月影婆娑,月華如水,那道身影沐浴銀色光華,美得不似凡人。


    玄音目光呆滯,世上怎會有如此絕美的女子!


    “先生,舉目直視女眷,實非君子所為。”


    紫色長袍輕落枝梢,晚風夜拂,吹得衣袂翻飛。


    郭嘉側臉抬望枝頭上的紫衣公子,笑道:“能在這裏見到你,倒也奇異。”


    “我亦如是。”孫原輕聲一笑,轉過頭來望著玄音先生,道:“以先生的修為,便是對上奉孝一人,怕是仍有不足,如今原亦在此,仍欲一戰麽?”


    玄音先生的目光悄然從李怡萱絕美的容顏上挪開,轉到了孫原的臉上:“久聞魏郡太守孫青羽之名,乃弱冠之年而出任郡守第一人……隻是不知這一身武學是否能為弱冠之下第一人?”


    孫原笑著,輕舒眉眼,淡淡道:“前幾日,地公張寶便敗於一弱冠太守劍下,怎麽今日太平道中人的語氣竟如此霸道?”


    李怡萱眉頭輕蹙,看著孫原側臉,低聲道:“青羽……”


    孫原望著她,輕輕笑了笑,她檀口微張,卻是欲言又止。


    若是相知,又何須言語?


    他側臉迴望平地上的玄音先生:“原倒也很是驚奇,為何你們懼怕我的兄長,卻唯獨不怕我?”


    “亦或是,原不曾動手殺人,便是算不得高手了?”


    他聲音清冷,卻聽得出,其中夾雜的微些怒意。


    是不忿,還是不願,亦或是……不甘?


    玄音先生輕輕搖了搖頭,一雙眸眼仿佛已看穿這紫衣翻飛的背後,埋葬著太多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原來……”


    他的話剛剛脫口,便已倒灌迴口中——在他身前,一股股飛旋的紫色氣勁便已盤旋如龍卷,狂風暴雨般鋪天蓋地而來!


    一瞬間,他須發皆張,仿佛身前不是那一道身影,而是天地滋生的怒意,如颶風唿嘯!


    唯獨,在那風眼中,一對星眸微微張開,神如利劍,直刺人心。


    玄音先生目光凜然,霍然抬起掌中銅笛,周身氣流匯聚身前,強勁的氣旋沛然而生,悍然接下這雷霆般的一擊!


    “噗——”


    一口鮮血仰天噴出,玄音先生整個身軀如同流星般遠遠倒飛出去,一人合抱的楛樹連連摧折。然而身前兩道龐然氣旋瞬間消散,天地之間仿佛從未出現過這兩道狂躁的氣旋。


    郭嘉依然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輕輕笑了笑:“好一個‘清華水紋’,竟然已被你做到了這等收放隨心的地步了。”


    孫原的身影仿佛未曾離開枝頭,懷中仍抱著林紫夜。除了倒飛而出的玄音先生和一路崩碎的樹木,一切都與片刻之前毫無二致。


    他看了看郭嘉,足尖輕點,帶著一片氤氳飄然而落。隨著他穩住身形,四周密林之內,“簌簌”之聲乍起,卻也很快便消失,這片靜謐所在重歸寂然。


    郭嘉看著他,搖頭道:“公達修為不足,這般被人盯上,尤且不知,若是來遲一步,隻怕危矣。”


    孫原點點頭:“也正是怕出這等事情,不過想來許氏宗族應當能抵擋一二。”


    郭嘉皺眉,反問道:“許氏宗族?譙縣許氏?你們是如何遇見的?”


    正說著,四人便徑直往石洞中去。玄音先生已經敗退,以他的地位,想來不會再有武功修為更高深的人物前來,如今可謂是安全了許多。林紫夜便自落下身來,與李怡萱站在一處。她兩個自然知道孫原要見諸位掾屬,雖是不拘俗理慣了,卻不願意聽見他們商談正事,以二女超然心性,自然不願如此。


    郭嘉甫進洞中,便看見許裕等人在洞門口全神戒備,一見生人便欲衝將上來,郭嘉不禁啞然,連連後退兩步,孫原跟在身後,便閃到郭嘉身前,急道:“且慢、且慢。”


    許裕等人一見孫原,便不由自主地放下兵刃,孫原笑了笑:“諸位可謂‘恪盡職守’,原代各位掾屬謝過諸位。”


    許裕苦笑一聲:“太守說得倒讓我等慚愧,已經如此小心謹慎,卻仍是被人追蹤,若是太守晚來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壯士何須如此說。”荀攸緩緩起身,衝孫原微微行禮,其餘諸位掾屬一見,紛紛起身行禮,卻見荀攸臉色淡然道:“人之禍福乃是天定,若是天意使我等死在此處,便是有三個公子亦是無能為力。非人力所及,又何須如此?”


    許靖在身後哈哈大笑道:“荀公達天性曠達,久聞其名,許文休今天算是見識了。”


    “愧不敢當。”荀攸淡淡迴答,轉頭衝孫原道:“公子,此處既然已經暴露,是否先行離開?”


    孫原並不答話,卻是望向郭嘉,後者會意,答道:“不必了,太平道並未對你們下殺手,自然不會三番兩次追殺,他們的第一目標乃是青羽,不過……此戰過後,想來他們也該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了……”


    他話語中略帶輕蔑,荀攸與許靖互視一眼,心領神會,想來這位太守大人除了有天子在背後撐持之外,還有這等不俗的武學修為,倒讓兩人有些吃驚了。


    孫原望了一眼其餘眾人,許裕等許氏宗族的族人自然是身強力壯,幾十裏路程於他們而言自然不算得什麽,不過射堅、射援等一眾掾屬卻是吃不消這等夜奔,兩個時辰連續奔波,身體自然難以撐持,各帶疲色。當下便道:“便是再走,亦是沒有這份氣力了。這一夜暫且在這洞中過罷。”


    他雖是不介意,荀攸等人卻是變了顏色,一眾掾屬皆是君子,豈敢和孫原一同與兩位美人同室而居。孫原一時不察,直到李怡萱偷偷給他使了個眼色,方才迴醒過來,笑道:“是原的不是了,諸位在此休息,原與家眷去外頭就是。”


    荀攸等人豈會讓孫原如此,紛紛言語,卻被郭嘉一人擋下,道:“諸位、諸位,青羽這般說了,聽命就是,何必過分計較?”


    一眾青壯男子互相看看,皆是麵帶尬色,初春寒夜,竟然讓兩位女子出去夜宿,傳出去豈非讓人恥笑?郭嘉卻是擋在洞口,幾人竟然是爭執不出去。後麵趙儉卻是和趙戩偷偷閑話:“這位郭奉孝果真放蕩不羈,他一口一個‘青羽’當真叫得歡。”


    後者一臉茫然:“你沒見咱們這位公子,絲毫不以為意麽……”


    兩人互相看看,皆是一聲長歎。


    ****


    夜已深。


    郭嘉輕輕走出洞外,卻見小小的五叢火堆旁,孫原薄衣單衫,一人獨坐。


    這處山洞雖不至於舒適,倒也安穩。兩三塊立岩將洞口遮住,晚間雖是風大,卻不甚寒冷。孫原選了一處石壁擋風,生了幾團火將地麵烤熱,再將火堆挪開,鋪了厚厚地一層幹草。等二女睡下,再將火堆合圍,本來就是木炭,也無多少煙味與聲響。


    郭嘉目光向下,卻見孫原雙手握著二女手臂,指尖有淡淡溫暖的紫色光芒。


    “這是什麽心法?”他緩緩走到孫原身邊坐下,“如此功法,著實耗費精力真元。”


    “二哥的‘寒天沐暖’。”


    孫原隨手撿起一塊木炭,輕輕拋入火堆之中,發出一聲沉悶的“劈啪”。


    “趙空趙若淵……”郭嘉緩緩走到到孫原身側坐下,唯恐驚動熟睡中的二女。“你這位二哥,藏得當真有些深了。”


    “噓……”孫原拿手指在嘴前一比,郭嘉不解其意,卻聽得他說:“既然知道,便不必說出來,說出來,便少了許多樂趣了。”


    郭嘉啞然:“你這般想,到有些讓我意外了。”


    他看著身邊呆望火堆的紫衣少年,淡淡笑道:“你,又有多少事,隻願藏在心裏,卻不願說呢?”


    那紫衣少年身形仿佛一僵,卻不知說些什麽,直過了半晌,方才淡淡問道:“你去過神兵山莊了?”


    “自然。”郭嘉不在意他轉移話題,隨手取了放在身側的紫檀劍匣,橫擔在身前,“不僅守了對你的承諾,還取了這尊劍匣來。”


    孫原看了一眼,不禁讚歎道:“好一尊紫檀劍匣!”他自是早已看見了這劍匣,郭嘉不說,他便也不問,因為他知道,該說時郭嘉自然會說。


    郭嘉隨手將紫檀劍匣推出去二尺,半邊劍匣已擔在了孫原膝上,後者驚詫間,便聽他道:“此物,便送你了。”


    “送我?”孫原頗為驚訝,“可有理由?”


    “我隻是覺得,這物件與你更適合罷了。”郭嘉見他不推辭,便徑把劍匣推了過去,“聽個故事如何?”


    孫原點點頭:“好。”


    月色闌珊,火光熒熒。


    紫檀沉香劍匣映著火光,散發著淡淡紫色,有淡淡暖意沁入心脾。郭嘉講著悠長的故事,斜靠在石頭邊,那一幅景象,說不出地舒緩閑適。


    墨色衣衫平靜止水,郭嘉仰麵朝天,夜色朦朧,長空萬裏竟無一顆明星,唯獨月明。


    不知故事是何時講完的,郭嘉又呆了半晌,才道:“這天氣,明天想來是陰天。”


    孫原看看他,淡淡道:“這是個好故事,隻可惜沒有結尾。”


    “沒有結尾的故事才是好故事。”郭嘉笑道:“世人總為情困,悲其悲,苦其苦,方知道無結局才是好結局。”


    “你是想讓世人自撰結局麽?”孫原側著臉,看著他,輕輕搖頭:“你把這世間人看得太重太重了,世人萬千,卻難有幾個能握住命輪。”


    “怎知不是你將這世人看得太輕太輕?”


    郭嘉聲帶不屑,卻仍是和顏悅色:“善一念,惡一念,悲是一念,歡亦是一念。你心中無念,手中的劍再是鋒利,也劈不開這塵網。”


    “亂世當用重典。”孫原自語一聲,卻不禁苦笑起來,“你可知道,我最厭惡的便是重典。”


    郭嘉搖頭:“那便唯有為塵網所困。”


    “你幾時懂了佛法?”孫原窺破關竅,啞然失笑,“這佛家的教義你倒是熟悉。”


    郭嘉斜躺荒地,一副悠哉模樣,笑道“孟子雲:失其本心。這閑散本心,你不想棄,便是棄了,這等關竅你還窺不破麽?”


    “於是你便送了我一尊劍匣是麽?”


    孫原輕拍劍匣,便聽鐵鏈聲動,劍匣四開,六道劍鞘扇形展開,那一道吞口上,六相劍靜如止水,芒封鞘中。


    “尚未見過你出劍,不知你的劍是否便是你結成劍印的模樣,若是你不願出劍,這柄六相或可一用。”


    郭嘉目光凝在那柄六相劍上,“人世六情,喜相逢,愛相識,怒相知,懼相守,惡相念,欲相忘,佛雲六相,此亦六相,殊途同歸而已。”


    “那‘哀’在何處?”孫原輕輕挑眉,“《禮記》說人情者七,你已說其六,這……”


    郭嘉又搖頭,孫原微感詫異,便見得那墨袖輕抬,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了指他的心口:


    “這六相,歸根到底,不就是這個‘哀’字麽?”


    身前六相塵封鞘中,有如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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