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是冀州第一大郡,也是北方人口最為密集的重郡,但是魏郡最讓人覺得奇怪的便是郡內並無名動天下的望族。冀州豪門眾多,巨鹿郡的張家、中山國的甄家、還有冀州第一大族,安平國的崔家,都可謂是名動河北的豪門。唯一的特例便是魏郡。


    魏郡雖然沒有豪門,但是有的是名士。


    華歆親自拜訪冀州名士審配審正南。


    張範本不希望華歆前去拜訪,華歆是魏郡郡丞,僅次於孫原本人的地位,一到魏郡便拜訪本郡名士,多少有些示弱的意思,魏郡雖無大族,但是諸多名士大多交情極深,聯合之下也是不小的勢力,這多少不是孫原想看見的。


    華歆卻不認同,孫原和一眾掾屬初來乍到,對魏郡沒有足夠多的了解,不會那麽容易便能上任的,總要和魏郡原有官吏打好關係,若是尋常情況,一來二去,一二月倒也可以順風順水,但是如今時不我待,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集結魏郡全部的力量。即便是名譽天下的華歆,少不得也要走上這一遭。


    審家在魏郡算是大族,雖然審配年紀也不過二十餘,卻很是知名,自然,比不上華歆。


    華歆親訪審配,審配匆忙出迎。


    “子魚先生名滿天下,配何德何能,勞其下垂?”


    華歆站在審宅之前,看著審配自門內匆忙出迎,上下打量一番,便瞧得出這位審正南當得起這魏郡士冠冕。


    “歆近日忝居魏郡郡丞,初來乍到,自當拜訪。”


    華歆微笑不語,卻見審配急趨的身形驟然止步,臉色為之一變,不禁笑了笑:“正南似有不悅?”


    “非也非也。”審配心思百轉,臉上重新掛笑,迎將上來,雙手作揖道:“魏郡太守已月餘未曾任命,郡裏傳言無數,想不到今日消息來得如此突然,子魚先生見笑了。”


    “正因事出突然,歆尚未入得太守府便直來正南門下了。”華歆心知審配所說並非實話,卻不點破,以誠待彼,彼方能以誠待我,他已準備強征審配入府。


    審配登時明白華歆意思,心思百轉不定。


    魏郡太守空缺月餘不曾任命,突然間來了一位郡丞華子魚,想來能勝過華歆的也當是享譽天下的名士,不過看這番架勢,隻怕都是其他州郡的人物了;若是闔府上下盡是外人,這魏郡太守的位子隻怕是做不長久。但若是把他這個魏郡第一名士審配征入府中,大半的麻煩便都煙消雲散了。


    “此處人多口雜,還請郡丞大人入內一談。”


    審配禮數頗為周到,先請華歆入內,臨前卻又心思一動,衝身側家丁囑咐道:“即刻閉門,誰來皆不見,便說我病了。”


    家丁疑惑不解,卻服服帖帖,恭敬道:“諾。”


    審家院子不大,卻也有兩排住宅、兩排書閣,十餘間小舍,還有三四個小園子畜牧種植,也頗為自給自足。


    審配見華歆四處觀望,不禁道:“寒舍僻陋,郡丞大人見笑了。”


    “自給自足,歆亦羨慕。尋常人家於此,當知足矣。”華歆一時感慨,審配正點頭間,卻聽見他話風驟然一變:“可惜……隻怕正南這等閑情日子不久矣。”


    審配眉頭一擰,臉色驟變,渾然摸不透這位新任郡丞究竟打得什麽機鋒,冷聲道:“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華歆看著眼前這位魏郡名士,雖是年紀相仿,養氣功夫卻是到家,被自己劈頭打了一記悶棍,倒也清醒地很,不過話已到了,便該入正題了。


    “冀州之危,魏郡之險,正南可見否?”


    審配眉心一凝,便已見華歆此來的端倪,拱手相詢:“大人此來,究竟想得到什麽,不妨直言。”


    卻見這位名譽天下、太學博士以下第一人的華歆華子魚微微一笑,正了正衣冠,肅然拱手道:“不請自來,願請正南一助,使魏郡事靖民安。”


    審配神情再變,肅然起敬。


    審配雖不是冀州手眼通天的人物,卻和冀州眾多名士為至交,廣平的沮授、沮宗兄弟,巨鹿的田豐、張臶,中山的甄逸,清河的張岐,這幾個人便是冀州頂尖的智者,其中甄家更是冀州第一豪族,張家為清河國僅次於崔家的大豪族。審配身在其中,雖然多以書信往來,卻足可見冀州大概,他已猜到華歆必然是為太平道而來。


    “大人初至,能知太平道之禍,真世之高士。”


    審配不得不拜服,再度拱手:“配拜服。”


    “不敢。”華歆連忙扶起審配道:“正南可有見解,願聞其詳。”


    “配不才,無力計較。”審配搖搖頭,道:“冀州刺史王芬雖有智卻不達,太平道久未鎮壓,早已勢大難製,配雖知其必反,卻無力迴天。”


    華歆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審配在家中墾地畜牧,看得出也是最近才完善,必是已對時局失望,他雖看穿卻仍希望審配能有遠見,如今聽了這番話當真有些失望,卻又聽審配道:“不過,配家中來了一位客人,郡丞大人可謂是來得巧了。”


    華歆眼眸一抬,好奇道:“誰?”


    “冀州智者,巨鹿田豐,田元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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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


    神兵山莊靜若沉淵,燃燒了十年的鑄劍爐火也隨之熄滅。


    老者獨立鑄劍爐旁,爐火已滅,爐壁已冷如冰。


    冷的,也許還有一顆曾經灼熱過的心罷?


    那座劍匣,那柄劍,是不是連同過往塵煙一同散去了?


    他想起了那不羈卻守禮的墨衣青年,微微笑了。


    少年時,縱馬、持劍,身如浮萍、潁水泛舟,楚天任遨遊、楚地任吾行,那是何等快意!


    可自己……又是何時把自己困守在這神兵山莊的方寸之地的?


    十年前?二十年前?還是三十年前?


    也許……自己都已記不清了。


    身後,枯葉碎裂,腳步聲落。


    “徒兒叩見恩師。”


    意料中的人,卻迴來遲了,老者搖頭一笑,世間事本多難料,迴來遲了也許更是另一番圓滿。


    “起來罷。”


    老者迴身,身前已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翩翩君子,看似粗布麻衣,卻更有一番樸素的出塵之感。


    這青年躬身,雙手高捧:“徒兒幸不辱命,已將止戰劍取迴。”


    那高捧的雙手中,赫然放著一座黑檀劍匣!


    那老者隻是輕輕瞥了一眼那劍匣,隨口道:“知道了,送入器閣底層。”


    “師父……”


    那人顯然被這隨意模樣呆住,前番離開之時,師父千叮萬囑止戰劍不容有失,怎地如今這般冷淡?


    止天下兵戈、熄人間戰亂,超凡脫俗的止戰劍,這柄未入《評劍譜》的絕世神鋒,就靜靜躺在這座劍匣之中。


    “一柄劍而已。”


    楚天行淡淡笑了一聲,望著青年背後,輕聲道:“無名,現身罷。”


    在寂靜幽謐之處,緩緩顯出一道身形來,月光透過樹影,隱約看見這道身形身披純黑鬥篷,眉眼深掩,整個人如同便是黑夜中的死屍,冰冷地毫無一絲生人氣息。


    “你藏了三十多年,究竟為藏什麽?”


    來人低頭前行,直到整個人盡在明亮月光之下,渾如一尊冰冷的雕塑。


    “藏?”


    老者突然笑出聲來:“也許我是為躲著什麽罷……”


    躲什麽?滾滾紅塵、悠悠往事,避不得、擋不住,也許這便是宿命,這一生,已入了人世、染了塵埃。


    永遠躲不開。


    來者沉寂良久,緩緩開口道:“若不是一路跟他進來,此生你我恐怕再無見麵的機會了。”


    “見與不見,又有何分別?”老者搖頭,似是自嘲,又似是無奈。


    來人緩緩抬頭,露出一雙眸眼,青年望著那雙眸眼,直覺如墜深淵,周身氣血骨髓如同被凍僵一般!


    一雙眸眼,竟蘊藏著淹沒天地的絕世殺機!


    “當年江湖,你我齊名,你許我的公平一戰,今日可還做得數?”


    老者聽了這一句話,沉默不語。


    青年凝眸屏息,身如伺機猛虎,已成護衛之態,冷聲道:“閣下何人?竟尾隨我夜入神兵山莊?”


    一隻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他一驚之下,身後看著聲音幽幽傳來:“蒲牢,將劍與我。”


    “師父……”他餘光迴視,心中猶疑不已,來人武功修為可怕至極,他曾以為龍淵劍塚的那位守墓人便是天下武學之極,不曾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有這等絕代高手。


    這般高手,竟和自己師父有這等不世戰約?!


    他不曾見過自己師父出手,也不曾見過龍淵劍塚守墓人出手,他隻見過眼前這人的一雙眸眼。


    蒲牢手上一輕,驚覺手上劍匣竟然已被師父拿在手中,再顧不得許多,急問道:“閣下究竟是何人?可是天道八極中人?”


    “天道?”


    來人突然笑出聲來,聲音裏盡是輕蔑。


    “蒲牢……”


    突然聽見師父召喚,蒲牢連忙道:“師父有何吩咐?”


    “對麵這位前輩,便是‘刀聖’無名,你對他需以前輩稱之。”


    戮殄殺手盟第一人,刀聖無名!


    蒲牢駭然變色,這人竟是傳說中的刀聖無名!


    不等他迴過神來,便聽無名淡淡道:“你既說我是‘刀聖’,怎不將你‘劍聖’之名一並告訴他?”


    蒲牢呆呆地望著身前蒼老的背影,滿臉盡是難以置信之色。


    楚天行搖搖頭,輕聲道:“這名號……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不曾用過了……”


    無名冷哼一聲:“當今天下,除你,誰配‘劍聖’二字?”


    楚天行又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道:“星移鬥轉,新來舊去,當今人物豈乏劍道英才?”


    “王瀚?劍聖?憑他也配?!”


    無名冷笑不止:“你莫不是忘了,這兩代天道八極——”


    那一雙冰冷殺眸直盯著眼前老者,一字一句:


    “是當年你定下的。”


    楚天行歎了口氣,抬手將劍匣打開,迎著月光,露出了那柄藏了四百年的墨家神兵。


    大巧不工,溫潤如玉。


    三尺青銅長劍入手,楚天行看了一眼身前的絕代刀者,轉頭衝自己那年輕的弟子道:“為師隻教過你鑄劍,不曾教過你武學,今日便教你一招。”


    “師父……”


    蒲牢不知道該說什麽,似是有滿腹的話,又似一個字都說不出,到嘴邊便隻有這寥寥兩個字。


    塵世如酒,飲來,盡是滿口苦澀。


    楚天行望著手中長劍,突然笑出聲來:“我躲了這塵世幾十年,還是躲不開這等命運啊……”


    猛然間,長劍前指,月色下劃過一道青色光芒,千年古劍銳已陳舊變色卻仍鋒芒畢露,亮若星辰。


    無名不動,可他的手中已握住了一柄刀,一柄薄而輕巧的刀。


    蒲牢知道,這柄刀殺過無數的人,每一個都是絕代高手。


    戮殄殺手盟,隻有真正的高手,才值得無名出手,正是這樣的高手,才鑄就了“刀聖”的名字。


    突然間,天地間迴蕩起一道清脆的金屬交擊之聲,他的眼睛突然睜大,連瞳孔的張開都變得那般緩慢。


    那一瞬間,天靜,地寂,風停,雲止。


    他身前的人忽然變成了無名,而適才無名現身的地方,站著他的師父。


    五丈之中,半截劍鋒高高拋起,在空中掠起一道寒冷鋒芒,重重落下,直直倒插入塵土之中。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直直看著遠處那道滄桑身形。


    無名突然閉上了眼睛,他看不清無名的神情,隻發覺無名的眸眼已閉上了,那絕世的殺氣竟然在閉眼的一瞬間盡數消散,無影無蹤。


    “我敗了。”


    那是他聽到的,無名的最後一句話。


    無名離去,仿如他不曾來過,一枝一葉,一塵一土,皆不曾變。


    唯獨……那柄斷了的止戰。


    “師父……”


    他顫巍巍地指著那截斷劍,直覺自己如同窒息,再也緩不過氣來。


    止戰劍斷!


    楚天行緩緩轉過身來,輕輕看了一眼那截斷劍,便徑直走迴來,衝蒲牢道:“將劍收入器閣就是了。”


    蒲牢目瞪口呆道:“師父……這可是止戰劍……”


    “不錯……”楚天行點頭,突然笑出了聲來:“可,它也隻是一柄劍。”


    隻是一柄劍。


    蒲牢似是懂了,卻什麽都抓不住。


    “師父……”


    楚天行望了他,反問道:“劍是什麽?”


    蒲牢一愣,隨口答道:“劍乃君子之器,百兵之靈……”


    “錯!”


    蒲牢呆住。


    “這劍……不過就是銅鐵罷了!”


    蒲牢瞬間明白了,為何無名說天下唯有自己的師父配得上“劍聖”二字。


    天下間的劍客,視劍為命,追尋自己的劍道,楓林劍聖王瀚如是,刀聖無名亦如是。無名苦苦找尋楚天行數十年,隻為與天下第一的劍客交手,為得不是勝負輸贏,而是證道。


    劍斷,身為劍,身死,心為劍——這便是楚天行的劍道。


    銅鐵鑄的劍終究隻是“器”,是“器”便終有腐朽之時,而劍意永存天地之間,故劍者不執於劍,楚天行自己便是天下間獨一無二至鋒至利的劍。


    這是“劍聖”楚天行的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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