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十裏,人間繁華。


    帝都最繁華的十裏長街,匯聚了帝都最有權勢之人的私宅,也潛藏著無數的暗流洶湧。


    朱雀街上一間最大的酒肆,“東方樓”三個字的名牌高懸。六層高樓,以楠木雕梁,樺木畫棟,滿堂華器皆是梨木打造,門前十二位赤手的護衛雁翅排開,任何一人的身手都不會弱於帝都的巡夜護衛。僅此一樓,所值便不在三億錢之下。


    許多人以為這是某豪門高族的產業,價格極高,卻偏又人滿為患。放眼帝都之內,除了十常侍之首的張讓和趙忠之外,隻有袁氏家族方有如此豪放的手筆。


    華貴的馬車直直地停在東方樓樓前,十二駕駿馬雄壯威武,四處行人雖然皆是帝都貴族家室,望見這座馬車卻無人敢靠近上前。十二座駕是二千石封疆大吏方能享受的待遇,而眼前的這座馬車卻非二千石的馬車,遠比二千石馬車更為華麗尊貴,飛簷上係著的,正是兩個“袁”字。


    汝南袁氏,四代五人位列三公,正是當今天下第一豪族。


    鑲金的楠木車門緩緩推開,袁術一身華服貂裘,踩著小梯一步一步,緩緩走下車來。東方樓樓前早已出現了一位身披大氅的儒士,隔著兩丈距離便衝袁術施禮作揖:“袁公子,久違了,我家主人,等候已久。”


    袁術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帶路罷。”


    那儒士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帶上了淡淡的微笑,後退一步,略略欠身道:“是。請袁公子隨我來。”


    巨大的廳堂不亞於九卿府的大堂,八根兩人合抱的巨大棟梁撐住了整座高樓,僅這份手筆便不亞於皇宮最大的建章宮的庭柱了。


    袁術一路上皆是輕笑的麵色,如此繁華在他眼中仿佛絲毫沒有誘惑。


    他是東方樓的常客,也是東方樓的貴客。三公九卿是大漢真正的掌權人,他們不會輕易下到如此市井中來,即使東方樓是市井尋常人根本進不來的所在。而他們的弟子門生便成了東方樓真正的主顧,何況是袁術這位袁家嫡子,豪門中的豪門。


    東方樓看似有六層之高,其實沒有許多空間。


    那儒生仿佛是東方樓中極有身份的人物,一路上遇到了許多侍女,卻皆是躬身行禮,並沒有一個字的言語。


    穿過大堂,轉過屏風,便是對稱的兩道樓梯從一樓斜至六樓樓頂,每到一層便多出一塊平台隔板,可以直接進入該層之中。那儒士帶著袁術直直走到三樓處,便直接上了隔板,進入到一處靜謐的房間來。


    房間裏比外頭更加華貴,二十八支蜜蠟香燭以沉香木為基座,將方圓足有十丈的廳堂照如白晝一般,兩張座榻上布置著整塊的熊皮毛墊,僅毛皮便已厚達四寸,縱然趕不上孫原那件紫狐大氅,亦是極其罕見之物,僅這一堂的費用,便足夠百戶貧農人家二十年之所用。


    那儒生仿佛並不在意一堂華貴,隻是走到床榻邊,將毛皮掀起,露出床榻上的床板,床板以柔軟木料層層疊置打成,遍布縱橫紋路。也不知道儒士做了什麽操作,床板緩緩從中一分為二,露出了一道深邃的斜梯。


    袁術不禁一笑:“這房間來過無數次,想不到竟然還有如此暗道。”


    儒士笑道:“世人皆以為東方樓惹人眼目,越是高層越是尊貴。下則地位卑賤,上則惹人注目,不若中間的樓層反而不易察覺。更何況,袁公子為常客,尚且不知道如此暗道,何況是他人。”


    袁術眼角餘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主人未免太過精細了,東方樓裏,誰敢查我袁公路的底細。”


    “主人見慣了風雨,確實謹小慎微了一些。”儒士絲毫不在意袁術的輕蔑,愈發恭敬謙卑起來,他舉起一座香燭燈盞:“多年來的習慣,並非不信袁公子。袁公子當世貴胄,自然不會在意如此。”


    望著儒士伸出的手,袁術眉毛輕挑,並不言語,順著暗道緩緩進去了。


    密道並不昏暗,且頗為寬敞,足夠兩人並肩而行,牆壁上有許多晶瑩之物,將火光四處映照起來,仿佛行走在星光之中,頗為敞亮。一路行到深處,便是一處小門,甚至隱約能看出陽光照射。


    門開,不遠處是一座小幾,左側坐著一人,黃袍道冠,身前溫了一壺酒。


    此人一見袁術,微微一笑,伸手指著對麵的座位:“袁公子請坐。”


    此處平台正在東方樓的背側,遠離喧鬧的朱雀街,背後一片寬闊敞亮,而且亦非三樓,而是五樓,足可鳥瞰半座帝都城,甚至能與北宮朱雀門遙遙相望。


    袁術徑直行到邊上,絲毫不在意此處的恢弘敞亮,極容易被其他人發現——即使,整條朱雀街上的建築,已無一座視角可以看見東方樓五樓的平台。


    那儒生在那人身邊立著,並未離去。袁術眉頭一挑,顯然並不滿意由第三人在場。


    那人心知問題何在,笑道:“這位是大賢良師的第八位弟子,濟南國的唐周,早年也曾學儒家經學,如今身兼道儒二家的學問,在帝都裏行事,多少比馬某方便一些。”


    那人望著袁術安靜的臉色,看不出喜悲,不禁心中奇怪,然而臉上仍是緩緩笑道:“袁公子許久不親自來了,看來是極為緊要之事。”


    案幾上有一盆沸水,下麵生著炭火,那人手執銅勺,從酒缸中舀起一勺酒,放入沸水中溫著,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淡淡的自信。


    “複道血案。”


    短短四個字,讓那隻握著銅勺的手輕輕抖了一抖。


    幾滴酒灑入沸水中,袁術冷哼一聲:“端穩了。”


    “自然。”


    那人麵色如常,淡淡道:“複道上死的,不止我們太平道的高手,還有京兆尹蓋勳的京兆兵,還有複道護衛,統統被殺了,這份修為實力,當世沒有幾人。”


    袁術皺眉:“不是你們做的,還是誰?”


    “戮餮殺手盟。”


    馬元義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五個字,伸手將溫好的酒倒入酒盞。望著袁術臉上的神色變幻,不禁一笑道:“當年戮餮殺手盟出手殺了大將軍梁冀,讓許多人以為戮餮殺手盟的背後是大漢天子……”


    袁術挑眉。


    “殺手終究是殺手。”馬元義笑道:“收錢辦事而已。即使並非太平道出手,也有其他人出手,由此可見,當今世上希望大漢帝國崩潰的,不止你我。”


    袁術望著他遞過來的酒盞,心知不必在此事上如此糾纏,太平道的殺手死絕了,馬元義不可能有更詳細的材料。反問:“上次與你說的事情,可有眉目?”


    “派去藥神穀的兄弟倆迴來了。”那人笑道:“龔氏兄弟也算是馬某的師弟,是地公教主的門徒,自然信得過的。”


    從藥神穀迴來了?袁術心中一動:“可有什麽結果。”


    “那位魏郡太守,孫原孫青羽,正是藥神穀中人。他身邊兩位女子,一位身穿紫衣,是藥神穀的醫仙子林紫夜。一位身穿素衣,是當代藥神穀穀主李怡萱。”


    “這些不用你說。”袁術的眉頭更跳起幾分,“馬元義,袁某將東方樓借你使用,不是隻為了這些廢話。”


    “自然。”


    馬元義輕輕一笑示意他不必急躁,淡淡道:“大漢天子很看重孫原,此人卻有一個巨大的軟肋——他的女人。”


    袁術不動聲色,他當初見過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林紫夜雖是美人,卻太過冰冷,毫無生趣,遠不及李怡萱溫柔和善,使人有春風拂麵之感,孫原年紀不過弱冠,與這樣的女子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怎能不動情。


    “還有什麽。”


    “還有,南陽太守孫宇,他是一個很棘手的人。也許是他已經嗅到了什麽,南陽郡的動作頻頻,甚至已經開始整頓郡兵和城防了。”


    袁術眉頭挑起,如袁隗所說,帝都之內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孫原的身上,卻沒幾個人注意到同樣年輕、同樣身為一郡太守、同樣身在帝都的孫宇。


    望著袁術的眉頭皺起,馬元義緩緩舉起酒盞,在寒風天裏,酒盞裏的酒散發著柔和的暖意,輕輕啄了一口,又道:


    “龔氏兄弟見過孫原的武功,即使在太平道中亦是罕見。而他身有痼疾,久病難醫,即使是藥神穀也束手無策。相比之下,深藏不露的孫宇,也許更為可怕。”


    袁術的眉頭緩緩平複:“說下去。”


    “劉虞很快便會迴到帝都,他一走幽州便再無人能擋住我太平道起事。家師已然勝券在握。”


    袁術冷笑一聲:“若非天子朝中已經無人可用,他又何必引劉虞迴朝?”頓了一頓,又問:“看來,你們已是定下了日子了?”


    “袁公子何必著急。”馬元義笑著,臉上的笑容愈發深邃,他知道袁術想要什麽——太平道籌劃了許多年,一朝起事勢必天下震動,這樣的消息他如何會告訴袁術?即使他們此時是盟友。


    “我們是盟友,但這樣的事情,即使是太平道中也有許多人尚不知情。這樣的事情,本是越少人知道方才越安全。”


    馬元義指了指他身前的酒盞,道:“馬某既然將身家性命托付在袁公子手中,便是和袁公子在同一條船上,馬某不會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危險之中,亦不會將盟友的身家性命放在危險之中。”


    “袁家不需要盟友。”


    袁術的臉上已然泛著冷笑,伸手將酒盞緩緩推迴去:“在尚未知道你們的真正目的之前,你的酒,袁某不敢飲。”


    “袁公子還有何疑慮?”馬元義皺眉,“馬某的身家性命,尚不足以取信袁家?”


    “取信袁某,你的命或許夠了。”


    “但是取信袁家,你還不夠格。”


    馬元義的笑容悄然散去,他的眼睛緩緩眯成一條縫,手指緩緩敲打著桌麵,對麵那個囂張跋扈的世家貴族子弟,如今眼中透著睿智——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袁術,讓他聞到了危險的氣息。


    “袁公子……”


    他望著袁術,一字一頓地問道:“還需要什麽?”


    “信任,足夠的信任。”


    袁術緩緩收迴手,直了直腰背,緩緩道:“袁家世代豪門,與你合作,何嚐不是以性命相搏?兩百年一見的大事,太平道、大賢良師,還有你,難道不該拿出最高的誠信麽?”


    馬元義的目光緩緩落在那盞溫酒上,熱氣緩緩散去。


    外力溫酒終會冰冷,他如今不能與袁家為敵,不能與袁家撕破臉皮。帝都之內,無人會相信世代為大漢重臣的袁家竟然會與太平道私通,正是因為這份不可能,才讓太平道與袁家的聯合成為可能,同樣也讓這份聯合變得無比脆弱,隻要袁家想,隨時都可以與太平道決裂。


    袁家,他開罪不起。


    馬元義的臉上再度泛出笑容:“請袁公子名言。”


    “告訴我——”


    眼見得對手就範,袁術的嘴角已然上揚:“在帝都之內,還有誰是太平道的暗樁。”


    馬元義的目光瞬間閃過一道厲色:“袁公子,你當知道,此事問不得。”


    “沒有什麽問得問不得的。”袁術道:“太平道在司隸的一切皆以你馬首是瞻,你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是盟友,當然要知道一切部署,方才能配合默契。”


    他盯著馬元義冰冷下來的臉色,同樣是一字一頓:“如此,方現誠信。”


    除了袁術,唐周也在盯著馬元義,同門師兄弟,皆是張角的得力弟子,兩個人飛速互視一眼,皆是看到彼此眼中的憂色。


    沉默良久,馬元義緩緩道:“他是我們得盟友,同樣也是袁家的盟友。”


    袁術眉頭瞬間凝重起來。


    袁家門生弟子遍布天下,除了幾個世代聯姻的豪門大族之外,可謂盟友無數。甚至宮中的中常侍之一袁朗也是袁家的遠親,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但是也正因為如此,馬元義的“盟友”二字更顯沉重——這,隻能是不為人所知的秘密盟友,才能讓馬元義如此慎重。


    幾乎沒有人知道,除了袁朗之外,十常侍中也有袁家的盟友。


    袁術心頭大震,一切皆如袁隗所料,太平道果然做了兩手準備。


    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在馬元義的眼中,袁術仍是麵沉如水。也許他猜到了,也許沒有猜到,馬元義敢告訴他,便自信於他所說的人,即使袁家知道了也未必會著急開罪。


    袁術緩緩起身,徑直往門外走去,直到門首,方才停了步,淡淡道:“太平道起事之時,袁某希望,袁某是整個帝都之中第一個知道的人。”


    馬元義在身後,舉盞敬他的背影:“理所應當。”


    唐周送了袁術離去,許久方迴,馬元義卻不在意,隻當是他怕被察覺,甚至都未多看他一眼,隻是緩緩問道:“袁家可有異動?”


    唐周走到他身後,低聲道:“一切如常。”


    “孫氏兄弟呢?可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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