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不宵禁,自然是天地之間皆歡慶,偌大的太常府此刻尚未沉寂,唯獨門口守衛的的衛士依舊森然。


    劉和立在門首,望著車馬緩緩停在前麵,孫原、李怡萱、林紫夜、趙空四人一一從車上下來,不禁舒了一口氣,淡淡道:“可算迴來了。”


    孫原和趙空互視一眼,心下一沉:“進去說。”


    劉和望著兩人麵色驟變,再看溫柔的李怡萱此刻也是沉然如水,一時心思百轉:難道皇宮之內,又出了什麽事?


    甫一落座,四個人便均是皺起了眉頭,皆是這副模樣,讓劉和難以接受,一再追問下,方才從趙空口中套出了話來。


    “什麽?複道?”


    劉和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無比,一身朝服也隨著身體振動而輕晃不已。


    誰敢在帝都殺人?誰敢在皇宮殺人?誰敢在複道殺人?


    當今天下,竟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隻覺窒息,整個人趙空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讓他靠在案幾旁,冷冷道:“此事不可張揚。你是天子近臣,想必很快會得到消息。”


    劉和苦笑:“等我得到消息,整個帝都的人也都該知道了。”


    林紫夜望著孫原,伸手替他把脈:“可是動氣了?”


    “嗯,不過這次有防備,氣脈尚可。”孫原點頭,頓了頓,又道:“見到了藥神穀外那位高手了。”


    劉和猛一抬頭,失聲道:“他在帝都?”


    “他是戮餮殺手盟的五大殺手之一,殺皇絕殺。”


    “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位‘鬼王鬼影’,複道上數百具屍體,皆是一劍封喉。除了這兩位絕世高手,實在想不出還有這天下能有這份能耐。”


    趙空的話讓幾人均是沉默,林紫夜和李怡萱久居藥神穀,往來武林人士雖說少見流虛境界的頂尖高手,但是能找到藥神穀的最低也是浮妄境界,對武林高手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除了傳說中的“天道八極”之外,便是“戮餮殺手盟”神秘莫測了。


    武林之中最可怕的殺手組織,雖然隻有五個人,每一個卻都是絕世高手,真正見過五大殺手的人沒有幾個,武林的傳言卻是紛紛不絕。


    “戮餮……殺手盟……”


    劉和喃喃念叨著,突然支起了身體,眼神掃過眼前諸人,道:“和,想起了這帝都中三十年來的傳言了。”


    幾人互視一眼,皆是詫然。劉和尚未直說,額角已現冷汗,能讓見慣了場麵的大漢最年輕議郎如此失態,何其罕見。


    “這是一段很詭異的傳言,劉和曾經亦不相信。”他苦笑著,抬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三十年前,大漢大將軍梁冀因禍國而被中官聯手設計斬殺,成為第一位死在中官手中的大將軍。”


    “看似並無不妥,隻不過這皇宮裏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那邊是梁冀大將軍當年是被一個人斬殺的,而這個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見,大將軍梁冀本身武藝不俗,卻被這個人一刀斬殺了。”


    趙空聽著,不由皺眉,反問:“你確定是刀,而非劍?”——他看了一眼孫原,如果這傳言屬實,他就不得不想到絕殺了。如果是刀——那就是傳說中那可怕的五殺手之首“刀聖”無名了。


    劉和搖頭否認,反問道:“你們覺得是絕殺?”


    趙空和孫原同時點頭,後者亦是一改尋常臉色,如今已是眉頭深鎖,道:“或者是無名——能夠如此神不知鬼不覺進入藥神穀和大漢皇宮,這份修為,當真太過可怕了。”


    “你們交手了?”劉和驚詫了,他不懂武功,卻知道孫原與絕殺交手過一劍,孫原身體弱,處於下風並不奇怪,但並未被殺,而趙空是孫原的結拜二哥,他的武功不可能在孫原之下——如此,他猜不出那兩位殺手究竟想做什麽了——“你們二人既然已見過他們,卻還能全身而退?”


    林紫夜和李怡萱在旁,卻是互視一眼,適才太過擔心孫原身體,此刻方才想起來,孫原、趙空兩人手中皆無劍,竟然能從兩大殺手手中全身而退,豈不奇怪?


    趙空搖頭道:“奇怪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


    劉和眉尖一挑,顯然對今夜之事一無所知。孫原細細地將今夜發生的事情一一解說,劉和的眉頭已然皺起。


    劉和聽著,亦覺得事情蹊蹺之處頗多,皺眉問道:“青羽認為畢嵐是故意將你們往複道上引?”


    “不無可能。”孫原點頭,他側臉望向趙空,後者會意,亦是輕輕點頭道:“起初,畢嵐說天子命我們走複道,本以為是陛下確實如此安排。整座帝都皆是耳目,陛下不知道我們會出現什麽差錯,如此安排確實能少些麻煩。然——”


    然而事情從頭到尾,處處皆透著詭異氣氛。種拂親自接孫原和趙空進了皇宮,這份親近足以讓人浮想聯翩。而畢嵐是中官,內朝和外朝水火不容,不論外界如何想,孫原這位新任二千石疆臣,都絕非是中官的人,那麽畢嵐便有了殺孫原的動機。三十六驍騎護送的人,怎麽看都絕非小角色,中官豈肯讓這樣的人在帝都內來去自如?兩次黨錮之爭,凡是站在中官對立麵的士人,隻有兩個下場,要麽死,要麽永遠離開朝堂。


    而問題所在便是——畢嵐,或者說“十常侍”——真將孫原列為必殺目標,他們有能指揮戮餮殺手盟這樣可怕的實力嗎?有這樣可怕的實力,中官又何必畏懼區區外朝?


    更何況,十常侍所依仗的是當今天子,殺陛下的重臣,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麽?


    “若畢嵐是故意的,那麽更可怕的事情就是王越。”


    趙空臉上的嬉笑之色盡去,這神色,連劉和亦覺得事情之複雜,已超預料。


    劉和反問:“還有什麽?”


    孫原緩緩起身,伸手入袖中輕輕拉出一條黃絹,輕輕歎了一口氣,將它展開鋪在案幾上:


    “此是,我和二哥出現在夏門時,軍候王越親自送來的。”


    明日申時,會卿於太學。


    一行字清晰映入五人眼中,透過這行字,隻能看見層層迷霧。


    “王越竟然知道我們從複道走,不覺得奇怪麽?”


    麵對趙空的疑問,劉和緩緩歎了一口氣:“我不信,不信王越和畢嵐串通一氣。”


    “劍師王越是天子的劍術老師,軍候之職不過是幌子,他存在於宮中的唯一意義便是保護陛下,他不可能成為中官的人。”


    紫衣公子與青衣劍客互視一眼,皆看見了對麵眼中深深驚色。


    “若是如此,那便隻有一種可能了。”


    “陛下他,根本什麽都知道。”


    甚至,絕殺、鬼影在複道的殺戮,也是天子故意而為之。


    但是天子從進入皇宮那一刻開始,便十幾年身不由己,如何能操控戮餮殺手盟這種武林上都神秘莫測的組織?


    劉和搖了搖頭:“陛下能操控戮餮殺手盟?我是萬萬不信的。三十年前大將軍梁冀身死,十八年前大將軍竇武身死,朝堂上不論是天子、還是權臣、亦或是外戚,都已經換過兩茬了。”


    孫原啞然,若說梁冀是戮餮殺手盟殺的,那且不說幾個殺手至少都有五十年的武功修為;如今朝堂上還有誰能有如此實力,收買這樣絕頂的殺手?背後無論是中官、外戚還是世家門閥,早已將另外兩股勢力殺了個幹淨,還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在朝堂上你來我往?


    趙空扶著額頭,歎了一口氣:“想不通的事情,還是莫想了罷。”他看著孫原,“明日你且去太學看看天子的意思。”


    孫原無奈點頭,他看了李怡萱一眼:“雪兒,想不到,初入帝都便遇到如此場景。”


    “放心就是了,哥哥。”李怡萱嫣然一笑,“你有趙都尉、劉侍中這樣的朋友,必能逢兇化吉。”


    孫原啞然一笑,無意中看見林紫夜的麵容,冷冰冰地瞧不出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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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足一刻功夫,複道上已經集結上千衛士,光祿勳張溫與執金吾袁滂親臨複道。一具具凍僵的屍體在天子複道上排開,密密麻麻,與雪夜、火光一同映入光祿勳張溫眼簾。


    他看著雪地裏的屍體,眉頭緊鎖,全無適才大殿中那份自在,寬大的袍袖中,一雙拳頭早已死死握緊。


    他仿佛看見了這些屍體不是帝都衛士,也不是太平道滲透帝都的武林高手,而是當今天子。


    他的身側站著執金吾袁滂,兩人一個是九卿,一個是諸卿,均與負責宮廷禁衛與天子安全,如今在除夕之夜裏,竟相聚在血腥陰冷的皇宮複道之上。


    兩宮衛士令分別帶著五百衛士在複道上清理屍體,而自十七年前太尉陳藩與大將軍竇武謀反案之後,大漢帝都從未出動過百人以上的衛士處理案件。


    “張公……”身旁的羽林中郎將袁滂微微低下身子,正欲說話,便聽這位正值壯年的大漢重臣輕聲問道:


    “今夜帝都可有異狀?”


    “除此之外,再無異狀。”


    袁滂見張溫不再言語,便輕輕問道:“這件事,如何處理?”


    張溫一動不動,隻說了一個字:“等。”


    不過袁滂卻知道,張溫在等趙忠,等天子的詔令。


    門閥世家、宦官十常侍,竟然如此風雲際會,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趙忠匆匆而來。


    他開得很快,詔書上的墨跡尚未幹。


    他沒有宣讀詔書,而是直接交到張溫的手上。


    “張公。”


    趙忠斂了眉眼,在張溫略有絲疑惑的目光下,緩緩說了一句話:


    “宦者不信任你,你也不信任宦者。但趙忠仍有一句話相告。”


    “陛下所有的交代無多,趙忠已經全數寫在詔書之上。”


    張溫的眉,擰得更深,拿著詔書的手已握得指節發白。


    趙忠來去匆匆,從頭到尾隻有這兩句話。


    “張公……”袁滂不明所以,看向張溫。


    張溫緩緩打開詔書,每一個字都足以刻在他心裏。


    袁滂在旁,驚鴻一瞥,讓這位屹立朝堂多年的人物亦是變了眼中神色。


    那詔書


    一千條人命,皇宮之內,死得悄無聲息。


    其中八百條性命,是大漢最精銳的宮廷禁衛!


    到底是誰,竟有如此大手筆!


    “老夫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袁滂看著張溫,輕聲道:“……張公可還記得,十六年前,竇武大將軍之死?”


    張溫瞬間窒息,緊緊握住手中詔書,手指關節愈發蒼白。


    他死死盯著袁滂,眼前的這個人是朝中重臣,他是不是也知道當年大將軍竇武和太尉陳蕃之死的真相?


    他望著袁滂,一字一頓道:“你、都、知、道、些、什、麽?”


    袁滂並為被張溫這可怕的模樣嚇住,隻是後退兩步:“張公這是為何?”


    張溫一時怔住,手中一鬆,詔書便已跌落塵埃。他心頭一鬆,便覺得整個人都要暈了過去。袁滂雖然不知道他為何突然發怒,一見張溫這模樣卻也心知不好,連忙伸手扶住張溫:“張公,張公?”


    張溫被袁滂一拉,登時緩過神來,連聲道:“不妨事、不妨事……”


    “張公似是怒急攻心。”袁滂見他無事,亦是狠很喘了一口氣,“此時張公若是倒了下去,滂便六神無主了。”


    張溫心中冷笑,望著袁滂——這位屹立大漢朝堂多年不倒、深諳中庸之道的老狐狸——搖了搖頭,站起了身,低聲問他:“袁公莫不是覺得今日像極了當年的光景?”


    袁滂卻不知張溫心中所想,當下隻是苦笑一聲,饒是他久居朝堂,見慣了風雨,如今也是抬手擦了擦額角的冷汗,苦笑道:“當年那事宦官做的太絕了,血洗帝都,太可怕了……”


    張溫的眼睛眯成一道縫隙,似是想從袁滂的臉上看出什麽:“你還知道些什麽?”


    “張公不知道帝都的傳言麽?”袁滂低聲道:“傳說當年名動天下的‘戮餮殺手盟’就是大將軍梁冀之死和大將軍竇武之死的元兇,更有人傳言,朝中數十年來中官不絕便是因為這可怕的殺手盟是中官手中的刀!”


    “禁聲!”張溫一把扯住袁滂,麵色驟然冷下來,低聲道:“當年是當年。”


    “可這謎團,三十年了,依然在。”袁滂搖頭,“三十年前梁冀之死,十六年前竇武與陳蕃之死,再到今夜複道血案——都與謀逆政變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不是麽,張公?”


    袁滂的聲音輕緩,卻仿佛有萬鈞之力,壓得張溫喘不過氣來。


    三十年、十六年、到如今。


    大漢兩大重臣,如今在雪色下、皇宮裏、複道前,相顧已無言。


    大漢光祿勳遠眺夜空,千秋萬歲殿方向火光衝天,鼓樂震天,夾雜傳來不絕於耳的青竹爆裂聲。


    袁滂隨他一起望過去,隱約還能聽見些笑聲與樂聲。


    再迴頭,空氣裏還是布滿血腥味道。


    一麵歌舞升平,一麵鮮血淋漓。


    “天下就是這般,大漢也是這般。”張溫淡淡道:“看見的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那些根本看不見的。”


    袁滂心頭一凜,直覺脖頸前有一柄看不見的刀,閃著嗜血光芒,隨時可以帶走他的性命,麵上卻是麵不改色:“若是政變,你我絕然不能如此安然。殺人手法如此安靜詭秘,目標不是陛下,亦不不願製造慌亂,背後這人到底要做什麽?”


    天子夜宿清涼殿、新任南陽太守孫宇秘密入帝都、十八年前帝都冤案、除夕夜複道血案……一連串事情在張溫腦海閃過,他不信這一切都是巧合,但是他更願意相信這一切都是巧合!


    張溫不敢答話,生怕說錯一個字都會扯出無盡的麻煩,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夜,整座帝都盡無眠。這天大的事,恐怕早已經傳出了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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