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的鮮血在黑暗中流淌,明明十分晦暗,可在小叫花眼中卻無比刺目。

    他縮在角落裏,聽著老僧一連念了三遍往生咒,隻覺得這詭秘的地窖變得越發冰寒。

    “阿彌陀佛。”老僧雙手合十,背對著小叫花道:“多謝小施主點化了諸多僧侶,使他們不必再在這無間阿鼻地獄中再遭苦難。”

    小叫花盯著眾僧的屍首,撇過頭去,可入目卻又是一地的骸骨,終於他還是問出了心底的疑惑:“我…我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大師要自己殺死自己。”

    老僧歎息道:“他們在這地獄之中,以同類為食,不過隻是為了活下去罷了。這是他們的執念之所在,因為執念,他們化身成了餓鬼,畜生,不斷地以同類的鮮血汙穢自身,而當他們看見真實的食物後,又自慚形穢,放下了執念,所以自我了結。”

    小叫花低沉道:“活著有什麽不好…既然能活著,也有窩窩吃了,為什麽反倒還要死去……這些大師肯定是像我一樣,被關在這裏,他們也不想這樣,隻是…隻是沒辦法……”

    “阿彌陀佛。”老僧道:“眾生皆苦,活在無可奈何之中,遁入空門所求乃是自潔,而既然選擇了自潔,最終卻又不得不自汙,這種苦悶,怕是旁人難以體會。但眾僧放下執念,終結自汙這種輪迴,是一件好事,小施主點醒了他們,令他們自我解救。”

    小叫花還是想不通老僧在說些什麽,他覺得人隻有活下去,才能想辦法解救自己,死了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那窩窩雖然美好,但總有吃光的一天,他們還是不得不以同類為食。小施主是旁觀者,知曉縱使去吃那沾血的窩窩,也要比同類相食要好,而活著經曆這些,倒不如去到地府之中,經曆那油鍋、銅柱、勾舌、活焚之煎熬。”老僧繼續道。

    小叫花不再與這老僧爭論,他難以理解老僧的話,此刻,他隻是擔憂自身處境,也擔憂段思平會不會遭到懸空大師的毒手,更擔心一直沒有迴來的趙九重與段思良。

    他很想逃離這個地獄,可是背後的牆壁卻太高太高,他就算是跳起來,也不過隻能摸到牆壁的一半,高處的出口,讓他根本無法觸及。

    許久之後,小叫花不得不放棄了這件事情,堆坐在原地,抹著眼淚。

    老僧的聲音再次響起:“阿彌陀佛,小施主雖然點醒了眾僧,可是卻點不醒自己,這地獄豈是說能夠脫離,便能夠脫離的地方?”

    小叫花道:“要是不試試,怎麽能知道無法逃出去…”

    老僧道:“這地窖足有三丈高,小施主還未成年,加之又不懂得武功,想要離開這裏無異於癡人說夢,倒不如坐在那,聽老衲講經說法,開啟慧根之後,說不定也能點醒自己。”

    小叫花道:“可…我聽不懂大師您說的那些話……”

    老僧道:“隻要去聽,就總歸有可能聽懂,但若是不聽的話,那就永遠沒辦法聽懂。”

    小叫花低聲道:“我不想聽,大師卻偏要對我說,其實是大師自己想說,而不是我想聽……”

    老僧聽了小叫花的話,竟一時間呆住了。

    小叫花沉默的看著血中三個沾了血的窩窩,有心把它們撿迴來,但卻又不敢過去,隻能一直發呆。

    老僧許久之後,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小施主應當是佛菩薩派來點化我等的,原來老衲所堅持的事情,也不過是執著而已。”

    小叫花不再與這老僧搭話,他覺得他跟這老僧之間沒有什麽共同語言,對方的話,讓他太難理解。但仔細想想,這樣又對這位大師太過不敬,於是他隻能換了個話題道:“大師也是被那位大師關在這裏的嗎?”

    “阿彌陀佛。”老僧道:“正是如此。”

    小叫花道:“那能與我說說,那位大師明明應該是個慈悲的僧人,為何要這麽狠心,明明他沒有像諸位大師這樣活在地獄,卻也要吃同類……”

    老僧解釋道:“境隨心轉,有些人的心中安放了地獄,所以地獄無處不在。他雖活在外界,但卻猶如活在地獄當中。”

    小叫花道:“既然心裏有地獄,外界才是地獄,那大師們如果心裏沒有地獄,那這地獄是不是就不是地獄了。”

    老僧再次被小叫花問住了,陷入了沉默當中。

    在小叫花的視線裏,老僧的背影在抖動著,似乎這個問題令他有些惘然。

    老僧終於還是開口道:“十數年前,寺中來了一位行腳僧人,這僧人進入龍香院中,與我等探討佛法,其對各種經典的理解,令寺中僧人十分佩服。於是,他便就這樣自然而然的住在了寺廟之中,平日裏便在田間、夥房作事。”

    小叫花聆聽著這個故事,已經了然,老僧所說的僧人,應該便是懸空大師。

    老僧道:“他時常駐足在那李唐時節留下的碧落碑前,總喜歡模仿那碑文的字跡,在紙上臨摹。有僧人問他為何臨摹時,他稱這是一種禪法,在這世間之中,做任何事情,隻要專心致至,無不是在作禪。”

    聽到這裏,小叫花還覺得,那位懸空大師,恐怕真的是一名高僧……

    老僧歎息道:“有一日,寺中沙彌在清洗眾僧僧袍時,卻無意中發現了此人身上所攜帶的一枚令牌,這令牌之上,書寫著域外語言,似是透明,但卻並非透明,其中又隱隱好像有火焰飛騰,若是到了暗處,卻又能顏色變換,如同至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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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叫花撓頭道:“那這令牌還真的是一件寶物。”

    老僧道:“沙彌不知這令牌究竟是誰的,於是便將它呈交了上來,並未貪墨,而是希望寺中僧侶找到遺失令牌的失主。不過,這令牌在江湖中的名氣太大,一眼便被認出,此令名喚聖火令,乃是摩尼教自域外傳來至寶,掌握在摩尼教各大護教法王手中。”

    小叫花道:“摩尼教又是什麽,也是個佛寺麽……”

    老僧道:“摩尼教唐時傳入,乃是來自於域外,其教義十分特別,以光明黑暗分割,認為這世間乃是黑暗,人則是光明純淨的。而人若沾染了這世間汙穢,便會化作魔鬼。而摩尼教正是秉持著這樣的看法,在世間廣為流傳,這教派亦佛亦道,又非佛非道,其中又有僧人、道人、實難叫外人說清楚,它究竟是什麽教。”

    小叫花撓頭。

    老僧繼續說迴了那聖火令的事情:“住持拿到聖火令後,並未因它的來曆而排斥攜帶聖火令之人,而是想要歸還,可找來找去,也通知了全院僧眾,卻終究無人來認領。這便令寺中的僧侶越發奇怪。難不成,這聖火令是憑空飛來的不成?”

    小叫花點了點頭,這事情確實奇怪。

    老僧道:“可惜龍香院之僧不斥這摩尼教,可摩尼教之人卻排斥僧侶,終究在一次晚課過後,熟睡之時,那隱藏了數年的偽僧選擇了動手,他先是以一種名為悲酥清風之毒,令眾僧於睡夢中失去力量,而後便開始逐個將眾僧送入寺院的各個地窖之中,其間若是有未中悲酥清風者,便要被他一棍棒殺。”

    小叫花隻感覺這位懸空大師真是兇殘到了極點,這些僧人明明對他沒有半點惡意,他卻要下這樣的毒手。

    老僧繼續道:“將寺中僧侶搬空之後,他便開始毀壞佛寺,對佛寺進行焚燒,聽他所言,此刻那原本的寶刹,已經化作了廢墟。”

    小叫花道:“確實如此,可惜了這寺廟已經坍塌了許多,還有些殿堂都被燒掉了。”

    老僧道:“至於我們這些僧侶,開始淪為了他圈養之畜,當做了那圈中之豬,養肥而食。”

    說到這,老僧的聲音越發悲痛了起來:“此人到這附近各處村落中,尋找餓死,病死的屍首,將他們投入到地窖當中,作為飼料,喂養僧侶。許多僧人不從,便忍饑挨餓,開始一個接一個的餓死,但是,卻也有僧侶無法忍耐饑餓,開始啃食屍體。就這樣,死去的僧侶化作糧食,活著的僧侶成為牲畜。”

    小叫花聽得頭皮發麻:“既然,既然那位大師要吃人,那為何不直接吃那些屍體,而是非要將他們丟入地窖裏麵,讓大師們先吃……”

    老僧道:“這便與摩尼教之信條有關,他們認為世間汙穢,而死去的屍體,已經失去了靈魂,自然是汙穢之物,而若是將這些屍體,給還算純淨的僧侶為食,便能夠淨化汙穢,僧侶們的血肉,在他眼中則是象征光明,而他又會殺人取食,否則放久了,就會導致僧侶肉身也被世間汙濁。”

    小叫花隻覺得那懸空大師,根本就是個瘋子。

    老僧歎息道:“就這樣日複一日,僧侶們開始瘋狂,為自己的作的惡事,內心中的貪嗔癡三毒,日夜痛苦,而貧僧也隻是其中之一,隻是貧僧想要效仿那地藏王菩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願能夠通過講經說法,淨化他們的心靈,令他們領悟這地獄苦楚,使他們能夠自我了結,待到地獄空了,老衲便也會解脫。隻是這種做法,反倒讓那人十分支持,所以才不殺我,大約是希望老衲的講經,淨化更多的血肉。隻是日複一日,真能被點化的僧侶極少極少,到了最終,卻不如小施主三個血窩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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