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金河後的章玉樹,無時無刻都在思念白河的青山綠水,迴味聖女樣戀人的胴體,引弟期待的目光。他一方麵投入緊張的上學籌備當中,辦戶口入注手續,辦團員檔案遷轉手續,知青返城手續,又開各種各樣的證明,跑居委會、跑街道,甚至跑他原來就學的高中母校,一切手續辦穩妥,並且坐在大學明亮的教室裏安靜讀書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他一邊上學,一邊迫不急待地向父母提到他和楊引弟的戀愛關係問題。其實之前兒子在信中常提到溫柔善良的房東姑娘楊引弟,做父母的略有所知,做父母的自然不會同意兒子找一位沒有多少文化的農村姑娘為妻,且不要說門不當戶不對,就是將來有了孩子,教育都成問題,何況兒子的錦繡前程呢?玉樹父母在信中曾溫婉地勸說過玉樹,在個人事情上一定要慎重。想到玉樹獨自一人在那山溝溝裏生活,全仰仗引弟一家人的照顧和憐恤,如果將來玉樹迴了城,環境變了,一切也可能隨之煙消雲散的。這是父母的推測,也是父母的期待,也就沒有過多地責備玉樹,但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玉樹和引弟在臨分別時會上演那永遠也斬不斷的生死情緣。

    玉樹也未敢向父母提及他和引弟的深層關係。隻是談到他們已確立了戀愛關係,他將來一定要娶楊引弟為妻。父母做了許多章玉樹的工作,什麽前途呀,孩子呀,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動搖章玉樹鐵一般堅固的決心。

    望著寶貝兒子的執拗和倔強的性格,父母準備妥協,因為他們就這麽一個兒子,再不能讓他這樣焦慮下去,否則兒子的形骸會越來越瘦,越來越枯槁。不如答應他可以和楊引弟先來往著,結婚必須在完成大學學業以後,這也許是父母的一個緩兵之計。但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章玉樹隻好也答應了父母的條件。章玉樹坐在大學課堂裏開始了緊張的學習,喜歡藝術,做夢都想踏進藝術殿堂的他,這次陰差陽錯地學上了機械技術工程,但他還是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上大學機會,拚命頑強地學習。課餘,他開始給楊引弟寫很長很長的信,抒發了自己的思念之情,也抒發自己對那座偏遠山溝及鄉民們的思念之情。

    信發出後,每天都在等待之中,等待的時間也是漫長的,痛苦的,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不見楊引弟的迴信,他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他又開始鬱鬱地寫信,寫很長很長的信,他向楊引弟道歉,道歉自己信寫得遲了,請求她的原諒,這次信他發成了掛號,依然是石沉大海,轉眼半年過去了,也沒有楊引弟的音信。

    此時的章玉樹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或者痛心過,他不明白,他的心上人會這樣狠心,難道她變卦了不成。他翻出了一幅幅在白河縣時給楊引弟的畫像,淚腺像止不住的珠子不斷滴落,他在為得不到心上人的信息而焦慮流淚。白天他拋卻一切雜念拚命地投入學習當中。炎陽高照,署假逼近,他盤思著他必須去一趟白河縣看個究竟,否則這樣下去他會瘋掉,瘋得不知道自己是誰,死也要死個明白。

    章玉樹走了以後,楊引弟的處境是章玉樹想象不到的淒楚。一個多月以後,楊引弟已明顯地感到自己身體發生了變化,有了嘔吐、惡心的症狀,而章玉樹的信卻遲遲不來,她曾掠過的擔心又浮上心來。章玉樹會真的說服家裏人來娶她嗎?她知道章玉樹的家庭背景,她想象著可能是她的章玉樹象血液一樣再度融入了那個曾經顯赫的家庭,一個農村不起眼的姑娘真會讓他刻骨銘心嗎?

    抽了一個空閑的日子,楊引弟告訴父母自己身體不適要到縣城去看看病,父母同意了,讓引弟快去快迴,別把病耽誤了。來到縣城醫院,她哪也不去偷偷地來到婦產科作了妊娠化驗,報告顯示是陽性的,拿到報告書的那陣,楊引弟的頭腦“嗡”的一聲亂叫,象晴天霹靂咂了下來,昏昏沉沉的她不知道是怎樣迴到家中的。總之是一踏糊塗,心象被掏空一樣。迴到家後,父母看到她臉色不對,蠟黃蠟黃地,趕快讓兩個妹妹過去照護著。楊引弟不吃不喝也不言語,眼淚也象斷線的珠子一樣叭叭作響,整整在家中這樣躺了三天。三天後的楊引弟才開始說話、吃飯、下地幹活,但象換了個人似地,陰鬱了許多,沒有以前的活潑與健康。沒幾天,楊引弟的妊娠反應已經很厲害,整天在嘔吐,父母從楊引弟迴來後的反常表現和現在的情況聯係起來,已明白了八九分。但這種事發生在如火如荼的“文革”當中,未婚先孕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等於給這一家人判了死刑。在一個夜晚,父母支走兩個妹妹去外村看電影,和楊引弟商談這件事。望著父母焦慮的眼光和蒼老的身影,楊引弟認為有必要向父母說出實情,畢竟他們是世界上自己最親的親人,那幾年階級鬥爭的火藥味時時存在,處處存在,由於自己的關係讓父母乃至全家蒙羞,父母親成了批鬥的黑五類對象,那她楊引弟有何麵目再活到這世界上,她楊引弟又如何對得起父母的養育之恩。她隻好哭著把自己懷孕的實情告訴了父母,等待父母的判決。父母親的心痛此刻並不比楊引弟少多少,他們向楊引弟提出了兩條可供選擇的路,一條是到大城市醫院去把孩子做掉,另一條是趕快找一個婆家嫁掉保住自己及家人的名譽。至於章玉樹呢?遠水救不了近渴,縣城醫院當時條件較差,要做流產手術不是很安全,再加上當時國家的政策是多生多育,人多力量大,眾人拾柴火焰高,一般醫院要做這類手術必須要當地政府的證明,這證明上哪兒去弄呢?那些江湖郎中又不敢輕易相信,再者楊引弟相信這是章玉樹的種,這苦果是自己親手栽植的,楊引弟想留下這個孩子,她要保住這個種。這是她愛情的全部結晶,即使將來再苦再累,爬刀山、下火海她也認了。在萬念俱滅,又在萬念歸一中她答應了父母提出的第二個條件。要不肚子會越來越大,她蒙羞不說,父母、家人跟著她要蒙羞。

    楊引弟的父母和鄰村的姑姑在曾經楊引弟的追求者當中一個個排摸可以托付終身,又能包容一切的人,最後大家都把目標鎖定在介娃身上。鄰村的介娃人老實本份,為人厚道,長相也過得去,盡管家境一般,父親早逝,家中唯有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早在幾年前介娃就暗戀著楊引弟,可他知道楊引弟的條件太好,他心中的白馬王子絕對不是自己,唯有把這份情懷默默地藏在心底。後來他聽說楊引弟和知青章玉樹在談對象,他從心底一直在為楊引弟祝福。後來他又聽說章玉樹返城上大學,他又在為楊引弟祈禱,祈禱章玉樹不會變心,他和楊引弟的愛情天長地久,最近他又聽說楊引弟和章玉樹的事可能“黃了”,那麽楊引弟的內心一定很痛苦,切腹的痛苦。兩個妹妹連弟和召弟也認為介娃是最可能包容姐姐的,姑姑主動承擔起穿針引線的使命,因為她所在的家和介娃是鄰居,這件事不宜太多張揚,隻能秘密進行。

    第二天,姑姑迴去了,讓兄嫂一家人等她的消息。第三天,姑姑又來了,告訴兄嫂:“介娃媽那邊一切都很順利,介娃也滿心高興,盡管他也可能猜出這中間一定有難言之隱,但介娃答應一定要好好待引弟。”引弟父母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引弟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引弟給姑姑提出一個條件,婚事越簡單越快越好。姑姑照例去了,第二趟迴來時,已帶來了和介娃商量的結婚日期,就在本月十八。

    紙包不住火,楊引弟突然要嫁介娃的消息象長了翅膀的鳥兒到處亂竄,附近幾個村子幾乎都傳遍了,好在這次楊引弟一家鎮靜得出奇,好事者隻能慢慢在消退。楊引弟照樣出工,出工迴來用她靈巧的雙手在趕製嫁妝,她也偷偷地為未出生的嬰兒縫製了幾套衣服。

    婚禮如期舉行,當時的桑園大隊,人們的生活都很清苦,不辦酒席者居多。按照楊引弟的意思,一切從簡,隻是兩家的親戚聚在介娃家吃了一頓便飯。引弟在介娃堂姐的迎接下進了介娃家門。

    婚後,引弟和婆婆的關係處得很好。引弟是一個孝順女子,她對待婆婆象對待親娘一樣孝敬,婆婆因為早年守寡,再加上前幾年國家出現的三年自然災害,營養不良,身體一直不好,引弟堅持家裏外麵的重活都不讓婆婆幹,她和介娃出雙入對下地幹活,迴到家還要做一些針線活。婆婆一有病,楊引弟總是端菜送水,熬藥煮飯,關照備至。婆婆很感激這位既漂亮又能幹的兒媳婦,她認為她的老實忠厚的介娃能找上楊引弟是三生修來的福。盡管外麵有關楊引弟的風言風語不時地還是傳來,傳到婆婆的耳朵裏,但婆婆已認定了楊引弟是好媳婦,楊引弟肚子裏的種就是他們趙家的血脈,任憑別人攪舌頭。

    楊引弟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可她仍舊要掙紮著幹一些家務活,安排一家人的生活,衰弱多病的婆婆和憨厚正直的介娃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一直到臘月隆冬季節,那個孩子再也不想在娘肚子裏呆了,踢打著要出生。臨盆的那天晚上,楊引弟的肚子也痛了一晚上,撕心裂肺地痛。引弟的婆婆有經驗,知道兒媳要產了,她掙紮著起床,收拾了一些鋪蓋和備用的東西,讓介娃用架子車把引弟送到公社衛生院去。介娃一個人啃哧啃哧摸黑路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到達公社衛生院,衛生院的大夫一檢查,羊水都破了。

    “怎麽搞的,病人送得這樣晚,再遲一會,會有生命危險。”大夫一邊安置引弟進產房,一邊埋怨在一旁守候的介娃,介娃紅著臉,一聲不敢啃。

    產房裏疼痛難忍的呻吟聲不斷傳出來,產房外替媳婦擔心和著急等候的介娃,真想自己能生娃,他準備去為楊引弟赴湯蹈火,可是不能。在不斷的疼痛及呻吟聲中,黎明的曙光已映滿天際,那是一九七零年十二月八日淩晨,一個男孩降生了。

    楊引弟給孩子取名臨風,還是有點懷念章玉樹的意思。介娃姓趙,於是就叫趙臨風。孩子呱呱墜地後,介娃媽的病似乎有所好轉,身體也硬朗了起來,農村人叫衝喜,衝得不錯。

    “小兔乘乘,把門開開”狼外婆的故事總是逗得嬰兒咯咯直笑。

    孩子成了介娃媽的心頭肉,每天楊引弟和介娃從外麵勞動迴來,介娃媽已把孩子照顧得周周到到,屋內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飯也做得差不多了,介娃爸去逝早,介娃是他媽一手拉扯大,介娃媽向來是一個勤快人。

    “媽,您不要這樣太勞累自己。”楊引弟總是心疼婆婆。楊引弟的媽字一叫出口,介娃媽已甜在心頭。

    外麵的世界是紛亂的、嘈雜的,更是充滿階級鬥爭的暴風驟雨。可在白水河旁邊的這方小院裏,充滿了人間溫情與樂趣。楊引弟用一顆善良的心包容著介娃和婆婆,介娃用一顆寬厚真誠的心包容著楊引弟和這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介娃媽更是這個家庭不可多得的調和劑,一切都因她的存在而顯得其樂融融,其情融融。

    孩子意識不到外麵世界的嘈雜,依然在歡快成長。楊引弟有時候也偶爾心痛,那是一種想見親人又不得相見的心痛,她和介娃結婚後聽說章玉樹來過桑園大隊尋找他,但她迴避沒有相見。那次,楊引弟睡到床上,整整流了一夜的眼淚,介娃也是坐著抽了一夜的旱煙,天亮了,兩個人才擁抱著睡著了。

    介娃對引弟的理解是那樣樸素而執著,引弟對介娃的理解也是那樣樸素而執著。

    臨風兩歲多的時候,楊引弟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玫玫,喻意將來像玫瑰花一樣漂亮迷人。

    玫玫的到來,給這個家又增加無限樂趣,無限的財富,臨風六歲,玫玫四歲的時候,那應該是1976年夏天。介娃媽的病又複發了,從原來的腎結石發展到現在的尿毒症,都是因為經濟困難的原因,不久便離開了人世,享年52歲。

    介娃和引弟經曆了人生的第一次大悲大痛。介娃媽走時看到兩個孩子活潑可愛,兒子、兒媳孝敬和睦,嘴角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離開了人世,心情是祥和的,滿足的,盡管她不想走得這樣匆忙,還是匆匆忙忙上路了,給介娃和引弟留下了終生的遺憾。“文革”期間,外麵搞文鬥、武鬥、打砸搶、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轟轟烈烈。在農村,家家都處於貧困狀態,更不要說象介娃這樣的家庭。

    可是楊引弟不這樣想,當初婆婆一味地包容了她的一切,讓她和她的家人避免了一場身敗名裂的生死劫難,她才擁有了臨風這個可愛孩子,後來又有了玫玫,兩個孩子都是婆婆幫著一手帶大的,村子裏有許多惡婆婆,對兒媳婦惡語出口,指使兒子打老婆。可自己的婆婆對自己百般嗬護,百般愛憐,對孩子也是疼愛有加,她的病卻因為無錢醫治給耽誤了,楊引弟的內心能不內疚嗎?不是一般的內疚,而是徹頭徹尾地內疚。

    婆婆走了以後,思念一天天地占據著楊引弟的心,特別是送葬那天,全村子的人絕大部分來了。大家生前或者死後對婆婆的評價都很高。特別是前些年,聽村子裏的人說,公公去逝早,婆婆一手把介娃守寡拉扯大,又承擔起教育的任務,介娃在村子裏也是比較懂事孝敬的孩子,村子裏的鄉親對婆婆的口碑很好,幾乎多少年沒有閑言碎語吹進來,引弟暗暗下定決心,以後的日子裏一定在做人處事方麵以婆婆為榜樣為楷模,做到讓人人敬重你而不是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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