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次日早八點,飛機抵達京都。

    簡莉莉意外收到了吳風的電話。說不唏噓——是假的。

    她這個人有一個算不上缺點的缺點——隻對愛的人天真。從前吳風與自己在一起的那些年,她近乎將所有的赤誠都交給了他。青合科技上下這麽些年來都以為簡莉莉三個字代表的是幹練、果敢和女強人。

    誰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女強人簡莉莉最喜歡的是lolita。

    從少女時代起,她目標明確,做事是禦姐範,實則內心極為柔軟。

    她有時候都會遺憾:她在那個人麵前穿過最可愛的小裙子,可惜最後都喂了狗。

    果斷掐斷了電話,她和馮燈一起上了公司的接車。

    一陣風從車窗裏漫進來,她將手臂壓在車窗沿,不知怎麽的一下子想起了那天見靳長風的場麵。

    她穿著一身地球人小裙子,化了和公司截然不同的妝容,坐在咖啡廳裏和小姐妹開茶會。

    忽然看見吳風帶著一個漂亮的女人上了咖啡廳的三樓。

    女人是張生麵孔,於是簡莉莉安慰自己說:應當是公司新的合作夥伴,畢竟他也是副總。

    可這本來就是自欺欺人,一個從三樓辦完私事的小姐妹,一陣風似地於她麵前坐下,在小圓桌裏就開始了指控:“我跟你們講,剛剛上樓那個男人說我們這樣的幼稚又傻氣,他那個女朋友完全信賴他什麽的……”

    “要不是我涵養好,真的要和他打一架。但他女朋友真慘……”她已聽不大清小姐妹之後的話。

    隻惶惶看到:有幾個聽眾望去三樓樓梯方向,臉色不好。

    更多的是:他們似乎張著嘴,還在談論這件事。

    簡莉莉一下子站起來。

    所有人被驚動,一霎刷刷抬眸,她不知用怎樣的心情立那兒沉默:那個很慘的女朋友,沒有錯的話,可能就是我。

    這樣的話,在轉身上樓的動作裏,成了這段高中至此初戀結束前的預告。

    ·

    然後,她那天做了一件很令人意外的事。

    其他女人遇見男朋友出軌,無非是撒潑、哭鬧然後抓姘頭頭發。

    這些……簡莉莉全部都沒有做。

    她隻是上了三樓,然後在三樓點了一杯咖啡和甜點,端著小盤子自己往吳風和他的出軌對象的桌子走去。

    到那裏坐下,就坐在一張桌子的正中間處的位置。

    吳風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對麵的女人還嗲兮兮地問:“親愛的這是誰啊。”

    她慢條斯理:“誒?你們都坐啊。站著影響別人喝咖啡。”

    實則那個時候,別人早已三三兩兩向這裏行了注目禮。吳風此人極好麵子,因此臉都抽搐了。但他和這位姘頭早已暗結珠胎,甚至握有青合科技百分之七的股份,為人早已狂妄。

    選擇和簡莉莉戀愛紀念日來過的咖啡廳,就肯定想過撞見這迴事。

    索性真的坐下:“要不要再加點甜點。算是我請客。”

    嗲女驚愕,在桌下踢親愛的腳。男人沒理會,像是真要請客。

    簡莉莉掐自己大腿,叫自己不要沒出息哭:“你整的鼻子真難看。”她驕傲地把臉轉向那個嗲女,保持自己的風度。

    嗲女當然沒有她那樣的涵養,氣得臉色大變,倏然站起,一杯咖啡兜頭澆下。混在咖啡裏,簡莉莉才能混著哭:“不止鼻子難看,行為也很沒風度。”

    她站起來,一杯咖啡潑迴去:“比起我差遠了。”

    言畢,這個落湯雞女總裁心裏攢的氣,倏一下像是破了洞的氣球——她沒打算跟吳風撒潑,這種人並不值得。

    可她是這麽想的,吳風卻不是。那麽大一個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將嗲女往自己身邊一拉:桌上杯子盤子落了一地,碎片蹦到簡莉莉跟前。

    一秒鍾,他都沒有拉她。

    可她還是撞入一個陌生的懷抱,有清冽的香味,叫人一下柔軟,霎時忍不住:哭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怕壞人看見,令其圓滿。

    周遭是細碎嘈雜人聲,懷抱主人的聲音因從其胸腔傳入簡莉莉的耳朵,而帶來點悶悶的感覺:“我好好吃飯的心情都被你們破壞了,公眾場合上演八點檔呐。一男人還沒一女人灑脫,別動手,我玩手術刀的,格鬥也不錯,不介意來一場武俠片。”

    又拍拍她的肩膀:“你長這麽可愛,為什麽哭卻不那麽幹脆……放心,小爺今天做善事,沒人看得見你哭。你跟我家小貓一樣……”

    “簡總?”馮燈的一聲唿喚將簡莉莉從迴憶中拉迴來。

    什麽?簡莉莉怔了一下,才意識到已然到了公司。

    馮燈背著雙肩包說:“這個香水是送給你的。我發現簡總不像公司裏那樣禦姐身總裁心,這兩個月更有點像是個小可愛。這款香水我覺得挺適合你的,算是兩個月外派對簡總的一點小了解。”

    聞言的人怔怔接過……

    直到馮燈下車,才想起來,她在法國換了個國度露出了更多的真我。不由眼角彎彎——靳醫生的朋友也這麽暖心。

    ·

    暖心的靳醫生朋友迴國第一件事就是去京都一院。

    去到靳長風辦公室的時候,他正撐著下巴一臉苦相:極好的一張皮囊裏全是奇怪的喪氣。

    馮燈敲敲門。

    他抬眸,很快眼皮又耷拉下去,拉長了音:“進來吧——小燈盞。”

    於是,馮燈依言進去。她提著買的按摩器,紙袋放在桌上響起嘩啦聲:“愁眉苦臉的?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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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靳長風將手機推過去:“你看是這個好,還是這個好。”

    手機頁麵上是營養師的介紹,原來靳長風正在發瞅選哪一個作為點點的禦用營養師:“我覺得左邊那個比較不錯,白站長之前提過。”

    左邊的是個男營養師,靳長風一個男生請一個住家營養師的話,女生可能會有不方便。

    “我也這麽覺得。”

    “那你愁什麽?”馮燈問他。

    靳長風坦言:“兩個我都叫他們寄來了貓糧,我嚐了下都挺好吃的,點點卻一點也不吃。”

    這下情況就很明了了——點點挑食挑到隻吃那個簡殿下的貓糧。

    馮燈剛想建議說,要不然她這邊來聯係,換個賬號和簡殿下交談,哪怕是為了靳長風去承認她就是那隻走位風騷的貓也不要緊,隻希望靳長風能好過一點不要再被誤會。

    當她正要如此說的時候,靳長風的私人微信突然跳出來一個好友申請:抱歉,之前私人原因對渣男草木皆兵,你發的私信我全看過了,點點貓糧的配方,你明天有空嗎?我當麵給你,順帶教你調適。

    我有強迫症,這段日子想了很多,覺得最不半途而廢的方法就是這個了。

    重新加完好友,看完這些的靳長風立馬迴人家:“好的,地點你定。”

    “京都醫院附近咖啡廳吧,到時候我給你發定位。”

    ·

    靳長風的心情多雲轉晴,心想《肖申克的救贖》誠不欺人,他寫了近三個月私信,終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於是,好心情令其順帶將馮燈送的禮物——按摩器——誇上了天。

    “點到為止,點到為止”馮燈誇張地捂住耳朵站起來,打趣他,並拒絕再聽他的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叩叩叩三下敲門聲,玩鬧的基友一道迴頭,隻見大門開出一條縫。

    季源洲走進來,眼望著馮燈:“趙慧敏他們在大廳裏看到了你,我猜你先到了這。”

    靳長風把按摩器戴在脖子上,一麵哼一聲。

    哼聲之中,又是熱水落進紙杯裏的聲音,季源洲打了杯水過來,水冒著點熱氣,合適了些的時候,他說:“來,喝點水。”

    馮燈接過季源洲遞來的紙杯子,沿杯口喝,胃裏一陣暖。

    她眼看著他,心神闃靜:出差這段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是近三個月。這三月——不止是簡莉莉的調整期也是她的。

    她這人從小跟著季源洲長大,六歲半不到就承受過了喪母之痛。但得益於季源洲的培養,幸好是屬於既樂觀又活潑的那一類人。

    喜歡和海豚打鬧,被小狗逗得樂不可支,就算三年前被季家拒之門外,腦子裏想的都是:呐,他能寫信迴來,就算見不到麵,其家人的莫名的保護姿態……這些,都是他活著的證明。

    也是好的,這樣也是很好的。

    她把水喝幹淨,笑著拿眼看靳長風的方向,怡然打趣:“你看看你,算什麽好基友,客人來了連水都沒一杯。”

    “行行行,你最大。”戴著按摩器的男人給她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又很證明身份地轉身倒了兩紙杯水來,全放她麵前,意思是:好基友才是真的,而那個男人,哼,一杯水就想騙你走,眼睛放亮點!

    季源洲說:“你這水溫不夠啊,冷水太少了。”

    拿眼瞪季源洲一瞬,靳長風抬抬下巴,示意馮燈:看看看,要求還不少。

    馮燈看看季源洲,再看看靳長風,三人一陣都笑了。

    “我扛燙,這家夥全開的水都給我直接端上來過,心意不錯,兩杯,幾年基友沒白當。”

    等水喝盡,摸了摸小肚皮,笑著say goodbye,馮燈就此去找孫小剛了。

    ·

    去的路上,季源洲陪著走。

    “季醫生好。”

    “季醫生好。”

    “……季……季醫生。”陌生麵孔的醫生、病人見到他都會叫他一聲,迎麵的小護士會自然地咯噔一下,有些緊張,還拿眼望望他身旁的馮燈。

    “你在一院,果真是受人尊敬。”馮燈心有動容。

    季源洲說:“你在救護中心應該也是一樣的吧?聽說,很多人喜歡你。”

    她頓了下,搖搖頭:“其實不算。”她說。

    “你受人尊敬,是因為你技藝高超,對於醫生來說是好隊友,對於病人來說是與死神鬥爭的幫手。”

    “而我有那種平和的人際關係,隻是因為我對大家一樣禮貌。我對所有人都很好,見麵會打招唿,不刻意去幫他們做事,但他們有需要也當然會幫忙。我這種人,說難聽點,叫中央空調。”

    “深交的人很少,就是不那麽尖銳的泛泛之交。”

    “所以啊。”避過一個輪椅病人,等人推遠了,馮燈看了季源洲一眼:“我隻是遵守成人人際交往,而且是很秉持中庸之道的一個芸芸眾生。喜歡,是因為我對所有人不構成威脅,是過眼雲煙的那種人。”

    “但你,是讓我們這種雲煙不消散的那種人。你救人。懸壺濟世的喜歡和不深交的成人人際關係裏的喜歡。在我眼中,是不同的。”

    “你很喜歡醫生?”

    馮燈嗯了聲:“因為他們曾全心全意地救人,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救她的一個醫生和我一樣難過,我那麽小也知道,那個瞬間,他好像也是我的親人。他已經很努力地救人了。”

    “季醫生。”

    “季醫生。”

    走道裏依然能聽到有人叫他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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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說:“你放心,我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醫生了。也會更努力。”

    更努力。

    她的指尖生出一陣陣的酥顫,“季醫生。”

    還是叫你季醫生,更讓人心動吧。

    ·

    她與他並肩,小矮他半個頭,去病房的路因他偶爾停留下來關切病人而稍長了丁點。

    馮燈看著他結束對一個突然哮喘病人的及時診治,不由出聲:“你這段日子很忙吧?”

    他一點頭,走道的光都在身軀的一側,頭發落下一點陰影,蓋在他的眼上。

    馮燈步履平緩,忽然有一點心疼他的忙碌。

    “那你們醫生生病時怎麽辦呢?”

    “工作就被耽誤了。”

    “什麽?”

    他笑了一下:“開玩笑的。但肯定是有影響的。別人生病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的話,有時候睡一覺就好了。怎麽樣?我大概很缺一個照料我的人,馮小姐介不介意多照顧一個哺乳類動物。”

    陽光在地上打下一個一個的格擋,都是四邊灰色的窗子陰影,中間白色的一團光。

    馮燈的腳立在陰影和白光的中間,抬頭——

    男人眼望著自己,喉結滾動,忽然說:

    “因為你不在的這三個月,”他忽然湊近,擰開孫小剛病房門的那一瞬間,輕貼在她耳邊。

    “因為你不在的這三個月,我心有相思疾。”

    門開了。

    她用嗯……什麽什麽……的樣子望他。

    “就是很想很想你。”

    聲音全部消失,他走開的背影映於她的眼底。

    這裏是醫院,剛剛的一切全在他的掌握裏:看似輕描淡寫地靠近,極快的輕語。

    他怕她因這句話受人矚目,於是那麽輕地,隻叫她一人聽到。

    空氣中的微粒好像一顆一顆漂浮清晰。

    有意或是無心。

    可就是這麽圓滿。她聽到了。她獨自一人記了他三年,重逢時候最該聽到的那句話,在今日進入了耳朵。

    心口像是一下子被人托住。

    病房內外全是人,可真的一個也聽不到,看不到。

    他的聲音,

    他的口型:

    誰都沒聽得見:我好想好想你

    ·

    小季哥哥從未對她講過情話,

    原來,聽他說這些話,是這種心情啊。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心跳都會雀躍。

    像是密集的鼓點,

    又像是攪動在咖啡杯裏的鐵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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