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談判前夕


    今日一支從北方京城來的車隊打破了淮陰城的寧靜,區區三十騎眾星拱月般般擁簇著一輛奢華內斂的馬車。領頭者,騎著象征中州鐵軍驍勇的卷鬃踏雲駒,腰別鑲嵌有大紅寶石和瑪瑙的軍劍,滿臉胡茬,十分威嚴,充滿了軍伍烙印,三十人的囂張氣焰卻遠比六百人還要目中無人。孫瑜左右,也是軍銜不低的實權將領,一人指著前方的關隘,略有譏諷一笑:“都督,給我八百悍卒,就能攻下這座雄關。”


    這將領並非輕視淮陰,他一生戎馬,見慣了各種大場麵,隻一眼就看出了淮陰城軍事布防的破綻。孫瑜並未理會,看著城前聚滿著的數千精兵,若有所思,“素聞吳州軍紀散亂,疲靡不堪,果然如此。”


    那將士哈哈大笑:“都督,地方州的軍隊不都是這樣嗎?”


    “嗯,如此,也怪不得少主廣陵失利。”


    孫瑜奉命親自前往淮陰與東瀛人談判,來的時候他就將上杉祁的身份背景打探的一清二楚,此人極其不簡單。孫瑜在沙盤上演化了上杉祁領導的越州戰爭,愈發收起了輕視之心,再者,他聽從了上杉祁能與林孤命打成平手,甚至力壓他一頭,就更不得輕視了。不過,論武藝,孫瑜可完全不怵他上杉祁,也不怕上杉祁在談判途中靠武力逼迫他。


    車隊緩緩駛到城樓前,一襲四爪深黑色蟒袍的吳王親自接見,吳王自從晚年喪子後,部下接連戰死,故人陸續凋零,再未露出笑容,一直保持著嚴肅的神態,現在見到了孫瑜,吳王微微作揖:“拜見都督。”


    孫瑜翻身下馬,豪邁一笑,抱拳道:“參見吳王。”


    他心裏是有些看不起吳王的,甚至認為是吳王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縱觀吳越四路諸侯,他吳王雖不是兵將最多,但卻有數位獨當一麵的大將。在孫瑜心裏排得上號的,整個吳越兩州,也就吳北寧珂、顏躍,吳南餘昌齡、孫良、徐驍,越北陸沉、唐鋒,吳越太狹窄了,英雄太少。如果當時東瀛第一盟軍進攻越州之時,吳王就出兵支援,也不至於讓東瀛人這麽快得逞。弄得現在,兒子死了,部下死了,自己還不抵抗跑了,落下了千古罵名。


    “小王已設下了酒宴接風洗塵,都督,還請隨小王入城。”吳王將姿態端的很低。


    孫瑜笑了笑,指著身後的馬車,“吳王,這次是兵部尚書嚴冬嚴大人親自來與東瀛人談判,我也隻是個扈從,大王無需對我客氣。”


    “嗯?”吳王眯起眼,兵部尚書……


    這時,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一身材消瘦、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步履沉沉,走了出來,嚴冬並未穿官袍,而是一襲洗練之感的白衣,他行至吳王身前,瞥了一眼吳王身後的陳詞和樊褚,輕輕點了點頭,作揖道:“下官拜見吳王。”


    吳王有些惶恐,趕忙還禮:“嚴大人,請。”


    嚴冬的職務和級別可比孫瑜高太多了,嚴冬雖無實際性的軍權,但政治影響力極高,他在朝廷之上的話語權極重,絕對稱得上是一名大臣,的確,嚴冬也是朝廷鴿派代表大臣之一。


    吳王以最高規格接待著這一行從京城來的大人物。


    一進城。


    淮陰百姓夾道歡迎。


    陳詞騎著一匹絕地馬兒,也在車隊裏,他注意到孫瑜目光若有若無盯著街道兩行的百姓,嘴角上揚,冷笑道:“都說當年蓮池之亂的那群逆黨還沒有鏟除幹淨,看來果非如此。”他的話音不算大,隻有旁人能聽到,陳詞習武後淬煉了筋骨,打通了任督二脈,開發了人體潛能,耳目極好,完整的聽到了孫瑜的話語,他一迴頭,果然看到四五人順著人群默默離開,陳詞皺眉,心想這次談判看來沒有想象中那麽平靜啊。


    百家人想幹什麽?


    陳詞絞盡腦汁也想不通這個其間的原因,他不禁大膽猜測,莫非是那群百家人也想看到朝廷和東瀛人徹底撕破臉,讓吳越陷入戰爭的泥潭?完全有這個可能,這群百家人對朝廷深惡痛絕,提出了禁止的思想言論,意圖顛覆政權,不過陳詞是打心眼看不起這群百家人的,隻是一群宵小罷了,東瀛人入侵吳越,他們躲在暗中,置之不理,現在卻蹦躂出來,由此觀之也是一群鼠輩,眼裏隻有利益罷了。


    這一日,吳王熱情款待了他們。


    次日,上杉祁為首的代表團抵達淮陰。


    接待東瀛人的規格就很一般了,楊萬裏和陳詞帶兵去接待,沒有昨日百姓的歡唿和熱情,有的是軍人的憤怒和仇恨。


    “陳。”上杉祁咧嘴一笑,伸出手,由衷開口道:“你不應該留在淮陰的,你應該去京城。”


    陳詞冷笑,看也不看他伸在半空的手,“上杉,我說了,下一次見麵,我們就是敵人,我必殺你。”


    “那你現在,是想殺我了嗎?”上杉祁語氣有些失落,本是同門師兄,相見如故,情同手足,卻因為戰爭的立場走到了對麵,勢如水火。


    “那就得看你們談的怎麽樣了。”


    上杉祁歎息,看向身材魁梧的楊萬裏,笑著伸出手,“閣下就是潤州軍總督楊萬裏楊將軍是吧。”


    “哼。”楊萬裏撫著劍柄,也沒有握手的意願。


    被兩人冷落,上杉祁有些尷尬,他道:“我十分敬重江東好漢,金陵孫良、蘇州慕容桐、廣陵餘昌齡,都是鐵骨錚錚的好漢,隻是可惜未能有幸與他們交手,我倒是希望能與將軍交戰。”


    “那你就洗幹淨脖子吧。”楊萬裏冷笑。


    上杉祁幹笑一聲,沒往心裏去。


    ……


    夜裏。


    上杉祁住進了淮陰城的一處酒樓。


    他推開窗沿,看著夜幕下的悄無聲息的景色,宮本默默走過來,遞上一份文書。上杉祁展開,是一份淮陰城的詳細的軍事地形圖,上麵詳細標注了許多小字,且不說淮陰城內的軍事設施,甚至連城樓高低多少尺都標注的一清二楚。


    上杉祁細細看著,忽然,房內的蠟燭燭光閃爍,倏忽間,全部熄滅了。


    “何人!”宮本如臨大敵,祭出武器。


    他虎視眈眈盯著寂寥的黑暗。


    上杉祁嘴角上揚:“小師妹,一別五年,別來無恙。”


    “師妹?”宮本一愣,旋即欣喜若狂,“是芽衣子啊,嚇我一跳。”


    “咯咯咯,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大師兄的眼睛。”黑暗中傳來一聲幽幽的聲音,緊接著,一窈窕的身影出現。


    上杉祁一揮手,屋內的蠟燭忽然又毫無征兆亮了起來。


    這是他強橫無匹的內氣與空氣摩擦產生了火花。


    宮本長刀歸鞘:“我倒是忘了,師妹一直在洛陽,保護竹下大帥的安危。”


    本間芽衣子輕顰一眼,看到上杉祁麵前合著的文書,有些嗔怒笑道:“師兄還是這樣,日理萬機,連帶著出使淮陰,也不忘記處理公務。”


    “芽衣子,你這次來,是勸說我處決林孤命的嗎?”上杉祁開門見山。


    他知道本間芽衣子代表竹下未卜的立場,而竹下也是堅定支持處決林孤命的右翼分子。


    本間芽衣子笑容滿麵,有些埋怨,“你我師兄妹之間,青梅竹馬,難道師兄眼裏,我來就隻為了軍務嗎?”


    上杉祁不說話。


    “好吧,師兄,你好大的膽子,公然違抗軍令,你知道後果嗎?”本間也幹脆攤牌了,不裝了。


    “無非是卸了我的軍職。”上杉祁倒是看得開,他靠在椅子上,笑吟吟道:“芽衣子,我是統帥,我要對我的將士負責,隻要是我掌權一日,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視我同胞如棋子。”


    本間芽衣子眯著眼。


    一時間,氣氛緊張。


    宮本夾在中間,尷尬一笑,看了看二人,硬著頭皮說道:“大師兄,小師妹,都是同門是一家人,有什麽事話好好說,老師也不願看到咱們反目成仇的一幕。”


    “芽衣子,如果你是來勸我的,我勸你不要浪費時間了;如果你是來阻撓這次會議的,那你也得掂量一下。”


    話畢。


    本間背著的長刀忽然自己顫動起來。


    發出絲絲劍吟。


    本間麵色微變,旋即,她又捂著嘴笑了起來:“師兄還是老樣子,一本正經的小家子氣,不過我還是得恭喜師兄功力又進一步。”


    實際上,本間有些遲疑,因為五年前,上杉祁的武藝就已經達到了劍道九段,已經是東瀛劍道的極限,再無路可走,唯一提升修為的,隻能是另辟蹊徑,從劍意和劍法上再有收獲。可這次,他分明感受到一股讓人靈魂戰栗的不安,莫非是這五年上杉祁有了什麽機緣?


    ……


    夜裏,吳王和陳詞秘密交談,這一夜,對許多人來說注定是不眠之夜。


    吳王老了,晚年喪子,丟了社稷,失了部將,走投無路,他知道隨著林孤命的兵敗,他此生再無可能收複江東六郡了,不免心中升起一股悲涼之感。


    “吳王,這麽晚了,您找我?”


    “是啊,坐。”吳王為陳詞斟酒,桌上擺滿了剛出鍋的熱菜,還有鹵味,吳王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樊褚,陳詞會意,給樊褚使了一個眼色,後者默默退下,如此,大殿內真就隻有這一老一少兩人了。


    陳詞看著吳王憔悴的麵龐,也不免感覺唏噓。


    “世侄啊,我命不久矣,這次談判結束後,我會主動要求刺配京城,接受調查,我會跟楊萬裏說一聲,若他願意,可卸下軍職,迴家養老吧,將士們想迴家的就都迴去吧,不打了,打下去也是無故的傷亡,我累了。”


    吳王語氣傷感。


    “吳王,你要考慮清楚啊……”陳詞皺眉,心想吳王要真跟著嚴冬他們迴了京城,這世襲罔替四百多年的爵位可就沒了,貶為庶人是輕,流放雪國都有可能。


    “我考慮清楚了,再打下去,也是無故的消耗,將士們也都看不到了希望,你……”吳王本來想說勸陳詞也走,可轉念一想,陳詞的老爹辛無忌在上個月剛被斬首抄家,他要是去了京城,誰說得準是什麽下場?便硬生生忍住了想說出口的話,轉而道:“你也帶著公主殿下乘船走吧,去荊州,去江城,你不缺金銀,又有頭腦,你去那裏購置一些良田,足夠安安穩穩過往餘生,當一個閑散莊主,和公主一起享天倫之樂。”


    陳詞急了,吳王渾身彌漫著一股頹廢的氣息,令陳詞很不舒服。


    “我不走。”


    “唉。”


    “吳王,難道就真沒有辦法了嗎?”


    “沒有了,再也沒有辦法了,吳越收不迴來了。”


    “何出此言?”


    吳王沒有第一時間迴應陳詞,而是端起酒壇給自己倒滿一杯,他已經喝的微醺,臉頰滾燙,聞言有些激動起來,“世侄,你知道嗎?以前是我把這盤棋看得太簡單了,但是從嚴冬來了以後,我就知道根本不是表麵那麽簡單,暗中推波助瀾的,除了東瀛人,除了鷹派,除了地方州,除了朝廷,還有百姓啊。”


    “什麽意思,吳王,您說的話我怎麽一個字都聽不懂?”陳詞十分懵逼。


    吳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覺得不過癮,便拿起酒壇子往喉嚨裏灌,喝了一大口,都把他黑色的蟒袍染得濕透,他才覺得痛快,但他什麽都沒說,陳詞也不敢問,等吳王喝得爛醉,他時而瘋狂大笑,時而沉淪,時而癲狂,嘟囔著,陳詞湊近聽了個大概,說什麽禁書,說什麽百家……


    從郡守府出來,陳詞隻覺得悵然若失。


    意氣風發的吳王,最終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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