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鳳嶺山腳下一間破廟內,羅漢無頭,金剛折臂,厚積灰塵的供案上遍布狐爪兔印。


    若不是廟內角落燃著一堆篝火,幾如幽冥鬼府。


    貓兒懷抱虎頭靠在牆角,身體縮成小小一團。雖然閉著眼睛,但一直微微顫抖的睫毛說明她此刻並未入睡。


    ‘嗷嗚~’


    遠山遙遙傳來狼嚎,正往火堆裏添柴的陳初訝異道:“山裏有狼?”


    “嗯,棲鳳嶺在桐柏山最東,桐柏山綿延三百裏,不單有狼,還有大蟲、錦豹......”貓兒緩緩睜開了眼睛。


    兩個無處可去的人,終究還是結了伴。


    趙貓兒決心跟著陳初,和他說的那番話有關。


    劉大死在她們家,不說劉大家人會不會找她們姐妹尋仇,單說官府那些人也不是好相與的......


    到時若胡亂編排個罪名,她們姐妹無人照拂,以後隻怕生不如死。


    所以,‘逃亡’就成了唯一出路。


    可此時的桐山地界並非太平治世,僅靠貓兒隻怕護不住姐妹周全。


    而人生地不熟的陳初同樣需要一個本地向導。


    譬如今晚棲身的這間破廟,若不是貓兒指引,陳初肯定找不到。


    “這山裏可有人家?”聽聞山中有虎豹等猛獸,陳初有些擔心。


    本來準備進山避避風頭,可山中若有猛獸,陳初帶著一對拖油瓶兩眼一抹黑闖進去,不啻於給虎豹送外賣。


    但他又不能離開此地太遠,隻因那些種子還在山裏。


    趙貓兒想了想,透過破窗西望,道:“我聽聞,棲鳳嶺半山腰有一個七、八戶人家的村子。他們都是逃戶。”


    “啥是逃戶?”


    聽貓兒講了才知道,逃戶要麽是不願做齊國治下順民的百姓,要麽是為了躲避沉重賦役而拋荒了田地的農戶。


    “明天去看看......”陳初雙手交疊墊在腦後趟了下去。


    以他想來,能有人類聚居的地方,猛獸一般不會涉足。群居的人類對猛獸來說同樣有很大威懾。


    隻不過,亂世中群居的人類對落單的人類來說,亦是福禍難測......


    ......


    翌日,正月二十三。


    昨日一場大雪後,陰沉數日的天色終於放晴。


    棲鳳嶺半山腰一處緩坡植有一片桃林,楊有田蹲在一株桃樹前眉頭緊鎖。


    這片桃林自去年得了一種爛皮怪病,楊有田照以往經驗刮掉了朽爛樹皮。


    可沒成想,怪病不但沒有得到遏製,反而在整片桃林裏蔓延開來。最嚴重的幾棵,樹幹已經爛掉了1\/2,眼見果樹就要絕收、枯死。


    楊有田相當心疼。


    “爹,這幾棵活不成了,伐了拿迴家燒柴吧。”楊有田的長子楊震,往手上吐了兩口吐沫,掄起斧頭就要砍樹。


    “伐恁娘那jio!”楊有田一聽便惱了,罵道:“俺與你幾位叔伯辛苦幾年,這桃樹去年才掛果,你他娘便要伐了!崽賣爺田,敗家子!”


    未及弱冠的楊震對老爹責罵毫不在意,嬉笑道:“反正活不成了,你每日裏偏又要來看,憑白惹得傷心。還不如伐了眼不見為淨。”


    “恁娘那jio.......”明知兒子說的在理,楊有田依然罵道。


    楊震將要還嘴,卻瞅見山道上緩緩行來一男子,不由放低聲音提醒道:“爹,生芽子。”


    ‘生芽子’便是陌生年輕男子的意思。


    “哦?”楊有田抬頭看了過去。


    陌生男子又踏雪前行數十步,也看到了桃林中的楊有田父子,便駐足原地拱手道:“這位大叔,敢問如何稱唿?”


    “老漢俺姓楊,不知兄弟是過路還是尋人?”


    楊有田拱手還禮,同時細細打量。


    對方雖一副讀書人腔調,發式卻十分怪異,既不是金人那般隻留腦後兩條小辮的‘髡發’,也不是漢人束發.......


    隻短短留了一層,倒像還俗不久的小和尚。


    “楊大叔安好。小子陳初.......”陳初再次拱手見禮,卻沒有迴答楊有田的問題,反而往前走了幾步,圍著一株桃樹仔細看了,驚異道:“噫,這桃樹的腐爛病挺嚴重啊。”


    “你一個和尚還懂農事?”楊震笑眯眯問了一句。


    “略懂略懂。”陳初同樣笑的人畜無害。


    “陳兄弟,這桃樹還有救麽?”楊有田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了一句。


    “有救,不過這樹皮刮的也太狠了。”陳初俯身查看桃樹病情時,特意繞了半圈,好確保楊家父子不在自己背後。


    不背對這爺倆,當然不是害怕被爆菊,隻是楊震拎著斧頭,陳初擔心他背手下黑手!


    這荒郊野嶺的,殺人的理由簡直不要太多。


    可能因為不喜歡外人、也有可能是想吃肉了、或是這黑廝嫉妒自己長的帥!


    楊震馬上看出了陳初的心思,嗬嗬一笑把斧頭插在了腰間。


    他們對陳初有戒心,對方何嚐不是。


    不過,當下對楊有田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救他這桃園。


    “陳兄弟,果樹染了爛皮病都是刮皮療治啊,難道還有別的辦法?”蹲在陳初對麵的楊有田道。


    “治療腐爛病,刮皮沒問題,但你刮的太深了,都傷到木質了。”陳初指著裸露木質的樹幹繼續道:“你看,核果黑腐皮殼菌......呃,就是這些黑紋都沁入木質內部了,所以樹幹才會糟朽爛掉。”


    “那怎辦?”楊有田似懂非懂,但這位陳小哥好像很懂。


    陳初起身,查看了其他染病果樹,指著一棵長勢還不錯的桃樹道:“這幾棵染病較輕的,繼續用刮皮法治療就行,但注意不能傷到木質部。另外要記得,刮掉病變樹皮後,要在傷口上刷一層清漆,隔絕雜菌。”


    “這幾株還有救麽?”楊有田問的是腐爛病最嚴重的那幾棵,樹幹被腐蝕掉了1\/3到1\/2不等。


    “爹,小和尚又不是神仙!這幾株哪裏還救的迴來。”楊震搶先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陳初卻道:“誰說救不迴來?這幾棵患病位置靠近根部,可以做孽接,也叫橋接,就是給果樹做個心髒搭橋手術。”


    “孽接?”楊有田雖聽不懂什麽是‘心髒搭橋手術’,卻不影響他大受震撼,連忙道:“勞煩陳兄弟對俺家桃園施孽接之術吧。”


    陳初卻搖了搖頭:“楊大叔,顧名思義,孽接就是以果樹根部長出的孽苗為橋梁,繞過果樹損傷處連接樹根和果樹主幹,以此保證果樹的養分供應。”


    “啥意思?”楊有田一臉迷茫,扭頭看向了兒子:“你聽懂了麽?”


    “俺也沒聽懂......”楊震同樣一臉迷茫。


    陳初直起身:“就是說,孽接需等到晚春初夏,待孽苗發芽長成木質之後才能做。”


    說話間,陳初隔著桃林借機觀察了逃戶村,隻見稀疏桃林後零星坐落七、八戶人家,幾道炊煙嫋嫋,隱約聽見婦人喊孩子迴家吃飯、孩童嬉鬧以及犬吠聲。


    楊有田也站了起來,拱手道:“陳兄弟現居何處,待春暖俺再下山請你來治一治這桃林,必有酬謝。”


    “說來慚愧,我攜拙荊、幼妹四處流落,正無處棲身。”


    聽陳初如此說了,楊有田略一沉吟,熱情地抓住了陳初的手,道:“既如此,陳兄弟若不嫌棄,不如先在此處落腳,待天暖再做計較。”


    .......


    “爹,此人有些怪異。”


    楊震望著下山去接‘娘子’的陳初,提醒道。


    “不妨事。陳小哥手嫩無繭,不是武人。且又拖家帶口,不會是歹人。”楊有田不以為意。


    “哦......”楊震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老爹主動去握陳小哥手的深意。


    “薑還是老的老!”


    楊震朝老爹挑了挑大拇指,又笑嘻嘻道:“我隻是覺得他來曆不明,放心不下。”


    “這幾日你對他留意些便是。”楊有田在桃樹旁站定,遠望邈邈群山,不由歎道:“偽齊甘做金人傀儡,為禍百姓。如今像陳小哥這般被迫流離之人甚多,我觀他談吐像個讀書人、又懂農事,能收留便收留罷。”


    楊震聽了卻撇嘴道:“周國大軍已南撤多年,大周皇帝都不管咱們這些遺民了,你又怎地管的過來。”


    “恁娘那jio,你懂個卵球!”楊有田怒道。


    “俺娘哩腳怎地惹你了,你整日裏罵她。”楊震吊兒郎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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