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花廳裏,曹勳突然見了鬼一般瞪起銅鈴大眼。


    “你……你你!趙南離!?”


    “曹總鎮,正是後生小子!”南離笑著做了個揖,一見曹勳蹦起來了,就道:


    “退了堂卸了甲卑職也是晚輩,曹帥何必如此客氣?”


    曹勳這才意識到趙南離來了自己蹦起來站著,豈不是在迎他,當即又“噗通”坐下。


    “二位二位,到了這裏,就把恩恩怨怨暫且拋開,一起飲一碗酒,”說話間左臂一把曹勳:“我們敘一敘兄弟情分!”右手再一扯南離:“我們論一論兵書戰策。”


    曹勳無奈也沒法發作,酸不拉幾抱怨:


    “你們?還要論一論兵書戰策,是琢磨怎麽好打敗我嗎?”


    南離心道打敗你還用現學?


    在衙門楊展先時不說,他已經料到八分就是宴請曹勳,這時心下了然其意,口上卻道:


    “曹總鎮莫急,千萬莫以一時勝敗為意,晚輩隻是占了地利之勢,若往黎州山間去,定然不是曹總鎮的對手。”


    這麽一拍曹勳就很舒服,雖然依舊氣喘如牛,卻沒再叫罵。


    今日這一席隻三人,楊展本意該令長子璟新陪坐南離,但璟新帶兵出迎扈從自遵義、敘府而來的呂大器、樊一蘅去了,明新在外,琮新年幼,因此就是曹、楊、趙三家,三鎮帥之會。


    這一桌酒席甚是豐盛,可見嘉定物產日富。


    且嘉定州城鄰水,大江到此分叉,向北、向西繞過州城,因之日常水產豐富,體現在這一席酒宴上就是大菜為蒸江團、醋墨魚,脆皮皖魚、峨眉鱔絲,這四道主菜都是魚,其餘椒麻雞、甜皮鴨、爆時鮮,甚至專為曹勳的習慣而備的坨坨肉,反倒都成了配搭。


    雖說荒年時禁酒,但帶兵打仗的怎可能沒酒,嘉定州不許釀酒,說的是老百姓,楊展專為自家兄弟起的燒鍋。


    這自釀燒酒被伺候的親兵一拍開泥封,滿花廳醇厚芬芳、奇香四溢,連不好口腹之欲的南離都吞了口口水。


    “今日無事,不醉不歸!”


    楊展言罷舉起開口徑二寸有餘的粗瓷小酒碗,示意正麵麵相覷大眼瞪大眼的二位:“請!”


    南離還道聲:“謝勳公美酒!”


    曹勳卻吼一聲:“幹了!”


    三人幾乎一齊“咕咚咚”將碗中酒幹了,有親兵又來續上。


    這可不是米酒黃酒,尋常人等這一碗燒酒隻怕就撐不住了,這三位沒事人一般,麵色不變,吃嘛嘛香。


    一碗酒下肚,楊展問曹勳:


    “兄長,此番三公蒞嘉,你如何看待?”


    “看待特娘啊?這幫窮酸,除了嘰嘰嘰嘰的爭吵不休,能有個屁的方略。”


    “那兄長你閑時不如聽聽咱這位小晚輩南離的方略?”


    “嗬嗬?還是先喝酒吧!”曹勳這時依舊不以為然不接茬。


    結果三碗一過,曹勳舌頭就有些大,一拍臉色依舊白皙淡然的南離肩膀:


    “我說趙老弟,不是我吹,有閑暇你到我雅州走走,看看我曹家怎麽招待你,你你你你,你說你好歹是個總兵,鎮守一方,雖然你還年紀輕吧,你看看你招待我的那個飯食,那……那是豬食,你太摳搜了。”


    “官這麽做,麽意思!”


    “哎,我說兄弟,你納妾沒,納了幾房?”


    南離赧然無語,曹勳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終於扳迴一城,被楊展狠狠皺眉搖頭,製止他胡說:


    “跟年輕人說什麽妾啊妾啊的,年不過四十納什麽妾,年紀輕輕的身子虧了,還怎麽上陣?”


    曹勳這才訕訕地止住這話題。


    南離則無語半晌,搖搖頭長歎一聲:


    “如今國難當頭,能有此酒食,南離已經問心有愧,豈敢不問黎民疾苦,隻顧自家關起門來享受。”


    曹勳一聽這話把端起的酒碗放下了,開始抱屈:


    “你看看你看……你又來了,酸啊,真酸,對,你們都對,你們個個都是精忠報國,就特麽我老曹丟人啊啊……”


    說著說著他還抹淚了。


    楊展一看,又向南離使個眼色,南離會意,舉碗勸飲:


    “曹公,先喝一碗,待晚輩為您解說這恢剿全川的方略,先說好,這不幹朝廷督撫的事,全仗兩位提攜,南離願為兩位前輩牽馬墜蹬。”


    曹勳借著酒意“嘿嘿”一笑,臉色變幻就如三歲的孩兒一般,早把自己說過的屁話都扔爪哇國去了:


    “不幹督撫的事?好啊!那小兄弟你說說。”他也不趙娃子了,喝點酒就小老弟、小兄弟的。


    南離這才推盞開言:


    “以後生之見,本來呀,向漢向陝,西川該是後方,如今成都殘破,保寧失機,我們嘉眉邛雅反做了抗敵一線,因此這西川方略,必得以楊鎮帥為主,你我皆為側翼爪牙。”


    “行,我義弟做主。”雖然懵蹬轉向地,但這個事曹勳絕無異議。


    “以眉邛為基,向成都以北恢複,一直到將來能得收複保寧之前,您的黎雅天全、本省行司,才是最為安穩的後方。”


    “我那還算安穩?安穩倒還安穩,可我那窮啊……能吃個坨坨肉就不錯了,哪像這裏這般。”曹勳又一咧嘴,使筷子比劃著滿桌的佳肴。


    “楊大帥靠的通商滇黔,才得供應耕牛、戰馬、種子等物,可如今滇黔也不安穩,皮熊、王祥、馬應試各懷心思,過路的紳矜都不放過,這些物產打那兒過怎能不被扒一層皮。”


    楊展在旁深體我心地長歎一聲,曹勳也跟著頻頻點頭。


    “行司道路絕斷,不通滇黔,卻有茶馬古道,因此南離建言楊帥,還是須以曹公鎮守黎雅,號召兩司,使之成我大明西川的南中。”


    “南中,什麽南中。”一吊書袋這個曹勳就不知道了。


    “就是諸葛亮渡瀘水、平西南的南中。為了穩住南中,必得送您風風光光地迴去雅州。”


    “我知道,七擒孟獲麽,那麽……你們還是要送我迴去?”三國演義曹勳熟啊。


    楊展這才得意地撫須一笑:


    “當然迴去,而且要派兵護送,大張旗鼓,我看兩州兩司誰個敢翻翅,咱兄弟要告訴那些蠢蠢欲動的家夥,不是我大明遭際些國難,就失了在西南兩州兩司的勢。”


    “不僅將曹公送迴,晚輩請示楊帥,還要一起派兵護送您迴去,若晚輩親赴雅州。”


    最後南離還特意強調一句:


    “得閑時,晚輩亦當親往!”


    不為別的,就一條茶馬古道,也足以令南離必須這麽做。


    “趙娃子,我信你一迴,來,幹了這碗酒。”


    將話說開,化幹戈為玉帛,南離今日為了喝倒曹勳也是放了量。


    不想這曹勳三碗下肚後臉紅舌頭硬,啥話都說,兄弟兄弟的亂叫,卻一直這麽個樣子,就是不倒。


    南離也發了狠,與楊、曹兩位酒入碗、底朝天,來來迴迴,直到定更天,南離酩酊之前,終於喝倒了曹勳,喝醉了楊展。


    最後還要穩身形向楊展告辭婉拒留宿,由楊家的管家提著燈拿著楊展的腰牌,帶著酒足飯飽的吳元龍等隨從,也不騎馬施施然溜溜達達地迴去了淩雲驛。


    可一迴到臥房就不行了,一頭撲倒,鼾聲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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