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州城內事似乎告一段落,但這一晚夜裏,連番連日的奮戰,此時才得歇息的南離卻睡不著了。


    他在問自己,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時代?


    李自成、張獻忠,那些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為什麽最終都失敗了?


    真的單純依靠暴起的百姓就能建立一個新秩序?


    農民起義是動力,先天的動力可以打破舊秩序,但暴起的洪流最終必須引導到一條有方向的河道之中。


    如何引導,是一個大問題。


    引導好了,就是改天換地的力量,引導歪了,就是搖黃。


    就拿當下的邛州來說,南離發現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了,太急於創造一個心目中的理想社會。但隻靠聽自己話的韓羽、劉斕兒,還有張翦、大個子等帶兵的兄弟?


    哦,還有鐵腳板陳登皞,張應興也算一個。


    單靠他們,用兵拓土,保守城池都可以,穩定秩序、安置難民也能湊合,但進而發展生產是做不到的。


    就連陳登皞、向成功的土寇隊伍,也是一村一寨的結成一團,或以宗族血緣、或以同鄉故舊為紐帶,團結一處。


    扭轉乾坤的大業,是逆天。


    而藏鋒蓄銳、生聚休養必須得順勢,否則的話我頂多不就是個李自成?


    當前的生產力條件下,跑步進入社會主義顯然是不現實的,封建的生產關係還有他存在的理由——然而致社會停滯甚至倒退的那種瘋狂的土地兼並必須遏製,封建所有製殘餘下,小農經濟的生產力之下,力行耕者有其田也許才是當前更可行的辦法。


    這些家夥不死,我就得利用起來,總不能白喂他大米,那丫頭也是胡扯,抄什麽家抄家,那是竭澤而漁,她就是看上人家宅子了……那日酒席宴上其中有幾個好似鹽商,對啊……這邊可是產井鹽的……


    心念及此,逆天順勢二字,在南離心中漸漸成形,於是披衣而起,緩步向屋外踱去。


    因為驟然奪城,城中一下被本部人馬控製了大量的官衙房舍、院落,有州判、吏目、夾關巡司的公署,有上川南分巡道、分守道、建昌道的道衙行台,察院行台,火井壩、白鶴驛等巡檢司的兵營。


    因為先要擺布城中治安、撫民事務,隻是暫時將衙門、兵營的房屋、院落看管起來,並未分配,為了城守安全,本部將士還在城牆上的戰棚棲身。


    隻南離帶著寶和寨少年組成的親兵哨隊,先行進駐了媅媺看上的宅子。


    除了城池剛收,為媅媺的安全考慮,南離也是為了親自布置這所行邸的日常行走規製、警蹕事宜,免得進城後媅媺的身份被泄露了出去,令得有人探知這位蜀王世子是個冒牌貨。


    這時他披衣出來,轉過崗哨,來在後院庭園荷塘外,就聽得裏麵有人在小聲細語地說話,


    “荷花開得還好嗦,是不是噻,主子。”


    “哪裏好噻?好個腿兒?”


    “蹇佬兒說,察院有好大一片竹園,道台衙門更大,還有亭台樓閣。”


    “你瓜子的,都破敗淩亂那個樣子,小趙子那麽摳嗦,舍得出工食先為我們修噻?”


    聽到這裏,南離便手按刀柄,咳了一聲。


    “嗯……咳!”


    “呀,是你呀,小趙兒!”繞過荷塘轉過來兩個人,前麵是著件懶散的道袍、隻挽了發髻不曾戴冠的朱媅媺,後麵戴著三山帽著圓領提著一盞燈的藍罐兒。


    一見燈光映出媅媺的樣子,初時南離心中竟有些不快,隻為不止今日於眾人麵前拂了他的意,還有不知不覺間這個什麽都要問他的小姑娘,居然隱隱有了與自己分庭抗禮的感覺,而且自己這麽辛苦為她,她卻不體諒不說,還總是打些歪主意。


    說起來南離差不多都已經忘記了朱媅媺女裝的樣子,甚至已經習慣了有些時候商議、爭執,就是把她做了一個小小子來看待,甚而態度、語氣都成其自然了。


    今夜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與一位姑娘夤夜之中庭院相對,與往日的荒村野寨不同,月色荷塘、曲榭亭閣間竟令南離有些不自然,於是媅媺懶洋洋打著哈欠,南離沒話找話。


    “這院子不錯!”


    可南離第一句一出口媅媺就精神了,也不鼻涕眼淚地哈欠了,叭叭叭不住口地指摘:


    “不錯個爪子,比我早日王府裏的院子差得遠咯,看看看看,幾棵破荷花,一個小破亭子,瓦都掉咯,竹坯都黑咯,塘邊就這泥土地,連個石壩壩也不砌,滑跌跌了去掉水裏淹死老娘……老子!還連顆太湖石都沒,什麽破院子,將就住幾日好咯……”


    “你睡得還好吧?”南離覺得對女性應該善良,那就繼續施加來自新時代男性的關懷,結果媅媺暴跳。


    “好特個爪子,睡得著我還出來晃?看看,這蚊子叮滴大包,這原來的主人就是個土豹子,那個破床,還要現扯的幃帳,闔府上下,連一盒詠春的檀香都莫得。”


    南離無奈,往媅媺身後看了一眼,提著燈的藍罐兒掩口不敢笑出聲的樣子,令南離也覺輕鬆許多,誰不知全寶和寨數世子睡得最好,哧唿哧唿日頭不照屁股不帶起的,於是就很有耐心煩地又問:


    “昨晚吃的怎樣?”


    “吃的就那樣子啵……小趙你要為我找個好廚子,那麽多難民,就沒一個好廚子?我要清淡些、清減些,我怕胖,不要油大又全是肉啊肉的,我怕怕胖……”


    這時叭叭叭滿嘴冒白沫的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在寶和寨她為塊野味分肉大小都能與趙南離磨叨半日。


    “先別急,還幾萬難民呢,得分派安置,這州城還有兩縣的官吏……”


    “我不管,不要來問我,我頭大著呢,問我?我種大米?要歐陽作甚?你愛咋子弄咋子弄,你給我找個好廚子,要做淮揚菜滴!”


    南離有些恍惚,這丫頭不還是那個樣子,吃啊穿啊用的,還得擺擺譜兒,前唿後擁有人護駕隨侍捧那小臭腳丫,到這時南離禁不住懷疑起自己來: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莫非媅媺蹦啊跳的到頭來就隻是為她的那些舊日之奢侈惡習,自己莫非是高看了她?


    甚至還會覺得她突然有了頭腦,懷疑她是否要乘機奪自己的權?


    “這院子要好好造一造,弄些工匠,幾萬人噻,沒得像樣的工匠?”


    越說事越多,南離開始不耐:


    “那幾萬人要吃飯呢,工食哪裏來?”


    “工食?還要工食?工食自然要你們給啊!要供奉我……”


    ……南離再不想與她說話了,甩袖子轉頭就走,把媅媺扔在那抻脖子叫:“記得為我找個廚子!”


    這時他算徹底明白了,什麽渡荒啊、墾地啊,對這姐姐說什麽都是沒用,在人家看來,那些難民隻是為她創造財富保證生活質量的工具人而已,她隻要的她的床、她的碗、她的院子、她的廚子。


    甚而開始隱隱懷疑昔日媅媺主仆擠出口糧接濟他們這一眾兄弟會否是因為那些食物對她來說難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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