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鬥虎惡戰後,雖然打下四隻猛虎,但也傷了三名兄弟,怕被山中陰風損了傷者血氣,上了傷藥包紮就須趕快迴寨靜養,這場圍獵之行也隻能到此為止。


    一眾兄弟一邊收拾一邊議論紛紛:


    “怪不得尋不見獵物,這四個畜生在此,哪裏會有活物了。”


    “這大蟲好兇,連人都吃。”


    南離顧不得看顧獵獲,先看顧受傷的兄弟與難民。


    虎口下逃得活命的難民驚魂未定地聚到一起,當先一名中年漢子,抖抖索索地上來致謝,其餘人等卻驚恐地縮在遠處,不敢上前。


    “多謝老爺相救,我等一眾兄弟夥流落至此,身無長物,無以為報,萬望大老爺開恩,放過小的們一行……”


    南離皺皺眉,那漢子還在絮叨:


    “吾等都是老弱苦命人,隻是想經此迴鄉,大老爺們打了老虎,吾等病弱之軀,也不好吃……”說著說著竟涕泣不止。


    南離這才恍然,並未因此責怪,因為他們這種反應太自然了,如今兩川之地,能提刀拿槍,還敢打老虎的,隻怕除了搖黃的土匪就是比土匪差不多少的南明官軍。


    而且不止官軍和土匪吃人,據說清兵一樣的吃人,就連聚結剽掠的饑民也吃人。難怪這漢子見了南離等一眾勇猛兇悍的行狀,隻怕也是吃人的。


    南離不管那漢子討好地上來致謝,劈頭就問:“你們從哪裏來?”


    “我們兄弟夥都是內江滴,跟著主人家逃難至此,眼見得老虎結隊而行,不得已伏在草叢中躲避,若不是壯士相救,早就交待在此咯。”


    “好了好了,你起來吧,趕緊救人!”


    聽得南離相勸,又看看眼前的青年首領麵色並不兇惡,劍眉虎目一腔正氣,還透著幾分儒雅,這漢子依舊跪著,卻乍著膽子問道:


    “敢問壯士,是啷個山寨地大王?”


    南離大臂也帶了傷,一邊使破布帶子捆紮,用嘴咬住,一邊應道:“我們隻是附近山寨的,卻不是什麽大王。”


    又令道:“你來幫我下。”


    韓羽這孩子正興高采烈地唿喊兄弟們捆紮木爬子,好裝載獵物拉迴去,一時隻顧撫著那好虎皮欣喜,南離隻好令眼前被救下的漢子一行來幫忙裹傷救人。


    “吳老二頭都被咬斷咯,何書辦怕是也扛不住咯……”


    好在南離學過基本的戰場救護,對於外傷還是有些認知,雖然血肉模糊的,但知道若救得及時,應該救得迴來……頭斷的除外。


    “你們這裏誰領頭的,把人歸攏起來,趕緊跟我們迴寨子,寨子裏還有藥物房屋,屍首帶著,沿途再埋。”


    這一行人隻好聽從南離的吩咐,清點人數,收拾行李,不想要待行時,一個少年與一名短衣打扮、仆人模樣的卻哭叫起來:


    “老爺不見咯……老爺不見咯!”


    “顧不得了,快跟著這位大王走。再耽擱下去,何書辦也保不住咯。”


    見此情景,南離隻好停下又問:


    “你們老爺去哪兒了?”


    “見了老虎過山,大家躲起,跑得四下分散,老爺還有兩個伴當在一起,如今都不見咯。”


    “這個時候了,還顧得什麽老爺?”


    “王班頭兒,你忘了是老爺救的你,平日裏最看顧你,你這沒良心的娃兒!”


    南離看看天色,又看看傷號,皺皺眉下令道:“不能耽擱了,咱們且往寨子中去,一路尋找唿喚,盡力找吧。”


    在他心目中,對那些被稱為老爺的,自然沒什麽好觀感。


    同樣對此沒什麽好觀感的,還有寶和寨慕天蠶。


    “我看你是個空子!”


    此刻慕天蠶正瞪起溜圓的小老鼠眼,兇神惡煞地叫罵著,一棒子掄得圓圓地,虎虎生風,“梆嘰”敲在一具還算有肉的軀體之屁股上。


    這裏是寶和寨一處最破爛的單間房屋,屋頂房架塌了半邊,有個望天的大洞,瓦片散落一地,而挨打者正腳尖點地被吊在還剩大半截的房梁上!


    打了一棒後慕天蠶才在挨打者的慘叫聲中得意地叫罵:


    “你小子特麽居然還穿著長衣!?扮相公……”


    又一揮棒子恐嚇:“有功名嗎?”


    嚇得挨打的一縮:“前年的鄉試算麽?”說話間披在身上的青布直身直抖,不知是被嚇的還是吊的。


    “哎?你龜兒哪年的鄉試?什麽特麽算不算的?說!”慕天蠶又是一舉棒子。


    “前年西營開科,吾得過頭甲進士。”


    “你特麽還進士,哼哼,西營的不算,獻賊懂個屁的功名。”一聽這個老慕就很得意,把棒子放下了在手裏拄著,覺得此人不過如此。


    “庠生、庠生,那吾就是個庠生。”


    “庠生?什麽庠?”這麽一聽老慕一瞪老鼠眼,把棒子又扛起來了。


    “廩庠,州廩。”


    “還特麽州廩,怎麽補的?”說著話老慕湊上前去,惡狠狠地仰頭瞪視這張一看就是讀書人的臉。


    “崇禎十五年增補。”


    “增補?”


    “正補,正補。”


    “考的?二等增補?”慕老三還有些不信?


    “一等,一等……”


    這一迴慕老三當即怒了:


    “哎吔你特麽還能考一等?”有些不甘心地又問:“哪年的童試?”


    “崇禎七年。”


    “第幾名?”


    “頭名!”


    “嗎的,你個死空子,老子打死你龜兒個空子。”話音未落沒頭沒腦就是一頓亂棒。


    這讀書人就奇怪,一邊挨著揍得慘叫還一邊得核計:我怎麽得罪這位大爺了?往番被拿,隻要問出自己是讀書人,又文質羸弱,往往能被善待,今日這夥計如何反更加兇惡起來。


    他怎知自小因讀書不好沒少挨揍的慕天蠶對成績好的讀書人,天然地有著刻骨仇恨。


    這是學渣對學霸的真感情,絕不摻假。


    一想起這家夥居然是州試第一名,自己當年挨了老爹多少棍棒最後才捐得一個庠生,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州試第一名?老子就打你這個州試第一滴!”


    “來來來,老子我讓你這個一等、頭名見識見識!”


    被打得哀哀哭嚎的讀書人不停告饒:


    “大王大王,您是啷個?”


    “我?小席!嗎的,叫你呢?該特麽你了。”


    這被吊打的讀書人還在奇怪,問你這大王怎麽還得叫他?


    隻見那位大王側身向這邊這位大王一抱拳:


    “這位,就是本郡學政慕天蠶、慕太老爺!”


    “跪下!”最後席地闕突然很威風地大喝一聲。


    “吾跪,吾跪,吾這……您看,跪不得……”


    “把他放下來。”


    兩個壯丁上去七手八腳把這讀書人放下來,又按著跪下。


    “跪著!麻麻滴你個龜兒等著嗦,看老爺我怎麽整治你。”說罷轉身就出去了。


    嚇得這讀書人抖抖索索地向剩下這位大眼珠子溜圓臂膀格外雄渾的壯漢打問:“大王,敢問您是……”


    “本郡都司席地闕,叫老爺!”


    “老爺、老爺,老太爺、太老爺。”這讀書人一邊亂叫一邊跪地作揖。


    這時候“哐”一下破門被踹開,慕天蠶慕大老爺又迴來,手裏提著新式刑具:這物件二尺長、一寸寬、三分厚,上有節疤,眼看經年累月時光侵染而被盤得光溜潤澤,看材質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等著被上刑的讀書人一睹之下魂飛魄散:


    這特麽是根戒尺!


    “手伸出來!”


    讀書人還在猶疑,被在旁的席地闕扯過臂膀,啪就按在破木台子上了,慕天蠶瞪圓了老鼠眼鼓起腮幫子,把這根戒尺掄圓了,“啪啪啪”地照著這張光溜溜沒有老繭的手心就開抽。


    啪啪啪一邊抽一邊罵:


    “我讓你頭名!”


    “我特麽讓你一等!”


    “你龜兒敢頭名!”


    “你龜兒敢一等!?”


    這讀書人被打得哀哀嚎泣:他這幾年,連炮烙之刑都挺過來了,還不止一次險些被人煮了吃,什麽都抗過來,到今日才反覺遭了奇恥大辱。


    自小品學兼優、恃才傲物的他,在恩師、學政、父母官麵前得到的從來都是褒獎,哪怕到了亂世,那些搖黃賊頭兒也要禮敬三分,從來隻看過別人被打手板,誰曾想無緣無故的今日輪到自己受這無妄之災,豈非平生奇恥大辱?這比脫了褲子打屁股還要痛在心上。


    正哭著喊著求著鬧著,就聽外麵傳來一陣一陣的歡唿,還有小孩子們在唱歌:


    “這個小孩兒真威武啊,


    一個人打死個大老虎啊,


    咱們大夥兒抬著他走啊,


    唿嘿唿嘿抬著他走啊……”


    慕天蠶打冒汗了,把戒尺交給席地闕:“打!”


    席地闕不接,依舊按著這挨打的,腦袋卻直往外麵伸:“哥哥,外麵鬧啥子呢?”


    “管他呢,繼續給我打!”


    席地闕可沒心思了,把挨揍的讀書人一扔,迴身扒窗戶沿兒往外一看——好家夥!


    “一、二、三……四!四!?四條大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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