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是在說那些尼泊爾人、巴基斯坦人、非洲人,他們隱身在香港看不見的角落裏。我也不是在說從部落來到大城市打工的原住民,隱身在某幾個區的某幾條街,台北人看不見的地方。也不是在說新疆人,隱身在廣州那樣的老城區拐彎抹角的昏暗巷弄裏,伺機而出。

    這些都是大城市裏不出聲的少數族群,而我說的這個族群,更是無聲無息,城裏的人們對他們完全地視若無睹,但他們的數目其實非常龐大,而且不藏身室內,他們在戶外,無所不在:馬路邊,公園裏,斜坡上,大海邊,山溝旁,公墓中,校園裏。但他們又不是四處流竄的民工“盲流”,因為他們通常留在定點。

    他們是一個城市裏最原始的原住民。

    如果說,在政治和社會新聞裏每天都有事件發生,那麽在這個“原住民”族群的世界裏,更是每時每刻事件都在發生中。假使以他們為新聞主體,二十四小時的跑馬燈滾動播報是播報不完的。

    如果從三月開始播報,那麽洋紫荊的光榮謝幕可以是第一則新聞。洋紫荊們被選為香港美色的代表,比宮粉羊蹄甲、白花黃花紅花羊蹄甲都來得濃豔嬌嬈。洋紫荊從十一月秋風初起的時候搖曳生花,一直招展到杜鵑三月,才逐漸卸妝離去,但還沒完全撤走,宮粉羊蹄甲們就悄悄上場。一夜之間占滿枝頭,滿樹粉嫩繽紛,雲煙簇擁,遠看之下,人們會忘情地唿出錯誤的名字:“啊,香港也有櫻花!”

    這時候,高挺粗壯的木棉還不動聲色。立在川流不息的車馬旁,無花無葉的蒼老枯枝就那麽凝重地俯視。在路邊等車的人,公交車一再滿載,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四下張望發現了幾個事件:

    一株桑樹已經全身換了新葉,柔軟的桑葉舒卷,卻沒有蠶。

    桑樹傍著一株鴨腳木,鴨腳形狀輻射張開的葉群已經比去年足足大了一圈。

    橡皮樹又厚又油亮的葉子裏吐出了紅色長條的卷心舌頭,支支朝天,極盡色情聳動。

    而血桐,大張葉子看起來仍舊是邋遢的、垮垮的,非常沒有氣質,這時拱出了一串一串的碎花,好像在獻寶。

    早上出門時,一出門就覺蹊蹺:一股不尋常的氣味,繚繞在早晨的空氣裏。氣味來自哪裏?你開始調查跟蹤。杜鵑,在一陣春雨之後,沒有先行告知就像火藥一樣炸開,一簇一簇緋紅粉白淡紫,但你知道杜鵑沒有氣味。一株南洋杉,陰沉沉地綠著,絕不是它。低頭檢查一下可疑的灌木叢:香港算盤子、青果榕、鹽膚木、假蘋婆;再視察灌木叢下的草本:山芝麻、車前草、鹹豐草、珍珠草,都不可能。但是那香氣,因風而來,香得那樣令人心慌意亂,你一定要找到肇事者。

    藏在南洋杉的後麵,竟是一株柚子樹。不經許可就噴出滿樹白花,對著方圓十裏之內的社區,未經鄰裏協商,徑自施放香氣。

    一星期之後,香氣卻又無端被收迴。若有所失,到街上行走,又出事了。一朵碩大的木棉花,直直墜下,打在頭上。抬頭一看,鮮紅的木棉花,一朵一朵像歌劇裏的蝴蝶夫人,盛裝坐在蒼老的枝頭,矜持,豔美,一言不發。

    到了“五一勞動節”,你終於明白了新聞裏老被提到的“黃金周”真正的意思。在這一個禮拜,香港滿山遍野的“台灣相思”,同時噴出千萬球絨毛碎花,一片燦燦金黃。

    杜甫

    草木的漢文名字,美得神奇。

    一個數字,一個單位,一個名詞,組合起來就喚出一個繁星滿天的大千世界:一串紅,二懸鈴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針鬆,六月雪,七裏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勞。

    不夠嗎?還有:百日紅,千金藤,萬年青。

    最先為植物想名字的人,總是在植物身上聯想動物:

    馬纓丹,鼠尾草,鵝掌花,牛枇杷,金毛狗,豹皮樟,魚鱗鬆,豬籠草,雞冠花,鳳凰木,蝴蝶蘭,鷹不撲,猴歡喜。

    不夠嗎?還有:五爪金龍,入地金牛,鋪地蜈蚣,羊不吃草。

    在一個海風懶洋洋的下午,拿出一遝“人造斜坡上或旁邊記錄之植物”表;一個一個野草雜木的名字,隨興攪一攪,就得到行雲流水般的“花間詞”:

    白花地膽草,東方檞寄生,刺桐,水茄,七姐果;

    密毛小毛蕨,小葉紅葉藤,山橙,崗鬆,癡頭婆。

    或者,讀過這樣的七絕“唐詩”嗎?

    蒲桃,綠蘿,山牡丹;麥冬,血桐,細葉榕;

    野漆,月橘,飛揚草;黃獨,海芋,鬼燈籠。

    有時候,一個詞偶然地映進眼睛,我不得不停下來思索。

    “黃獨”?明明在哪裏見過,在哪裏?這又是個什麽植物?

    於是鑽到舊籍裏尋尋覓覓——找到了。

    公元七五九年的冬天,連年戰亂後又鬧饑荒,已經“饑走荒山道”三年之久的杜甫,近五十歲了,帶了一家老小,跋涉到了甘肅一個叫“同穀”的地方,住了下來。天寒地凍,家人連食物都沒有了。杜甫的詩歌,像一部“饑荒手記”,攝下自己的存活狀態: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穀裏。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唿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

    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嗚唿二歌兮歌始放,閭裏為我色惆悵。

    “天寒日暮”裏,手腳凍僵的杜甫尋找的是“橡栗”,一種不好吃的苦栗子,也是《莊子·齊物論》裏頭描述的“狙公”給猴子選擇要“朝三”顆還是“暮四”顆的栗子。《盜蹠》裏的橡栗,還是早期人類的主食:“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食橡栗,暮棲木上,故名之曰有巢氏之民。”

    窮苦的農民撿拾橡栗的辛酸形象,常常出現在知識分子的描繪裏。唐代張籍就寫過《野老歌》:

    老翁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唿兒登山收橡實……

    知識分子對農民的勞苦和饑餓表達憐憫之情,但是在杜甫的詩裏,荒野中四顧茫然的知識分子卻是農民悲憫的對象。一頭亂發的杜甫,孤獨地來到山穀裏,扛著一把鋤頭,想要在白雪覆蓋的地麵下,挖出“黃獨”來喂飽家人。可是“黃獨”是什麽呢?

    《中國有毒植物》是這樣介紹的:

    圖片裏的黃獨,又稱黃藥子,俗稱本首烏,有毒,誤食或食用過量,會引起口、舌、喉等處燒灼痛,流涎、惡心、嘔吐、腹瀉、腹痛、瞳孔縮小,嚴重者出現昏迷、唿吸困難和心髒麻痹而死亡;也有報道可引起中毒性肝炎。小鼠腹腔注射25.5gkg塊根的水提取液,出現四肢伸展、腹部貼地,6小時內全部死亡。

    黃獨,像一個黑黑黃黃的癩痢腫瘤,很難看。杜甫不可能用這樣的東西喂孩子吧?

    然後找到《本草》裏的記錄:“黃獨,肉白皮黃,巴、漢人蒸食之,江東謂之土芋。”杜甫彎腰在雪地裏挖掘尋找的黃獨,顯然是山藥的一種。

    斜坡上的雜花野草,誰說不是一草一千秋、一花一世界呢。

    舞池

    二月二十八日的消息:

    半島酒店八十周年了!由下月至本年底,半島酒店將舉辦每月一次的周日茶舞,把大堂化作舞池,搭建舞台,讓歌手樂隊演繹懷舊金曲。為了更加“連戲”,員工換上功夫鞋,桌上改用半島酒店的舊瓷器,配合舊式香檳杯和加料炮製的特色茶點。

    半島酒店八十周年紀念,在大堂舉行周日茶舞,讓客人大跳社交舞。當歌樂齊鳴、眾人起舞的時候,大堂氣氛猶如時光倒流。曆史上,半島酒店曾不定期舉辦茶舞,這迴,酒店在布置、飲食及員工服裝都盡量營造懷舊氣氛。門童服飾暗地迴複舊日剪裁,褲子闊了、帽子大了,看似鈍鈍的,其實是刻意;在大堂搭建可供樂手及歌手表演的舞台;侍應穿上中式功夫鞋,大玩懷舊打扮。下午茶有十多款小吃,由最高貴的頂級煙三文魚多士到最富地道色彩的蛋撻雞尾包都有,還有不少人死心塌地鍾情專一的至愛半島原味鬆餅。

    我說,這好玩啊,去看看。麗麗說:“這有什麽好看,你要聽菲律賓歌手唱《夜上海》嗎?雞皮疙瘩都會起來,我帶你去我的茶舞廳。”

    我不客氣地看著麗麗——她曾經是個美人,否則不可能在六十年代演過初戀的純情玉女,但是現在五十五歲的她,身材厚重如橋墩,手臂粗得像人家的腿,而且舉手時,兩腋下的肉軟軟地垂下來,還會波動。她的眼睛還算明亮,看你時依稀帶著少女的嬌嗔,隻是眼下的眼袋浮腫,兩頰透出一層淡淡的青黑,老人斑已經唿之欲出了。然而麗麗最可愛的地方,是她的不在乎。她大咧咧地吃,熱熱鬧鬧地玩,瘋瘋癲癲地鬧,一切放縱自然,她已經不在乎人們認不認為她美或不美。

    “你跳舞?”我驚訝地問,“你跳舞?”

    “不要這樣好不好?”她兇了我一眼,把最後一點奶油鬆餅用手指拈起來,仰著頭吃進去。“我有個瑞典老師,很棒的。才二十三歲,任何拉丁招式都會。”

    跟想象的茶舞廳差不多,柔暗的燈光,紅玫瑰色的窗簾,穿著黑西裝露出雪白襯衫領的侍者,舞池裏身影迴旋流轉,與節奏澎湃鼓動的音樂密密交織。

    舞池裏的女人,幾乎個個體態婀娜,小短裙貼著小蠻腰,一轉身裙擺飛起猶如蓮花開綻。修長的腿裹在薄薄的黑絲襪裏,透出隱隱的肉色。但是當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就看見了,這些婀娜的女人也都不年輕,大概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她們都是跟“老師”在跳,“老師”們,竟然大多是金發碧眼的年輕男子。他們也有著細柔的腰,修長的腿,踩著音樂的步子,時靠近,時退後,腰和臀,帶著他們的身體走。有時候,那音樂濃鬱而纏綿,男人和女人的身體像池塘裏的兩道水紋,一個迴旋,一個蕩漾,每一條縫,都在尋找密合。

    麗麗彎腰換上了舞鞋,和約翰滑進了舞池。瑞典來的約翰長得就像泰坦尼克號那個奶油小生,隻是他的腰,更細。

    都是拉丁舞。拉丁民族是性愛的藝術家吧?他們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性的渴望,他們的舞,每一個動作都暗藏著性的挑逗。所謂拉丁舞,簡直就是性愛的“舞化”,把意念的曖昧和欲念的呻吟用身體“講”出來,有如貼身褻衣的外穿。

    可是舞池裏的女人和她們的老師男人們,隻是“盡責”地跳著,每一個舞步都正確,每一個轉身都漂亮,可是舞的核心感覺——曖昧和欲念,濃鬱和纏綿,一點都沒有。

    再點一杯咖啡;我知道為什麽。這些美麗的女人,迴家後都要麵對一個支持著她揮霍自由的丈夫。這些美麗的男人,迴家後都要麵對自己的生計和生涯規劃。這裏的舞,是女人的上課,男人的上班。在這個舞池裏,如果有欲念,那就是必須用最大的小心來控製的東西。

    走出舞廳,外麵一片華燈初上,夜晚,籠罩了這個繁麗的城市。麗麗還把舞鞋提在手裏,轉身問我:“好不好玩?”

    我搖搖頭。人聲嘈雜,我怎麽跟她解釋,這場茶舞讓我感覺到的,竟是“無邊落木蕭蕭下”?

    手鐲

    這條街把我迷倒了。

    一個一個小店,裏頭全部是花邊。世界上,什麽東西用得到花邊呢?小女孩的蓬蓬裙,老婆婆的褲腳,年輕女郎貼身的蕾絲胸罩,新娘的麵紗,晚餐的桌巾,精致的手絹,讓窗子變得美麗的窗簾,做夢的枕頭套和床罩,教堂裏燭台下的繡墊,演出結束時徐徐降下的舞台的幕,掌聲響起前垂在鮮花下的流蘇……各種大小剪裁,各種花式顏色的花邊,掛滿整個小店。店主正忙著剪一塊布,頭也不抬。他的店,好像在出售夢,美得驚心動魄。

    然後是紐扣店。一個一個小店,裏頭全部是紐扣。從綠豆一樣小的,到嬰兒手掌一樣大的;包了布的,那布的質地和花色千姿百態,不包布的,或凹凸有致,或形色多變。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幾十萬個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紐扣在小店裏展出,每一個紐扣都在隱約暗示某一種意義的大開大合,一種迎接和排拒,仿佛一個策展人在做一個極大膽的、極挑釁的宣言。

    然後是腰帶店。一個一個小店,裏頭全部是腰帶,皮的,布的,塑料的,金屬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柔軟的,堅硬的,鏤空的,適合埃及豔後的,適合小流氓的,像蟒蛇的身軀,像豹的背脊……

    花邊店、紐扣店、腰帶店、毛線店、領店、袖店,到最後匯集到十三行路,變成一整條街的成衣店。在這裏,領、袖、毛線、花邊、腰帶,變魔術一樣全部組合到位,紐扣扣上,一件一件衣服亮出來。零售商人來這裏買衣服,一袋一袋塞得鼓脹的衣服裝上車子,無數個輪子摩擦街麵,發出轟轟的巨響,混著人聲鼎沸,腳步雜遝。廣州,老城雖然滄桑,仍有那萬商雲集的生動。

    就在巷子裏,我看見他。

    一圈一圈的人,坐在凳子上,圍著一張一張桌子,低頭工作。一條巷子,變成工廠的手工區。他把一條手鐲放在桌上,那種鍍銀的尼泊爾風格的手鐲,雕著花,花瓣鏤空。桌子中心有一堆金光閃閃的假鑽,一粒大概隻有一顆米的一半大。他左手按著手鐲,右手拿著一支筆,筆尖是黏膠。他用筆尖粘起一粒假鑽,將它填進手鐲鏤空的洞裏。手鐲的每一朵雕花有五個花瓣,他就填進五粒假鑽。洞很小,假鑽也很小,眼睛得看得仔細。凳子沒有靠背,他的看起來很瘦弱的背,就一直向前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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