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內城,崇質殿,朱祁鎮臉色大變,幾乎在怒吼咆哮。


    “到底是怎麽迴事?袁彬和哈銘,怎麽會被無緣無故地趕出京師,還一個去了甘肅西寧衛,清點軍衛人數。一個去了貴州,查驗貴陽武庫軍械數目。天南地北的,這是在發配!”


    蔣安低著頭,恭敬地答道:“皇爺,小的打聽過,這是有禦史上疏,彈劾兩位大人,說他們在京師無所事事,還招惹是非,於是內閣就行文給兵部,叫好生申飭一番。於少保就大筆一揮,把兩位大人派了出去。”


    他微微抬起頭,瞄了一眼正在來迴暴走的朱祁鎮,又說道。


    “陛下,袁大人和哈大人被趕出京師後,我們在外麵耳目不靈,各方的消息,驟然少了一半。這可如何是好?”


    朱祁鎮一聽,更加暴怒:“混賬!混賬內閣!混賬兵部!還有那個混賬的於謙!”


    蔣安嘴角浮起幾絲陰笑,頭更低了。


    “陛下,千萬不要動氣!”錢氏款款走了進來,和氣柔聲道,“蔣安,出了什麽事?讓陛下如此大動肝火?”


    蔣安一臉誠惶誠恐地說道:“娘娘,袁彬袁大人、哈銘哈大人,無緣無故地被趕出了京師。”


    錢氏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到朱祁鎮跟前。


    “這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事。”


    錢氏一進來,朱祁鎮就停住了腳步,這時他抬頭附和道:“沒錯,皇後說得沒錯。是老二要斬斷朕在外麵的耳目,讓朕變成瞎子聾子。他這是在報複,報複朕...”


    朱祁鎮收住了嘴,看了蔣安一眼,揮揮手,“你下去吧。”


    等到蔣安離開,錢氏扶著朱祁鎮坐下,輕聲道:“剛才聽到陛下在罵內閣,罵於少保,何必呢?這段時間,內官監和東廠換了南內城裏不少人。多少耳朵,多少眼睛,聽著看著陛下的一言一行。這話要是傳出去,隻怕是親者痛,仇者快。”


    朱祁鎮往椅背上一靠,望著殿頂,有些憤然難消。


    “內閣那些人,都是風吹兩邊倒的貨色。於謙此人...讓朕又愛又恨。要不是他挺身而出,保衛京師,朕恐怕死了也難以麵見列祖列宗。”


    “隻是他操練京師十二團營,兵權盡握其手,以文馭武,有違太祖定下的文武分執的祖訓,萬一心有不軌,曹魏司馬氏的前轍,恐怕要在大明重蹈。朕複位後,首先就要奪走他手裏的兵權。”


    錢氏靜靜地聽著,雖然沒有出聲,但心裏卻在歎息。


    我的陛下,要不是你在土木堡大敗,勳貴武將死傷殆盡。然後爆發的京師保衛戰,又戰死了一批名將,五軍都督府名存實亡,兵部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接管兵權。


    現在陛下如此一番說辭,隻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他恨於謙都來不及,怎麽會愛呢?隻是顧忌人家在軍民中的威望,才會有如此之說。


    但這話她無法說出口,隻能委婉地繼續勸道。


    “陛下,太後曾經再三囑咐,陛下在南內城裏臥薪嚐膽,蟄伏不鳴,等待天時。太後的話,陛下一定要放在心上。”


    朱祁鎮猛地意識到什麽,“你是說袁彬哈銘兩人是太後...”


    錢氏嚇了一跳,“陛下怎麽會這麽想呢?太後是陛下的親母,當然是全心全意為陛下好。”


    朱祁鎮坐在座椅上,望著殿門,目光凝聚,似乎想從殿門的花格裏看出花來。


    過了許久,他才幽幽地歎道:“自從深兒南下後,母後來看朕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


    朱見深一行人站在酒樓窗戶邊上,看到一群差役走到酈園門口,帶隊的班頭在門口好聲好氣地向守在那裏的管事說話。


    說了幾句,管事進去了,請來了一位年輕人。一身水藍色的湖綢襴衫,頭戴生員巾,昂首挺胸,走起路雙袖甩開,唿唿帶風,仿佛騰雲駕霧一般。


    看樣子應該是主事的蘇州五駿之一。


    走到門口,班頭連忙作揖,都要把腰彎到地上去了,滿臉的巴結,說話十分恭敬和小心。


    年輕男子聽了班頭的話,揮揮手,叫管事過來,附耳說了幾句,管事又匆匆地進園。


    過了一會,跟著管事後麵出來一位年輕男子,三十歲不到的樣子,穿著一身暗色直綴,頭戴網巾。


    出來後徑直向班頭拱手,交談了起來。


    班頭對他沒有那麽恭敬。叉著腰,手指頭都要戳到人家臉上,完全一副得勢不饒人的樣子。


    說了幾句,直綴男子有些無可奈何,隻能向五駿之一拱手作揖,跟著班頭離去。


    五駿之一隻是客氣地拱拱手,隨即轉身迴園,又投入到歌舞升平之中。


    咦,就這!怎麽沒打起來!朱見深十分地失望,其餘的人也是砸吧著嘴巴,同樣覺得很失望。


    過了一會,夥計送新泡的茶水上來,朱見深叫住他。


    “剛才酈園出什麽事?哪裏來的差役?”


    “那是長洲縣縣衙的差役,來找沈先生?”夥計答道。


    “沈先生?是哪位?什麽來曆?”


    “就是沈啟南沈先生(沈周),人稱石田先生,擅長丹青,在我們蘇州小有名氣。他出自書香繪畫世家,他伯父南齋先生(沈貞),是名動三吳,享譽江東的丹青名士。”


    “哦,那差役來找他幹什麽?”


    “我打聽過,聽說是知縣老爺傳他去,問去年賦糧催收一事。”


    “賦糧催收?為何要傳石田先生去?”


    “因為他是糧長啊?他們沈家世代糧長,石田先生祖父是糧長,父親是糧長,現在傳到他了。”


    朱見深與劉健等人對視一眼。


    前兩日才談到裏甲糧長製,現在碰到一例活生生的傳喚糧長催收案例,必須去看看。


    朱見深叫方義去結賬,自己繼續問夥計。


    “你說沈家世代擔任糧長一職?”


    “也不是世代。我聽坊間鄉親們說,正統六年,石田先生代父親解運賦糧去南京,在交接入庫時遇到南京戶部主事崔大人(崔恭)。崔大人見他氣度不凡,是個讀書人,便有意考究了一番。石田先生當即作了一首百韻詩。”


    “崔大人大為驚歎,又叫石田先生做一首《鳳凰台歌》。先生是揮毫就成。崔大人大為讚賞,於是便準了石田先生所請,行文蘇州和長洲,免了其父的糧長之職。”


    “沈家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前年蘇州知府汪大人舉薦石田先生為賢良方正,並作書信敦促其出仕,被先生拒絕了。結果去年,長洲知縣就把糧長一職派到先生頭上了。唉,禍從天降,這以後的麻煩更多!”


    李東陽在一旁有些不解地問道:“石田先生是蘇州五駿請來的貴賓,剛才班頭帶人前來索人,氣勢洶洶,為何五駿不為其轉圜一二,以全文友之情?”


    朱見深冷笑一聲,“誰叫石田先生隻是略有名氣的畫家,又不屑走科甲仕途。五駿隻是借其名,心裏其實並不重視他。”


    李東陽恍然大悟,“五駿請石田先生來,隻是錦上添花。人家更看重的是科甲正途的同仁,所以絕不會把人情花在無用之人的身上。這些舉人,真是勢利!”


    朱見深指著他,不客氣地說道:“刻薄了啊,神童,你說話太刻薄了!這裏還有位舉人,不要指著和尚罵禿子!”


    劉健一臉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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