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皇後穿著素色的貂絨襖袍,發了瘋似地衝了過來,抓住朱見深的雙肩,怒不可遏地問道:“你來幹什麽?你這個災星,你這個禍星,是你害死了濟兒,是你克死了他。”


    朱見深站在那裏,任由杭氏來迴地搖晃自己,對著自己不停地哭嚎。樂禮和李芳跪在兩邊,低著頭,雙手卻牢牢地扶住朱見深的身體。


    呂平、易千軍、李東陽和譚純跪在後麵,默然不語。


    聽著杭氏的哭訴,朱見深想起堂弟的樣子。


    圓圓的臉,笑眯眯的眼睛,真誠的笑容,一天到晚總愛黏在自己身邊,再嫌棄也不願離去。


    他閉著眼睛,淚水緩緩流在被凍得發紅的臉上。


    “老三*,我不會再嫌棄你了,你想跟我玩,就來吧。”朱見深喃喃地說道


    看著淚流滿麵的朱見深,聽著他說的那句話,杭氏淚水洶湧而出,拍打的手越來越無力。最後,她退後幾步,坐在雪地上,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


    朱見深繼續往前走,李芳和樂禮連忙站起身來,扶著他。


    呂平、李東陽、易千軍、譚純向杭氏行了一禮,連忙跟在朱見深後麵。


    殿中間擺著朱見濟的靈柩,前麵的桌子上擺著祭品,正中擺著一塊七尺神主:“大明懷獻太子諱見濟神主”。


    朱見深接過一束香,跪在神主前,連磕三個頭。方義、李芳跟著一起磕頭,然後起身把朱見深扶起,攙到香爐前,把香插上。


    “小胖子,”朱見深輕聲道,想對著神主說兩句,卻不知道說什麽。


    想起朱見濟的樣子,他悲從中來,眼睛又滿是淚水。


    “謝謝你的劍!”朱見深最後輕聲說了一句,躬腰作揖,轉身離去,站到一邊。


    “小的奉太後旨意,前來給懷獻太子進香,神主靈采,早登極樂!”呂平跪在神主前,手撚一捧香,恭敬地拜了三拜,在跪行上前,把香插進香爐裏。


    易千軍跪在身後,恭敬地拜了三拜。隻是他沒有上香。


    禮畢後是李東陽、譚純上前跪拜進香。


    朱見深正要轉身離去,猛地看到朱祁鈺站在一邊。


    “皇叔。”


    朱祁鈺瘦了許多,雙臉微凹,顴骨高聳,眼睛陷在眼窩裏,更加深邃。目光冰冷,直勾勾地看著朱見深。


    朱見深毫不畏懼,直直地看著朱祁鈺,兩人相隔不到一丈,四目相對。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彌漫在整個天地間。風卷著雪,吹過宮牆飛簷,不停地拍打著門窗,不得進就繞過殿角,從旁邊唿嘯掠過。


    李東陽、譚純、李芳、方義行過禮後,站在旁邊惶然不安地看著兩人。就連一向從容不迫的易千軍也顯得有些緊張。


    過了許久,朱祁鈺終於開口了。


    “去吧。”


    “是,皇叔,侄兒告辭了。”朱見深行禮後轉身離去。


    朱祁鈺站在台階上,目光盯著朱見深的背影。


    “陛下,外麵天寒,請進屋去吧。”王誠焦急地勸道。


    “王誠,你說天命到底是個什麽玩意?”朱祁鈺突然開口問道。


    “天意難測,小的愚鈍不知。”王誠答道。


    “依朕看,那就是狗日的賊王八!”朱祁鈺一邊罵著,一邊流著淚。


    遠處,朱見深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風雪之中。


    走在巷道裏,前後左右都無人,隻有朱見深一行人。


    “剛才好嚇人,真擔心皇上一聲令下,把我們全部拿下。”李東陽心有餘悸地說道。


    “不會的,皇叔不會的。”坐在步輦上的朱見深搖搖頭說道。


    “為什麽?”李東陽不解地問道,“殿下,現在有很多人在皇上麵前進讒言,要是聽進去一兩句,殿下就危險了。”


    “你們看著大雪,”朱見深指著天地彌漫無邊的大雪說道,“像什麽?”


    眾人紛紛抬起頭。


    “嗯,像幔紗。”


    “像柳絮。”


    “像木棉花。”


    朱見深搖了搖頭,“不,它像一座樊籠。皇叔不會殺我泄恨,是因為他跳不出這樊籠,掙不脫這桎梏。”


    其他人不明覺厲,李東陽和李芳陷入了深思。


    “殿下,這樊籠和桎梏到底是什麽?”


    “你們還記得父皇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嗎?”


    “《禮記》?”


    朱見深點點頭,李東陽不再問了。


    李芳想起,那本太上皇送的宋版書,被殿下給燒了。他心頭一動,明白了些東西。


    景泰四年轉瞬而去。


    由於朱見濟的病逝,景泰五年的元旦和上元節,宮裏都是冷清地度過,一直到了三月份,悲傷才漸漸逝去。


    “悲者不可為累欷,思者不可為歎息!”從西苑馬場練習騎射迴來的朱見深,抬頭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悠悠地說道,“逝者已逝,活著的還得好好活下去。”


    “殿下說得沒錯。活著的,還得好好活下去。當初土木堡之戰,幾萬人,就像割麥子一樣倒在地上,爛在泥裏。兄弟、好友,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一堆堆爛肉。那個時候我真想往自己的脖子抹一刀。”


    易千軍跟在身後,徐徐地說道。


    “刀子在脖子上比劃了十幾下,就是拉不下去。好死不如賴活著,想明白後,就算後來我治好傷,淨了身,也沒有再想去死了。”


    朱見深轉過身來,看著他說道:“沒錯,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迴到自己的院子,搽洗了一下,換了一身衣服,趕去東偏殿配閣上課。


    一進門就聽到李東陽興奮地說道:“殿下,今天早朝禦史鍾同、章綸聯袂上書,痛陳時弊,並請複立殿下為太子。奏章被抄了出來,貼在牆上,傳得沸沸揚揚,紛紛叫好。我也抄了一份。”


    說完,李東陽遞過來一份。


    朱見深接過看了一遍,臉色變了,順手遞給酆化雨。


    “殿下,哪裏不對?”李東陽問道。


    酆化雨看過一遍,臉色微微一變,搖了搖頭。


    李東陽追問道:“老夫子,到底哪裏不對?”


    “還是讓殿下跟你解釋吧。”


    “這份奏章太過了,尤其是這句話‘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簡直在往皇叔的傷口裏再捅一刀。”朱見深搖頭說道。


    “可這些都是忠義之言。”李東陽不服氣地說道。


    “忠義之言?我都有些懷疑鍾、章兩位是不是故意觸怒皇叔,以邀直名。做任何事,包括進諫,都必須有結果,哪怕是壞結果也行——至少知道此法錯誤。那才是做實事,務實。隻是嘴巴說說,哪怕說得再轟轟烈烈,也是虛,隻是務虛。”


    朱見深解釋道,“鍾、章兩位禦史,真是好心辦壞事。皇叔對我的怨氣原本快要散了,這份奏章一上,恐怕又會再生怨恨。”


    李東陽臉色一變,“那怎麽辦?”


    “皇叔應該下朝了,我們去路上等他。”


    朱祁鈺坐在步輦上,雙手緊握,胸中一團火幾乎要把他燒焦了。


    沒錯,鍾同、章綸的奏章讓他無比地憤怒,尤其是“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那句。


    當時要不是還有最後一縷理智攔住,他已經叫人把這兩人拖下去,當場杖死。


    朱祁鈺突然發現步輦停了下來。


    “怎麽了?”


    “沂王殿下在路邊恭候陛下。”伴隨內官高平答道。


    *朱見濟在堂兄弟裏排行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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