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兩人與薛勇、賀醜娘同席而座,暢談別後事情。陸英講了數月來在京師的所遇,朱琳琳講了洛陽的戰事與襄陽半年來的暗流湧動。


    薛勇擺出一副憨傻的模樣,大哥陸英不提,他絕不多說一句,生怕泄露了大事。


    賀醜娘更加靦腆害羞,別說主動講述什麽,就是問到她也支支吾吾沒句完整的話。陸英今日多虧了她相助,也不好強人所難。滿心的疑問與不解,隻好都壓下來。


    飲至夜深,賀醜娘告辭離去,薛勇知道他們小兩口有說不盡的私話,也識趣地避開。


    隻剩陸英與琳琳邊飲邊聊,仿佛迴到了長安揚波樓,江東湯山墅,甚或會稽天台山。


    琳琳忽然問道:“那傳國璽你說還會在刺史府中嗎?”


    陸英道:“恐怕未必。不被韓旭取走,也有別人惦記。這襄陽城內外到處是耳目,瞞不了人的!”


    朱琳琳道:“早知道如此,我爹何必受這許多罪,直接告訴郗暉就完了。”


    陸英道:“嶽丈大人應該另有顧慮,那時告訴郗暉,恐怕性命也難保……”


    朱琳琳道:“明日我去城中,看看郗暉有何動作。如果得便,就去找找那玉璽還在不在。”


    陸英道:“郗暉身邊不知有多少好手,韓旭、那迦、弗沙提波,每一個都不是易與之輩。千萬不可魯莽,我陪你同去。”


    琳琳道:“你又不能打架,去了有什麽用?”


    陸英笑道:“為夫雖然功力大減,但往那裏一站,任誰也不敢看輕了去。況且我與他們都有交情,諒也不至於上來就打打殺殺!”


    朱琳琳嗤笑一聲,不再理他胡說。


    第二日,兩人結伴來到城中,陸英大方請見郗使君。不一時司馬劉西禮出來延入府內,直登二堂之上。


    陸英抬頭見原來堂上掛匾額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禁詫異問道:“前兩日來時,堂上似乎懸得有匾額,為何如今摘去了?”


    劉司馬笑道:“也不知道如何招了賊,昨夜有三四波竊盜,都來二堂匾後翻找。後來幹脆將匾額打落在地,摔個細碎。使君聞報,隻得命人將其撤去,擇日再書新匾。怎麽,難道陸祭酒也對匾額感興趣?”


    陸英笑道:“劉司馬說笑了,在下隨便問問。”


    言罷迴頭看了看琳琳,兩人不動聲色落座,等著郗暉出麵。


    見主人久不露麵,陸英又道:“刺史府中遭賊,難道兵丁沒有擒獲賊人嗎?聽司馬所言,竊賊還不是一個兩個,怎得沒有聽人說起?”


    劉西禮道:“竊賊高來高去,府中也是天明後才知道此事。至於擒賊,府中兵丁恐怕沒有那個本領!”


    說著笑望陸英,似乎在暗示什麽。陸英灑然一笑,也懶得與他爭辯。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郗暉遲遲未見,陸英問道:“若是使君公務繁忙,那我等還是改日再來吧?”


    劉西禮道:“使君近來確實多務,讓陸祭酒空耗這許多時光,實在抱歉!若是陸祭酒沒什麽急事,改天下官再相邀您來府也好。”


    於是陸英與琳琳起身告辭,出得刺史府,來至街中閑步。看街上人煙稠密,還是正月裏光景,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陸英道:“看情形,郗暉應該已得到了寶物,隻是不知他打算獻給誰……我想他立刻便會有行動,不至於待在府中靜等危難臨頭。”


    琳琳道:“如果你得到了傳國璽,打算獻給誰?”


    陸英一怔,這個問題還從沒想過。若是以前,肯定要交給大吳皇帝,但現在先帝已逝,交給朝廷恐怕別生事端。


    難保會稽王得到了傳國璽不生出一些想法。若是交給別國,又心有不甘。縱使拓跋涉珪與自己親如兄弟,畢竟是外族之人。


    想了許久沒有頭緒,隻得搖頭道:“我也不知該給誰……”


    琳琳笑道:“我猜郗暉有兩個選擇:第一獻給吳國朝廷,換取高官厚祿。第二……自己留著,稱王稱帝!”


    陸英大笑道:“他恐怕還不敢做此想!若是給桓敬道,說不定小公爺敢!”


    琳琳道:“那他會不會真給桓敬道送去?”


    陸英道:“不會!他如今已是雍州刺史,再進一步無非入朝為卿相。跟著別人造反,結果也不過如此,風險卻大上百千倍,以他的性子,不會如此冒進。”


    兩人商量半天沒有結果,隻得在城中信步亂走,不知覺出了城,來到漢水江畔。


    坐在江岸上,看著偶爾經過的船隻,陸英一麵思索恢複內力的法子,一麵和琳琳說些對當前處境的想法。


    忽然,他凝目望向江心一艘樓船,仔細辨認那船頭閃過的身影。


    那樓船艙高三層,描金漆朱,正是與韓旭查訪過的刺史遊船。而從船上閃過的身影,隱約便是郗暉。


    朱琳琳見他觀望入神,忍不住出言道:“你認識這船?”


    陸英微眯雙眼,笑道:“看來刺史大人早已迫不及待,這便打算金蟬脫殼了!”


    朱琳琳道:“郗暉在船上?要不要追……”


    陸英看她一眼,點頭道:“好主意!”


    於是兩人沿江尋到一艘快船,給了船夫一吊錢,讓他命舟即刻順江而下。


    船家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今日本是出來擺渡行旅,掙點家用。他自稱姓白,今年剛有了小子,言談間忍不住的驕傲。


    這白大哥頗為健談,一路上不停地套近乎。


    詢問他們將去何處,為何不一大早出發,若要去遠鄉時,今日難免不能即至。等到晚間,船上窄小,恐怕擠不開三個人。


    陸英笑著陪他對答,聲言必不至於在船上借宿,若天晚,定然要尋個市鎮過夜。


    就這樣一路順流而下,遠遠綴在那樓船之後。


    白大哥見他總是抬眼觀望前麵大船,不禁笑道:“公子,你真好眼力!那船可是使君大人的私船,襄陽人士誰不豔羨!


    “可惜尋常人根本無緣近觀,平日也極少去遠處,隻在襄陽左近遊蕩。今天不知有什麽貴客,竟然往南走了這麽遠。看來船上的貴人們打算夜遊雲夢了,到現在也沒有迴頭的意思!”


    陸英笑道:“天色將晚,使君大人也不怕遇到水匪盜賊?就這麽孤船而下,周圍也沒有兵丁警蹕……”


    白大哥道:“公子說笑了,襄陽重鎮不比別處,還從來沒聽聞有水匪盜賊!縱然有一兩個毛賊,刺史大人身邊高手還能少了?定然無虞的!你別看那船遠望不大,可足足有三層之高,裏邊藏個百十人毫無問題……”


    陸英道:“如此最好!”


    他也不忍心反駁,就算是三層樓船,大部分空間也隻是供貴人們享樂罷了。真要裝上百十兵丁,還有什麽玩興可言。


    陸英剛轉過頭看了一眼樓船,就見下遊猛地衝來一條小舟,橫江而渡,如箭般射向郗暉坐船。


    陸英急忙起身,在黃昏的江波上看著小舟:其上兩名道士,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不是酋陽子師徒是誰。


    琳琳也看到了小舟,湊過來言道:“酋陽子也追來了!”


    陸英點頭道:“嗯!那個高瘦道士,便是他師父,九靈真人。看這小舟無人擺渡,卻去勢如此迅疾,九靈真人得到了王老道的真傳呐!”


    朱琳琳道:“元象宗的人鍥而不舍,也難怪能做下許多事情。”


    陸英對船夫道:“白大哥,追上樓船,靠過去!”


    船家道:“公子,你,你,要做什麽?”


    陸英道:“我打算與使君夜飲千杯,共話江風明月之事!”


    船家道:“公子,就算你認識使君大人,可,可是這般靠過去,也恐不大妥當!”


    陸英道:“你隻管依令行事,我再給你一吊錢。”


    船家道:“公子,小的不是嫌錢少,如今家中添丁進口,還指望我撐持老小生計……”


    朱琳琳“噌”地拔出長刀,寒聲道:“再廢話一刀將你砍翻,扔水裏喂魚!”


    白大哥急忙點頭道:“是!是!小姐站穩了,小的這就遵命行事。”


    陸英暗暗豎了豎大拇指,望著已經快要登上樓船的酋陽子師徒歎息一聲。


    不知道此去是兇是吉:九靈真人若是不留情麵,自己與琳琳能全身而退嗎?


    白大哥加快了速度,隻過了一刻時光,便追至樓船後方兩丈處。隱隱已經能聽到船上的吵嚷聲了。


    朱琳琳自腰間摘下一塊玉佩,扔給船家道:“送給你小子當滿月禮。再往前靠一丈,我們登船後,你便迴去吧!”


    朱琳琳攙著陸英胳膊,一躍登上樓船,隻留下船家一人目瞪口呆,一時不知所措。


    好在他還滿心惦念著剛出生的小子,摸摸那塊冰涼的玉佩,拚命劃著小船靠岸去了。


    他雖然老實本分,也知道今日之事絕不簡單,還是暫時拋了船隻,躲躲風頭的好。若是被這樓船上的貴人遷怒,恐怕家破人亡也沒處說理去。


    二人登上大船,其時夜色已降。隻有最頂上三層有燈火映出,船板下還有水手搖擼之聲。


    而方才吵嚷的人聲,一時間皆寂不可聞。陸英握著琳琳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去。


    在艙壁的木梯上,見有一人趴在那裏一動不動。陸英將他翻過來,依稀認得是那曾經被自己撞破好事的仆役,探了探鼻息還有氣,隻將他放在一旁,又當先往上走去。


    登了幾級台階,酋陽子從上方探出腦袋來,一見陸英不由罵道:“姓陸的,你還真是陰魂不散!我師父讓你上來。”


    陸英哈哈一笑,也不答話,慢騰騰登上三樓,便見艙中九靈真人當心而立,背著手遙望漢水,並未發一語。


    而艙中坐著一名官吏,自斟自飲,卻並非郗暉,反是劉西禮。


    劉司馬身旁站著三四名軍士,各個怒目相向,手中刀已出鞘,恐怕方才就是他們與酋陽子在爭吵。


    陸英環視一周,扶著琳琳纖手一同進入船艙,笑道:“劉司馬,好雅興啊!不知使君何在?”


    劉西禮抬頭望他一眼,又望向杯中醇釀,也慢吞吞地笑道:“不知諸位怎得都來此處尋找刺史大人,難道是聽信了奸人所言,想要謀刺不成?”


    陸英道:“謀刺當然不敢!不過我親眼見到使君在船頭現身,你卻說他不在,恐怕有悖常理吧?”


    酋陽子插言道:“你也被耍了?哈哈,方才有個人長得跟郗暉有幾分相似,穿著輕裘緩帶,裝出一副名士派頭。道爺看著生氣,已經扔下水裏去了!”


    陸英恍然道:“劉司馬好手段,原來如此!”


    又轉身對九靈真人施禮道:“前輩,看來郗暉刺史故意與我們捉迷藏,讓您也白跑一趟了。”


    九靈真人冷哼一聲,還是一言不發。


    朱琳琳道:“劉司馬,你以為郗暉躲得過初一,還能躲過十五嗎?縱然我們遇不到他,別人恐怕也不會讓他輕易離去。”


    劉西禮舉杯沉吟道:“刺史大人乃是當朝重臣,宵小之輩豈敢放肆?大人為何要躲,朱小姐這話欠考慮了……”


    朱琳琳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何況是當朝大臣!你們這招弄巧成拙,必然得不了好處!”


    劉西禮繼續低頭飲酒,一副懶於爭辯的模樣。


    陸英從桌案下麵見他雙腿微微打顫,心中暗笑道:這劉司馬也是有趣,嘴硬得好似河底的石頭,內裏卻也知道害怕。


    隻是如今茫茫夜中,又在漢水之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味嘴硬又有什麽用處?


    果然,九靈真人忽地轉身,一揮袖將他麵前桌案拂個底朝天,杯盤碗盞碎了滿艙。劉司馬再裝不成從容不迫,怒道:“你怎敢如此無禮!”


    酋陽子見師父發怒,心內早求之不得,上前揪著他衣領喝道:“郗暉在哪裏,說是不說?”


    身旁左近兩名軍士揮刀便斬,看來也是積鬱良久,終於忍耐不住。


    豈知這胖道士看著其貌不揚,身上功夫可絲毫不弱。隻見他將劉司馬往前一晃,趁軍士分神之際,左右腿連踢,又疾又狠正中二人胸腹。


    可憐那倆軍士隻來得及在半空發出一聲唿叫,便撞破船艙,從樓船上落入了江水中。


    另兩名軍士大吼一聲,壯著膽子衝了上來。酋陽子將劉司馬身子掄起,如使大棒一般再將兩人砸出艙外。


    劉司馬驚叫連連,末了“哎呀”一聲重重被扔在地上。


    酋陽子踏住他肩頭,又逼問道:“郗暉何在?”


    劉司馬渾身顫抖,口中荷荷作響,卻說不出什麽完整的話來。


    陸英皺眉看著,見他已然便溺失禁,於心不忍地勸道:“劉司馬,好漢不吃眼前虧。你何必再硬撐下去呢?”


    劉西禮仿佛沒聽到任何人說話,隻顧自己抖個不停。酋陽子腳下一用力,喀喇一聲踩碎了他肩胛骨。劉西禮眼珠一翻,倒在地板上再無動靜。


    酋陽子恨恨踢他一腳,叫道:“別裝死,給爺爺起來!”


    罵了兩句始終不見迴答,還待再打時,九靈真人開口道:“我們走吧,這人已經死了!”


    酋陽子驚訝地摸了摸他脖頸,嗤笑道:“還真死了!也太不禁嚇了點!”


    陸英歎息道:“這又何苦呢……”


    酋陽子道:“姓陸的,少在這假惺惺!要不是我師父還有大事,把你也扔下江裏喂魚!”


    九靈真人已自顧走出艙外,聞言立住身形,說道:“陸英,看在你師父麵上,今日不與你計較。往後莫再大膽妄為,否則休怪貧道不客氣。”


    陸英拱手道:“多謝前輩教誨!不知前輩與家師有何淵源,日後也好向他老人家稟報!”


    九靈真人從船頭一躍而下,直落在方才來時小舟上,對陸英所言置若罔聞。


    等到酋陽子下船,九靈真人一揮衣袖,小舟飛速往下遊而去,就似張了大帆一般。


    陸英總是感覺這九靈真人有些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何時見過。想必當年自己年齡太小,記憶已然模糊。


    不知二人又要往何處尋找玉璧,正是:


    南船北馬度江湖,


    一劍光寒十九州。


    我有知心舒紅袖,


    千難萬險盡周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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