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又是不重樣的美饌,卻精致清淡了許多。正用膳間,家人來報,有貴客來訪。周啟不情願地下堂迎客,但當他見到來人,卻立刻殷勤請入東廂。


    那人一身道袍,陸英隱約看到便是天姥山見過的孫泰,不禁心內狐疑。於是借口更衣如廁,出了廳堂,悄悄繞到側廂牆後,聽了半天,隻大概聽到周啟稱唿孫泰為“仙師”,孫泰講長生教如何如何。


    看來這孫泰信眾頗廣,連義興郡第一家族也尊奉長生教。隻是不知,孫泰到底有何圖謀,恐不是單單治病救人,做個受人敬仰的教主仙師便罷。


    陸英不敢久留,依然迴到廳上與申屠景純飲酒。庾方願招唿朱琳琳,二人沒有注意陸英舉動。不知申屠景純心中作何想法,此刻從他麵容之間難覓蹤跡。


    過了約半個時辰,周啟才迴到廳上,連連告罪,隻說一位貴客有要事,自罰幾杯酒便揭過不提。晚間飲宴至二更天方休,陸英、朱琳琳、申屠景純各自住在客房之中。


    到了半夜,陸英正在打坐調息,聽到有人敲門,開門延入果然是申屠景純。陸英也不先開口,單等他有何話說。


    申屠景純笑道:“深夜冒昧打擾,陸郎勿怪。今日周公子所會貴客,陸郎想必是認識的吧!”


    陸英道:“先生怎麽知道我認識那人,難道先生認識他不成?”


    申屠景純神秘一笑,道:“我自然認識的,畢竟同是錢塘鄉裏。”


    陸英奇道:“哦?那人也是錢塘人?”


    申屠景純道:“陸郎不知嗎?那孫泰本是琅琊人士,早年間隨我縣處士杜子恭修道,師徒二人采藥治病,多施恩於庶民百姓。因此在錢塘乃至會稽、三吳各地都名頭甚響。


    “聽聞近來他師父杜子恭已仙逝,孫泰繼任了長生教之主。說起這長生教徒多半是些販夫走卒、賤役仆吏之人,隻是門徒眾廣,遍布東南。入教之人都自號長生人,雖脫胎於五鬥米道,卻與之有極大不同。


    “以我觀之,此教頗有邪氣,隻是如今尚未顯現,具體如何未可詳知。”


    陸英問道:“先生為何要與我說這些?這孫泰和長生教與我毫無幹係,邪與不邪,我也奈何不得。”


    申屠景純道:“周公子想必是受過孫泰恩惠,故而殷勤奉事。我怕將來,孫泰做出不軌之事,周公子必受其牽連,家破人亡多可惜。陸郎若是能從旁勸導,或許能挽救周家於不測。”


    陸英笑道:“難為先生還有此善念。若有機會,在下一定善言勸誡。先生還有何事?”


    申屠景純又壓低聲音道:“不知陸郎可曾聽說過‘禹山至寶,一朝麵世,縱橫四海,撫有方夏’之言?”


    陸英心中驚濤駭浪一般翻滾,麵上仍強自鎮定,從容笑道:“先生這是哪裏聽來的有頭無尾、似是而非之語?在下一頭霧水,竟從未有所耳聞。”


    申屠景純眼神玩味地看著他,說道:“陸郎既去過禹山塢,卻不曾聽過禹山至寶嗎?我隻是在想,為何這周少夫人偏偏名叫方夏……”


    陸英暗裏又是一震,自己還從未將庾方夏跟禹山至寶聯係起來過。當日庾願雖然曾經言過“大禹治水成功,劃定九州,撫有方夏,定都陽翟,將一卷天書竹簡藏於洞中,此簡能知萬世興亡,人主得之可測福禍,士民得之可證天道。隻是從古至今數千年,竹簡從未麵世”等語。


    但陸英隻當子虛烏有,後人憑空捏造的妄言。既然沒人見過,又怎麽知道天書有多麽神妙。想不到還真有人信,且這個傳言竟然不止在禹山塢流傳,不知是誰將它散布了出來。


    陸英迴道:“周夫人叫什麽名字,又與這禹山至寶何幹?先生學究天人,算術占卜獨步江東,何必信這些荒唐言語?”


    申屠景純道:“我隻是隨口一說罷了,陸郎既然不信,便隻當我信口開河吧……嗬嗬,告辭了,早點休息。”言罷起身自行離去。


    陸英輾轉難眠,心中反複思量。看來這申屠景純執意要隨來陽羨,就是為了見庾方夏一麵。但他為何會相信那傳言,認為禹山至寶與周夫人有幹係,實在令人不解。


    僅僅憑一個名字,便將庾方夏當做什麽至寶,豈不荒唐可笑。思來想去,沒有個章法,隻有等日後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後兩天,周啟帶著陸英馳騁田獵,悠遊山水,陸英也曾無意中提起長生教,周啟言談中流露,早年杜子恭曾救過其父性命,醫術極為神奇。


    陸英想勸說他遠離孫泰,實不知如何開口。如今孫泰隻是一個雲遊處士,到處采藥行醫,救治百姓。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說他是妖人,將來要興風作浪。連自己都不願信的話,怎能信誓旦旦地拿來勸誡周啟。


    臨分別時,申屠景純特意對周啟言道:“周公子,在下於數術占卦略有心得,有兩句良言相贈,請公子勿怪!”


    周啟喜道:“能得先生金玉之言,乃周啟莫大的福澤,請先生盡管直言。”


    申屠景純正色道:“周公子麵相仁厚,此生定能盡享榮華富貴,子孫綿長。隻是有兩條,務必謹記。第一,為官可東不可西;第二,納客在西不在東。如能做到這兩點,可保一生無虞。”


    周啟迴禮道:“多謝先生教誨,我記下了。”


    心中卻不以為然道:“還當你有何警世之言,原來不過老生常談。我家富甲江東,不用你說也是榮華富貴。至於為官,我本就無意仕途,何來東西之說。


    “納客指的莫不是錢塘孫泰仙師?他與我父有救命之恩,且向來救死扶傷,德操高尚,豈是你空口白舌兩句話就能離間的!”


    申屠景純知他不以為然,心中苦笑一聲,自然強求不得。辭別了周家,陸英與他結伴出城,帶走遠了,途中對他言道:


    “先生,常言道天機不可泄露。卜筮雖靈驗,但仍需小心謹慎,勿漏泄太多天意。我觀先生與人知無不言,如此恐怕對己不利,先生思之!”


    申屠景純大笑道:“曾有人勸我飲酒莫貪杯,恐損傷身體。我迴曰,天命有常,壽算有限,我日日盡情享樂尚嫌不夠,何苦還要苛待自己!”


    陸英聞言,也不再勸,施一禮問道:“不知先生是要隨我同去建鄴,還是另有遊處?”


    申屠景純答道:“建鄴我就不去了,此番想到荊襄之地去轉轉。我觀天文,西南方恐將不安,豈可坐致其亂!”


    陸英笑道:“那隻有恭祝先生萬事順利,四季平安了。”


    申屠景純瞥他一眼道:“怎麽聽你說話,總有一股幸災樂禍的味道?”


    陸英笑而不答,獨自往前趕去。申屠景純與碧玉在後默默跟隨。幾人乘馬往北緩緩行來,到得京口,申屠景純告辭離去,乘舟西上。陸英與朱琳琳結伴信步遊韁,返迴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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