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玄之不明所以,見這癡心男子長得不敢恭維,滿頭大汗,麵紅耳赤,又要追著朱琳琳上台去,不由笑望著陸英眼神玩味。


    陸英上前攔住王仲玠,說道:“王公子,你何故來此?一味纏著朱小姐是何道理?”


    王仲玠伸手推他,卻不防陸英一側身,反把自己閃了一個趔趄,不由開口罵道:“姓陸的,我與朱小姐獻殷勤,就算她不理,又幹你何事!你是他什麽人?可有三媒六聘,父母之命?”


    陸英無奈,又道:“在下與朱小姐患難朋友,朋友有難,自當傾力相助。若是朱小姐願意與你答言也便罷了,現在明明人家厭惡於你,避之不及,你卻如跗骨之蛆,陰魂不散。莫說是我,就是路人也該出手幹預。玄之兄,你說對也不對?”


    張玄之正幸災樂禍,聞言結結巴巴道:“啊!……對……還是不對……對,華亭說的不錯,確實不該!”


    陸英又道:“玄之兄身為一郡太守,有人在你轄下故意擾民,調戲良家女子,該當何罪?”張玄之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那王仲玠早火冒三丈,跳腳罵道:“臭道士,本公子何時調戲良家女子了?我對朱小姐發乎情,止乎禮,從未有片言隻字冒犯,你休要混淆視聽!”


    張玄之終於有了點郡守的自覺,咳嗽一聲,沉聲道:“這位公子,你是何人?我等在此遊玩,你何故打擾?”


    王仲玠瞥他一眼,不屑道:“你就是張玄之?我乃太原王氏嫡子,王仲玠是也。我父官拜輔國將軍、黃門侍中,我母乃謝太傅之女,我自來此遊山玩水,何曾打擾你?還請收迴所言!”


    張玄之一怔,心下猶豫不知該如何反駁。


    卻聽張彤雲朗聲道:“王仲玠,你既是太傅外孫,當知張太守乃是你表舅,而我,正是你表姨。見到自家長輩如此不懂規矩?還不見禮!”


    王仲玠腦中思量半天,也沒搞明白這輩分從哪論起,但他知道謝家張家多有聯姻,一時也不敢胡言,便不情願地重新施禮,口稱“舅舅、小姨”。


    他正要請長輩為他撐腰,張彤雲接著道:“好甥兒,你既如此知節守禮,今日之過便不罰你。且退下吧,先去姑蘇城中見過親戚尊長,再來此答話。”


    王仲玠心裏矮了一截,當下也不及辯駁,忙躬身領命,扭頭下山。走到山腳,他才想起,我在姑蘇有什麽親戚長輩,不都是你張家的親族?


    怎麽三言兩語就被個小丫頭唬住了,還拜她做姨母,豈有此理!欲待上山理論,又恐言語占不得上風,若是動粗,張玄之畢竟是此郡太守。隻好等陸英落單之時,再命人好好教訓他。


    陸英豎起拇指稱讚道:“彤雲小姐蕙質蘭心,果然名不虛傳。對付這個草包,卻比我與玄之兄厲害多了,佩服佩服!”


    張彤雲含羞答謝,又恢複了一貫的嬌怯模樣。


    經他一鬧,朱琳琳也無心遊玩了,幾人在寺院中用了些齋飯,便迴到城中。當晚,朱琳琳找到陸英,想要趁夜遁去,免得王仲玠糾纏。


    於是二人打點行裝,悄悄出了太守府,從水門渡出城外。正要往東行時,卻有十數人攔住去路,後麵躲著一個粗壯男子,又是王仲玠。


    陸英大怒,問道:“王公子,你究竟想幹什麽,當真以為我怕你不成?”


    王仲玠笑道:“姓陸的,今天可沒有張太守給你撐腰,也不在天子腳下。荒郊野外,夜隱星沉,教你嚐嚐本公子的厲害!”


    陸英輕蔑笑道:“是月隱星沉,不是夜隱。況且皓月當空,繁星滿天,你在這拽什麽文,裝什麽蒜?”


    王仲玠惱羞成怒,喝道:“給我上!這臭道士往死裏打!”手下十數人各執棍棒,咬牙發狠朝陸英撲來。


    陸英哪裏將他們放在眼裏,雙腳不動,右手拂塵收發如箭,左手袍袖輕揮間,上前之人一觸即倒,東歪西斜,片刻之間身周躺了滿地,再無一個立著的。


    王仲玠見十數人近不得他身前,嚇得膽魄盡消,色厲內荏道:“臭道士,竟然還會妖術!你莫張狂,須知天下還有王法。給我等著,我就不信張玄之能不聞不問,縱容你在他治下行兇!”


    說罷,轉身就跑。他一眾隨從掙紮著爬起,趕緊追了上去。


    陸英與朱琳琳商量,為了避免王仲玠胡亂攀咬,還是明日知會張玄之一聲為好。於是返迴城中,等待天明再走。


    第二日早間,王仲玠領著他的隨從,各個身纏繃帶,拄拐的拄拐,裹頭的裹頭,上到府衙大堂,擾嚷著要求太守嚴懲行兇者。


    張玄之問明雙方原由,對王仲玠道:“王仲玠,是你先縱奴打人,怎得反誣陸侍郎為行兇者?你當本官不辨黑白不成?”


    王仲玠反駁道:“太守,你好好看看,他的身上可有傷?如果是我的人打了他,豈能十幾人都成這般模樣,而姓陸的卻好端端坐在這裏?”


    隨從之人紛紛唿痛喊冤,稱陸英信口胡說,他們並不曾有心打人。


    張玄之喝道:“休得狡辯!你等雖打人不成,本欲為惡在先,陸侍郎實為自衛,並無罪責。若是乖乖退下,本郡守可概不追究;若是不聽良言相勸,仍要胡攪蠻纏,小心王法無情,本郡的大棍並不是擺設!”


    王仲玠傲然笑道:“張大人好威風!這是想仗勢壓人嗎?我不信你敢如此包庇他!”


    他自恃家門權位,根本不把小小太守放在眼裏,算定張玄之不敢拿他如何。誰料張玄之今日忽然強硬起來,一拍公案,喝令左右道:


    “來人,將這些裝腔作勢的刁奴拖下去,各打二十大棍!”


    一時間,王仲玠驚詫錯愕,眾隨從求饒告苦,將拐棍繃帶扔在地上,再不敢裝作受傷極重的樣子。


    郡守府中皂役捕吏一擁而上,將這幫惡奴拖下堂去,掀翻便打。


    棍影與血肉齊飛,淚水同泥土一色。雖然看著聲勢嚇人,但其實這幫衙役並沒有狠力去打。這些無賴畢竟是朝中大員的家奴,若是打殘了幾個,太守大人如何交差。


    二十棍打完,王仲玠恨恨言道:“張玄之,好個太守大人!咱們後會有期!”放完狠話拂袖轉身而去,他家奴仆從地上爬起來,提上衣褲,一瘸一拐跟在後麵。這次是真的有點疼。


    陸英見張玄之麵色陰晴不定,不知他所思若何,開口道:“張太守秉公執法,堪稱天下表率!不過是打了王國寶家幾個奴仆,他再囂張跋扈,豈敢便對玄之兄有所報複?兄國之名士,高門望族,德行聞於天下,不必憂慮!”


    張玄之聞言笑道:“華亭說笑了,懲治幾個惡奴,何須顧慮!快來,有一位故人昨日晚間剛到,我帶你去見他。”


    陸英不知是何故人,隨他來到後堂東側花園中,見有兩人正在躬身種竹子。待細看時,卻認得是楊子猷。


    張玄之高聲道:“子猷兄,你怎得種起竹子來了?打算常住於此間不成?”


    楊子猷也不迴頭,仍然與仆從賣力挖坑栽竹竿。


    陸英笑道:“子猷兄,竟在張太守官衙中再見兄麵,真乃不勝之喜!”


    楊子猷聽到陸英聲音,才迴道:“華亭,等我種完這幾竿翠竹再與你敘舊,稍待!”


    張玄之又道:“你隻暫住一兩日便要離去,何必種下此物?”


    楊子猷起身正色道:“何可一日無此君!”


    張玄之無言以對,隻得與陸英在一旁默默相候。


    等到楊子猷種好了竹子,對二人笑道:“現在來看,此處方能居住啊!華亭,聽說你昨夜舉手之間打倒了十餘條大漢,想不到你竟然身懷絕技!虧得我喝醉了沒跟你打架,不然哪能到此!”


    陸英也笑道:“子猷兄言重了,身懷絕技不敢當。至於和兄長打架更是決不敢還手,任憑拳打腳踢,我自當挨著。”


    三人暢懷大笑,又說些別後之事。張玄之和楊子猷擺棋對弈,陸英在一旁烹茶觀戰。幾局下來,楊子猷負多勝少,便賭氣不下了。


    當時有好事之人,將棋藝高下分為九品,以仿朝廷官製。一品曰入神,二品曰坐照,三品曰具體,四品曰通幽,五品曰用智,六品曰小巧,七品曰鬥力,八品曰若愚,九品曰守拙。


    上上者神遊局內,妙而不可知,故曰入神。上中者不勞神思而不意灼然在目,故曰坐照。上下者人各有長,未免一偏,能兼眾人之長,故曰具體;如遇戰則戰勝,取勢則勢高,攻則攻,守則守是也。


    中上者,有研窮精究之功,有玄遠深奧之妙,蓋其心靈洞徹,能深知其意而造於妙也,故曰通幽。中中者未至於神,未能灼見棋意,而其效著不能深知,故必用智深算而入於妙。中下者雖不能大有布置,而縱橫各有巧妙勝人,故曰小巧。


    下上者鬥力,乃野戰棋也。下中者布子如愚曰若愚,觀其布置雖如愚,然而實,其勢不可犯。下下者,凡棋有善於巧者,勿與之鬥巧,但守我之拙,彼巧無所施,此之謂守拙。


    如楊子猷之棋藝,最多達到了五品用智;而張玄之則號稱江左棋力第一,至少是三品具體之境界。


    陸英提議鼓琴吹簫以慰胸懷,二人欣然同意,命侍女取來琴簫等樂器。楊子猷席地而坐,於膝上鼓琴,張玄之站在他身旁,吹奏洞簫以和。陸英撿起陶塤,亦與之同韻合奏。


    午時,招來朱琳琳、張彤雲二位女子,在園中擺下酒筵,幾人飲酒論詩文,至申時風涼才罷。第二日,楊子猷相邀陸英與朱琳琳赴會稽郡同遊,朱琳琳正煩惱王仲玠,於是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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