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茅峰下喜客泉,客至青岩珠串喧。


    不用人誇風色好,清風送到幽人前。


    陸英在山中獨居三五日,每天來往於華陽洞、萬壽台、積金峰、三十三天門、龍池、火浣宮各處茅山盛景,看山外善男信女入山供奉,與上清宮大小道士調笑玩耍,枯悶時找幾本書讀,過得好不愜意。


    忽一日,有數騎來訪,騎士俱戎裝勁束,為首一人革甲戎靴,頭戴武弁,赫然是宋昌明。宋演前日迴京,敘過功勳,除授揚武都尉,助劉牢之鎮守彭城。


    鷹揚將軍劉牢之功過折衝,升任龍驤將軍、彭城太守。宋演在京中除了楊謐並無熟人,聞知陸英在此,便快馬來與其相會。


    宋演親衛馬背上帶來數壇美酒,與陸英把酒言歡,暢敘別後之情。


    宋演舉酒言道:“華亭,一別數月,竟有滄海桑田之感,滿飲此盞,今夜促膝長談,不醉不休。”陸英笑著幹了一盞,聽他娓娓道來。


    宋演道:“自從隨軍北上,連月無事,每天整頓軍馬,操演行伍。到了漢軍渡淮,我隨劉將軍兵出洛澗,方才真正遇到戰事。


    “北漢派了梁成率領五萬大軍,沿淮河東下,駐紮在洛澗西岸,以阻止我救援壽春。前鋒都督謝將軍見氐兵勢大,便派出五千北府軍襲擾試探。劉牢之將軍偃旗息鼓,行至洛澗東三十裏,紮下營寨。恰在此時,你道遇見了誰?”


    頓了一下,看看陸英,接著道:“哈哈,竟然是道元和尚,就是在建鄴時我常去找他喝酒的那個大和尚。他不知何時來到了淮南,對我們劉將軍說,漢軍構成複雜,多為新兵,若是趁夜直抵其營,一鼓作氣,不待漢軍知曉軍力眾寡,先衝亂其陣型。然後斷其後路,阻絕淮水渡口,必能全殲五萬胡虜。”


    “劉將軍聞言大喜,忙命整兵用飯,天黑時分,急速西進。到了距漢軍十裏之處,方被發覺。果然如和尚所言,北府軍馬不停蹄,直接踏河而過,唿喊著衝向敵陣。


    “北漢軍大亂,主將梁成匆匆上馬來穩定陣腳,撞在我手裏,一刀將其斬殺。我軍在敵陣之中衝殺了幾個來迴,漢軍紛紛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奈何淮水渡口已失,落水淹死者不計其數,我軍斬首一萬五千餘。包括揚州刺史在內的十餘名大將皆死於戰中。當真痛快!”


    陸英與他同飲了兩盞酒,笑道:“若無此戰之勝,則壽春城下未必能贏得那般輕鬆,想是漢軍已破膽,故一聞後撤指令,便全麵潰敗。昌明兄所說道元和尚究竟是何人?他為何要去淮南,獻策於劉將軍?”


    宋演道:“大和尚是我數月前偶然相遇,後來一直掛單在京師棲玄寺。此次北上淮水,後來我問過他,他稱離開建鄴以後,先去見了他師兄。師兄在漢主蒲剛身邊,每日蒙召諮詢,卻認為此役漢軍必敗,令他相助於我。”


    陸英奇道:“道元大師的師兄,在蒲剛身邊為顧問,難道是釋道安大師?道安大師世之高人,本出於無奈棲身漢廷,有此說法便不足為怪。”


    宋演又道:“我也是這般想法。道元和尚還說,蒲剛將敗,他師兄今後欲隱居山林,不複出世。並且對我言,擊敗漢軍後,便請命迴朝,做個太平將軍,中原大亂已至,不是英雄出頭之時。還有什麽靜待良機,借勢再起……哈哈”


    陸英見他強笑搖頭,似乎頗為信用道元之言。


    陸英笑著道:“道元大師也算知時識變之人了。後來如何,你們北渡黃河,在河北戰事順利嗎?”


    宋演喝了一盞酒,繼續道:“渡過黃河前,聽聞河陽寨郭漠已帥軍南下洛陽,我軍受命東進兗州,收複故土。琅琊、東莞、彭城、高平倒也沒遇什麽強敵,隻是到了泰安時,碰到個趣人。”


    陸英咦了一聲,問道:“昌明兄遇到什麽樣的趣人?”


    宋演舉著酒盞笑道:“泰山下有一人名王始,妖言惑眾,自稱天師下凡,服用他所畫符水可長生不老。趁著漢吳交戰,在郡中聚集流民兩三萬,登基稱帝,自號‘太平皇帝’。聲言要奉天討逆,重建太平。


    “劉將軍派兵討擒之,明數其罪,下令斬首示眾。臨刑前,我問他,你父母兄弟何在?他答:太上皇蒙塵於外,征東、征西為亂兵所害。哈哈哈……臨死了還一口一個太上皇,征東、征西大將軍……”


    陸英見他笑的前仰後合,也覺有趣,追問道:“昌明兄還跟他問了什麽問題,一塊講講?”


    宋演道:“這時,跪在他旁邊的老妻,怒目罵道:‘你就因為這張破嘴,落得家破人亡,死到臨頭了怎麽還如此不知羞’!


    “王始答道:‘皇後有所不知,自古豈有不亡之國,朕則崩矣……終不改號’!哈哈哈……”宋演說到後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把“朕則崩矣,終不改號”這幾個字說完。


    陸英笑著笑著卻愈發心中慘戚,再也笑不出來了。宋演詫異問道:“華亭,此言有何不妥,看你有心事?”


    陸英歎息道:“如今天下數十年間,匈奴、羯、鮮卑、氐人,多少人想稱王稱帝,萬世不朽,與這王始又有何分別!


    “王始興也速亡也速,到死仍念念不忘千秋大夢,不正是漢趙代涼諸國酋長的縮影嗎?你我如今笑王始,安知後來人不笑你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以凡夫之身欲改黃天之運,豈容易哉!”


    宋演亦歎息一聲,舉盞一仰而盡,撫膝惆悵良久,接著道:“過了黃河,本來想直進鄴都,威懾蒲丕。誰知鮮卑、高車聯手作亂,先一步將鄴都圍困。蒲丕遣部將進駐黎陽。


    “謝玄將軍命人夜襲,守將逃走。蒲丕惶恐不安,打算降我,謝玄將軍答應了他的請求。蒲丕告饑,謝將軍送給蒲丕二千斛軍糧。又遣晉陵太守滕恬之渡過黃河據守黎陽,三魏之地皆歸降我大吳。


    “那蒲丕遣使稱臣,求救於朝廷。朝中令我接應蒲丕,伺機攻擊段垂缺。我軍連戰連捷,早不將當年那個天下無敵的段垂缺放在眼裏。誰知,薑還是老的辣,鮮卑人假意撤軍,劉將軍下令急追數百裏,一路追過了鄴北。


    “到了五橋澤,段垂缺留下大批輜重,我軍爭搶自亂陣腳,又急於渡河,互相擁擠。段垂缺伏兵齊出,將我兩萬人馬分割包圍,直殺得幾乎全軍覆沒。


    “我拚死護衛劉將軍逃至五丈澗,擋住追兵,讓劉將軍先過澗南返。當時真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脫。幸好那蒲丕還有良心,派兵接應了我軍,才能安然返迴江東,再見華亭之麵。”


    陸英聽他講得驚險,暗暗百感交集,不知當日慫恿段垂缺起兵,到底是對是錯。但轉念一想,即使沒有陸英,段垂缺鮮卑皇室,難道甘心屈居漢廷?他叛不叛漢根本與己不相幹。


    當初自己曾言吳國將助段垂缺複國,占有幽州冀州之地,後來朝廷轉而支持蒲丕,也不能說誰負了誰。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這驅狼鬥虎之計,反致傷了自己,卻是思慮不周。


    宋演繼續道:“那段垂缺不愧是沙場宿將,短短兩月之間,便聚起二三十萬人馬,河北之地除鄴都外,大部已被其占有。蒲剛一怒之下,將長安城中數萬鮮卑族人盡數誅殺。但此時才殺又有何用?


    “段垂缺之侄段弘在關中華陰起兵,聚集數千鮮卑族人,打敗漢將強永,自稱濟北王。鳳凰兒段衝在平陰起兵,率眾二萬進攻河東蒲阪。北漢急調襄陽蒲睿、蜀中姚萇等北上,領軍五萬進攻段弘、段衝,尚不知勝負如何。”


    原先跨有整個北方的漢國,被鮮卑人處處燃起烽火,河北之地歸段垂缺,河東之地歸段衝,河南全落入吳國囊中,關中尚不知能不能保。


    可歎蒲剛,雄才偉略,一朝失敗,竟風雨飄搖,四麵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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