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北漢君臣忙於操辦陳景略喪葬,直到第七日,陳景略大殮將殯。陸英又一人在街上閑步,看處處排場,家家焚香遙奠,心中若有所思。忽見前方一行車馬,車前車後數十名雄健騎卒,看模樣似是蒲剛的驍遊、強弩等禁衛。陸英不由想起大將軍蒲戎死前儀仗,當下默默退避在路旁。


    車上一人看到他身影,卻出聲叫道:“小道士!你怎得在此?”原來乃是順陽公主,竟然又於此相逢。


    陸英施禮道:“公主,在下無事閑逛,不敢勞公主動問。”


    公主道:“你傷好了吧?”


    陸英答道:“不妨事,多謝公主!”


    公主又道:“你上車來,我帶你去見個人。”


    陸英手足無措,實在不敢光天化日與公主同乘一車。公主見他如此,笑道:“幹嗎扭扭捏捏的?當日在曲江畔,你灌我酒時可不是這般模樣!”


    陸英無奈,隻得提衣登車,靜坐在車廂一角。車有四匹馬駕轅,車內極為寬敞,除了公主還有兩名侍婢。侍婢奉上一盞葡萄酒,陸英遜謝不飲。


    公主道:“今日我大哥從河北迴來,我正要出城去接他。沒想到碰上了你。我大哥文武雙全,獨自鎮守一方,你們若是見了肯定投緣!”


    陸英道:“公主,我一個小道士,怎能與皇子大將軍投緣?”


    公主笑道:“英雄惜英雄!道士怎麽了,隻要是英雄,我大哥都歡喜。”


    陸英搖頭道:“我算什麽英雄,公主謬讚了。”兩人閑話著,不一時出了城門,來在大道之上。


    公主與陸英下車,還未站穩身形,就見西方疾馳來一行人馬。這隊騎兵一看就是戰陣之士,馬蹄翻騰整齊劃一,雖隻三四十人,卻有千軍萬馬之勢。騎士們並未扛旗揚幡,反倒人人戴孝。


    待奔馳至城外,為首一員虎將年約三十二三,身軀長健,滿臉鋼髯,虎目一掃不怒自威。公主高叫道:“大哥,大哥!”


    那將軍微微一笑,滾鞍下馬,大步上前道:“珍兒,你不在宮內哀思丞相,跑到此處作甚?”


    公主道:“我知道大哥要迴來,自然要迎一迎!你都兩年不曾迴長安了,也不想念我的……”


    此人正是北漢皇長子蒲丕,常年鎮守鄴都,自幼熟悉兵法戰陣,頗受蒲剛喜愛。蒲丕看了看順陽公主車駕,又道:“父皇崇尚節儉,自他老人家以下人人自律。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如此大張旗鼓,你就是不聽!”


    公主蒲珍吐吐舌頭,拉著他手臂道:“你也不多帶些人馬,這一路千山萬水,萬一遇到匪寇怎麽辦?”


    陸英暗道:“這還叫大張旗鼓,你是沒見過令妹前幾日狩獵時的排場。我說公主今日怎麽沒有帶女騎士,原來是為此……”


    蒲丕道:“天下皆是我蒲氏之天下,有什麽匪寇敢捋我虎須,活得不耐煩了嗎?”


    蒲珍“咯咯”笑道:“來,大哥,給你引薦一位少年英才……陸英,陸華亭!”


    蒲丕打量了一眼陸英,淡淡道:“陸道長,幸會!”陸英急忙施禮道:“修道之人陸英見過大殿下。”


    蒲丕微有不悅,並未理會陸英,反倒對公主道:“珍兒,快迴宮吧,待我先去見過父皇,再去丞相府祭奠。”


    陸英心中不解,不知說錯了什麽話,但他素來恬淡,也不想巴結什麽皇子,隻自嘲一笑,隨他去好了。


    蒲丕上馬,蒲珍與陸英登車,兩處合作一行,又往城中而去。蒲丕見陸英登上公主車架,冷哼一聲,狠狠抽了一鞭坐騎,當先徑入城門。


    蒲珍道:“我大哥最討厭別人叫他大殿下,你剛才口快,正犯了他忌諱!”陸英報以一笑,心中十分不以為然。


    蒲珍又道:“大哥雖是長子,但因不是嫡子,所以心中總有疙瘩。你千萬別對他人說起,我太子哥哥人也很好的……”


    陸英點頭道:“在下世外閑人,哪理會得這些事!”


    公主猶豫許久,終於忍不住道:“我父皇即將舉國征伐江東,天下統一在望。我想……你也不必迴吳國去了,就留在長安,或做個閑散官員,或是在道觀中讀書修道。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也是個安穩之計……”


    陸英笑道:“在下一個處士,如何能做得官吏?”


    公主道:“隻要你肯,我自向父皇薦舉。”


    陸英搖頭道:“我慣了閑雲野鶴一般,若真穿上官服,不知像什麽樣子!”公主眼神微黯,不知再說些甚話。


    馬車隨著騎士魚貫入城,沿著禦道直往北行,漸至皇城之下。陸英道:“公主殿下,在下先告辭了,你們兄妹入宮見駕,定有許多話要說。”


    公主點頭道:“也好!改日我再安排宴席,為你慶賀康複。這幾天國之大喪,實在不得便。”陸英連道不敢,跳下馬車往街巷中行去。


    走著走著,不覺又到了丞相府近處,但見各路文武朝官、藩鎮將領爭相趕來祭奠,把長街擠得水泄不通。陸英搖搖頭,轉身往迴折返。剛走到街角,就見兩隊車轎分從南北駛來。堪堪在橫街相遇。


    北麵來的一輛為宮中馬車,雙駕黑轅,上有傘蓋周無圍擋,車上端坐一人正是蒲丕。想來是見過了父王,特命卸去戎裝坐車來致祭丞相。


    而南麵一行兩頂大轎,前麵一轎十六人扛抬,大如方亭,也不知何人所乘。


    車轎儀仗擠在巷口,一時無人相讓。南麵第二頂八抬轎子上一人撩開轎簾,吩咐人上前開道。隻見隊內一名黃發白膚的鮮卑人上前喝道:“何人擋路,還不讓開!”


    蒲丕在馬車上一怔,強忍怒氣叫來親衛,擺擺手令他上去答話。那親衛躬身應諾,叉腰走到最前,大喝道:“長樂公,使持節、征東大將軍,尚書令、幽州牧車駕在此,來者速速避讓!”


    那第二頂轎子內之人聞言,一拍廂壁,轎夫落轎,其人從中走出,赫然是平陽太守段衝。隻見他踱著方步走到前方,也不瞧蒲丕一眼,仰起頭冷笑道:“長樂公又如何?想仗勢欺人嗎?”


    蒲丕親兵怒道:“鮮卑小兒,竟敢對大將軍無禮?”


    段衝搖搖頭譏道:“天子心懷天下,優容我鮮卑族人,想不到在長樂公眼裏,我等如此不堪。”說著衝大轎拱手道:“新興侯奉旨,特來祭奠故人陳丞相,你們是要抗旨嗎?”


    蒲丕暗暗皺眉,這轎中原來是趙國亡國皇帝新興侯,難怪段衝小白臉如此囂張。若是拂了新興侯的麵子,父皇伐吳在即,還指著鮮卑人出力,別怪我個攪壞大局之過。


    如果讓了鮮卑白虜,那我在國中必將顏麵掃地,更要被兄弟們恥笑。一時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陸英站在人群中觀望,心中也在衡量,到底是皇長子避讓,還是亡國之君隱忍,隱隱竟有幸災樂禍之感。


    段衝是天子的禁臠,看來平素跋扈慣了,竟絲毫不給長樂公麵子。而秦主蒲剛厚待鮮卑人,段氏在長安為官者甚多,那段垂缺甚至是京兆尹。蒲丕身為長子,卻常年鎮守鄴都,在朝中本不得勢。


    如果他敢硬剛段衝,打壓下鮮卑人的氣焰,倒也教人佩服。就是不知蒲剛得知此事,要如何保持平衡之道。想來還是責備親子的時候多些。畢竟他素來寬厚待人,甚至叛臣兇逆也優容寬赦。


    段衝給蒲丕扣了一頂抗旨不遵,蔑視鮮卑的大帽子,將蒲丕壓得不敢妄為。但蒲丕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奉旨而來,抗旨之名如何說得清楚。


    正在僵持時,南麵又來一隊騎士,卻隻有三五人之數。為首一名老者,陸英也認得,正是京兆尹段垂缺。他不由暗笑道:“今日怎麽出門淨遇熟人,來長安相識的幾個人物,一時間竟齊聚於此!”


    段垂缺打馬上前,一躍從馬背跳下,穩穩立在地上,對著段衝冷冷一瞥。段衝急忙躬身道:“五叔,我與兄長正要去祭奠丞相,不想被長樂公攔住了去路,還請五叔……”


    段垂缺打斷道:“住口!長樂公國之大將,又是陛下親子。你竟敢與他搶道?還不退下!”段衝俊臉通紅,仍抗聲道:“五叔,我當然不敢與皇子搶道。但轎中乃是我鮮卑……”


    段垂缺抬手一掌,將段衝所言打迴肚中,怒道:“還敢狡辯!我們身為臣子,怎可如此無禮?”


    段衝受此折辱,敢怒卻不敢言,但仍倔強立在當地,一聲不吭地表達抗議。馬車中蒲丕連忙下車,上前拱手道:“段世叔,何必如此!晚輩身為皇子,更該尊賢敬道,我令人後退便是!”


    他知道父皇深深倚重此人,再不敢端坐不動,免得受小人嚼舌。因而過來圓場,也是為了落個謙遜禮讓之名。


    段垂缺躬身道:“老臣見過長樂公。長樂公一路勞頓,未能親迎還乞恕罪!”


    蒲丕道:“段世叔言重了,哪有讓您迎我的道理?您老身體康健,老當益壯,真乃國家之福。”


    陸英看著兩人作態,忍不住麵現鄙夷。蒲丕雖隻今日初見,但可知性子孤傲,骨裏恃才傲物。沒想到也能有如此一麵。


    而段垂缺老奸巨猾,在大街之上這番表演,未免嫌太過了。


    還是那大轎中傳出話來,道:“遵五叔命,給長樂公讓開道路!”


    鮮卑段氏正要退讓,蒲丕卻又連稱不敢,也命從人車馬退後。一時間兩方各自謙讓,將街口讓開好大個口子。


    前後內外人等雖齊被阻隔,但無人敢上前催促,竟至吊喪之人越聚越多。


    段垂缺與蒲丕還在互捧,皇城方向疾奔來兩名少年中官。看服色皆是中書署寺人。兩名中官奔到蒲丕麵前,一人喘著氣尖聲道:“陛下有詔……”


    段垂缺與蒲丕以下皆躬身侍立,等著中官宣旨。那中官又道:“丞相新逝,朕……悲痛摧心,諸子……大臣……人等,不能替……朕分憂,竟然當街相爭!混賬至極!”


    蒲丕聽到此處,忙又把腰往下壓了壓,大氣也不敢喘。反倒是段衝彎腰之際,嘴角微噙冷笑,正落在陸英眼中。


    那中官接著道:“拜祭諸人,從今不許乘車馬,一律步行入相府街……再有違者,嚴懲不貸!”眾人齊聲應諾,個個心中凜然。


    那中官宣完旨,又對段垂缺笑道:“段大人,陛下讚你深明大義,國之柱石。特賜錢五千!”段垂缺再次謝恩,連稱惶恐。


    中官轉身離去,留下蒲丕與段衝各有神情。蒲丕麵紅耳赤,好似被人打了兩耳光。段衝麵帶冷笑,臉上雖有巴掌印痕,卻似得勝的將軍。


    陸英不願再看,悄悄從人群中離去。今日之事雖不大,也可見北漢朝廷一斑。隻是不知段衝今日與段垂缺究竟是合力演戲,還是當真齟齬。


    如果段衝此舉是為了提高新興侯的存在感,那段垂缺出麵攔阻,又是想達到什麽目的?陸英一時也想不明白,隻得迴到觀中,自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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