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的冬夜無比漫長,沉凝的氣息仿若一瞬間籠罩天下各地人間煙火處,凜冬寒徹周天大地。


    山沅嶼臨海崖邊有一座石塔,石塔無名,現因其中那位主人得名為明珠塔。燕國明珠秦南袖居住其中。


    作為燕國赤芍省軍民兩用的海港,山沅因離原、海原的戰事徹底成為軍港,燕國海軍第一師就駐紮在以山沅為中心的周邊海域中。秦南袖為了表明自己不插手軍務的態度以及方便自己出行收取太陰真水,她沒有住在軍港碼頭上的府邸內,反而住在遠離碼頭的石塔,來訪者都被環娘擋在塔下,隻有趙冼韞請她出塔的消息才能傳遞到塔頂,然後代表皇權露麵,其餘時間都在石塔潛修。


    她已經取得太陰真水,她潛修的日子都在熟悉它,一件能與神火媲美的神物。


    十月二十的夜她沒有像往日那般潛修,心緒難定的她終究還是摸起識符在七鵝裏找到一個備注‘白蓮花’的人發去一條信息。


    秋城絕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雪,一身白色衣裙的裴紅蓮獨坐積雪庭院中的石桌旁邊,素手托腮紅眸瀲灩地看著麵前源晶陣中糾錯群的信息,這時石桌旁邊的識符微微一亮,她斜眸看去。


    小丫頭:【他還好嗎?】


    “嗬。”淡淡蓮香在空寂庭院隨著白霧散開,自從林泳澄、傅洪喜北上,絕峰上隻剩裴紅蓮。


    【還以為你能憋到定鼎之戰塵埃落定時才來問呢。】


    青色繡被覆蓋下的秦南袖微微眯眼:【你果然有辦法聯係到他。】


    【叫姐姐。】


    秦南袖握著識符的指尖微微用力,她額角青筋悄然鼓起:【以前陪我逛秋城的時候,叫我姐姐。現在新人勝舊人,就想叫人家妹妹。要我說,你可絕了這門心思罷,要叫姐姐也輪不到白蓮花妹妹呢。】


    【不是吧?不是吧?正妻還沒過門就有人謀劃著當小妾敬茶了哇?天呐天呐,真有人願意當小妾啊?】


    【給孩子爭個二娘倒也不錯呢,是吧是吧?總不能當最小的那個吧?】


    【笑死,除了你和那刀純少女誰還把那根木頭當香餑餑捧著啊。】


    【明蘅青。】


    裴紅蓮微微眯眼,紅眸瀲灩成一線,從她得來的消息,確實很有可能。


    【樊湘。】


    裴紅蓮吐出一口氣,對於樊葉麗、樊湘一事林相有跟她提過,從幾次照麵來看林相還懵懂無知——或許是有意無視——楚夢焚卻是了然於胸的模樣。裴紅蓮還未來得及多想,識符上又跳出一個名字以及一句話。


    【趙希叔,她可是趙氏世族的小公主哦。】


    趙氏世族主體在燕國,燕國東南行省赤芍省趙家是主家,林相在閻浮提遇到的趙旭、趙露兄妹即出自燕國赤芍省鹽荔趙家。趙氏世族和山南樊氏世族類似,遍及山北,與林相有過天下劍爭的趙八韶同樣屬於趙氏世族,不過他是旁枝均國蓮鳶郡紅城趙家。


    趙希叔和總領離原海原戰場的衛將軍趙冼韞都出自赤芍省瀚熙趙家,乃趙氏世族主家中的嫡脈。也就山北存在兩個能問問天下鼎重的至強國家才把王公之別分得異常清楚,趙希叔放在山南那等沒有至強國家的環境,她去到那些小國獨立城邦完全是王女待遇。


    趙希叔……裴紅蓮默然,林相在秋山學院的時日,那女孩可是很努力朝他靠近了的。


    【這還是我知道的有鼻子有眼的,還有些我就不說了,閻浮提有個小妖女,燕國還有秦出雲那幾個丫頭時不時打聽他的消息。我不著緊點,以後我那可憐孩子怕是要平白多好幾個姨娘了。】


    裴紅蓮眯眼:【什麽意思?】


    【我最喜歡過河拆橋,等老娘進了門,直接把門一關,外麵的狐媚子一個也別想進門兒!】


    【那你不是最小的?】


    青色繡被微微起伏,秦南袖緩緩吐出一口氣:【平生最後悔的一件事是那年離開了秋城,往事不可追,現下至少能挽迴,若是有幸能陪他走到最後,想來世間早已滄海桑田,名分又有什麽意義呢,但人數的多寡很有意義。看到那麽多想朝我鍋裏菜伸筷子的人我是坐不住了,不著緊點,以後連上桌的機會都沒了,不會真有人坐得住吧?是吧,是吧?】發出最後一句話的她嘴角微微挑起,丹鳳眼閃過某種莫測的色澤。


    裴紅蓮心頭一跳,獨坐雪中庭院失神好幾息的時間,旋即發出消息道:【確實有人坐不住了呢,比如鍾離玉秀。】


    【???


    【誰是鍾離玉秀?


    【鍾離玉秀是哪個不要臉的狐媚子?】


    【聽說,


    【聽說,


    (秦南袖額角再次鼓起)


    【叫姐姐我就告訴你。】


    秦南袖一咕嚕從床上坐起來,青色繡被掀得一片淩亂,她隻感到體內寒涼的太陰真水變得灼熱起來,一如旺盛的心火。不過仔細打量識符上的信息時間後,她鳳眼一挑喃喃道:“銜杯啊銜杯,你可不能因為大家很熟就卸下心防呢。”白皙指尖輕點識符,一條信息發送出去。


    【叫了姐姐也別想進門兒,作為四木家的關門娘子,除了我和四木、三林其他人別想進門兒。】


    裴紅蓮垂眸:【娘親呢?】


    【三進大院,林姨喜姨住一院兒,我們仨一院兒,都在一個屋簷下,怎會有進不進門一說呢,是吧是吧?】


    【呀,你不給你娘家留房間啊?】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娘家人太饞四木了,防火防盜防大小姨你懂伐?對吧對吧?外麵的狐媚子一個也別想進門兒!】


    裴紅蓮額角微微鼓起,頭頂白霧升騰,讓庭院石桌周圍的積雪都有些融化:【八字都沒一撇還關門娘子,嗬。】


    秦南袖嘿嘿一笑,抱著繡被躺下去,舒展的柳眉像是有喜鵲躍上眉梢:【刀純少女可是送了我太陰真水呢,你知道太陰真水嘛?那可是能和紅蓮業火媲美的神物誒。要是男的送我,我指不定就對他笑一下了,況且還是天下第一美人的饋贈呢?天下第一美人開門,天下第二美人關門,多麽好的兆頭呀,我倆都有了約定之物了。】


    裴紅蓮鼻翼舒張,紅眸似火:【你送她什麽了“天下第二美人”。】


    【送了個如意郎君。】


    【你行!】


    【楚夢焚天下第一好看,不服來辯!】


    【舔狗!天下第二美人!天下第二舔狗差不多!】


    【舔到最後應有盡有,況且,本姑娘長得也不差,好歹是與楚夢焚旗鼓相當的美人兒,自封天下第二有意見?】


    裴紅蓮額角青筋鼓起,頭頂白霧繚繞衝天,渾身玄氣激蕩得庭院積雪成為光滑的鏡麵,她長長吐出一口氣:【你不是要問你家香餑餑?】


    【你能和我鬥嘴說明情況不賴,別轉移話題,白蓮花同學。】


    裴紅蓮心口一痛,她怎麽忘了麵前這一位比刀純少女難纏得許多?她甚至能腦補出小丫頭喜上眉梢的得意模樣。


    【他會當先椎鋒。】


    良久沒有信息傳來,裴紅蓮忽然有些後悔,不該再讓另一個人替那沒良心的小破孩擔驚受怕的。


    此刻的秦南袖早已明悟林相定然通過某種方式和西進軍部達成了軍略互動,她沒有依靠儲君的身份要求趙冼韞乃至李玨透露軍情,她隻是怔怔地望著天際明月發呆。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瑩白的鵝蛋臉上,丹鳳眼瑩瑩似水,她輕念:“平安,平平安安。”指尖落在識符上,意念一動,一條信息傳遞至絕峰。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迴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我很早就見到了我命中的桃花,從未懷疑他不能陪我走到最後,若他不幸罹難,我會記著他走到地老天荒的盡頭。】


    裴紅蓮感到窒息,那是一片海淹沒自己的窒息,情深似海莫過如此了吧?他何德何能能有如此女子傾心?想到與其糾纏的一路塵霜,忽覺不過是坦然無悔。


    他此生可曾悔?


    無悔故坦然,清風拂山岡,明月照大江。


    如何說情深,從未想過,僅僅一瞥之緣分,就想將餘生與其一同起落。自己初時懵懂,隨著春花次第漸開而了然,可惜懵懂糾纏理想,餘溫尚存,循著星火尋見明日,妄圖將來以春日照拂他的夏秋冬。可惜,終究還是可惜,自己想差了。


    情之一字,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仿若兩軍對壘,隻有在最合適的時候才能解出一個和局。自己錯過了時間,也錯過了地點,不能再丟掉人和。


    若是少了意中人,餘生飲酒徹骨寒,周天寒徹。


    若是餘生夕陽西下觸景生情,心中倏忽飄過:“那時若自己勇敢一點,是不是結局就會不一樣的”之類念頭,那份後悔將如棣棠鋪滿三川,雨打風流不能去,獨恨前塵再難續。


    若是、若是、若是……


    難有那麽多若是,在自己最美的年華遇到想要去追逐的煙火,倘若隻因陸止於此海始於斯而駐足,那自己為何要在當年西去?西去的路那麽遠,與所思之人猶隔天塹。


    蓋因,那樣的自己才是自己,才是那人所意動的模樣,才是自己能從一而終、始終如初對待他的緣由。有所愛的人,也要熱烈地去追逐自己的夢想,二者衝突糾纏的愛恨舍離是自己一生中不得已的悲喜。


    人從來都是複雜的,多變的,她希望自己能秉持初心,依循前頁的墨痕,讓當初落筆的那一點懸墨可以貫穿自己人生書頁的每一頁。


    煙火紅塵,少了自己的意中人那隻是清淨無為。


    朝著自己心願踅足前進,跌跌撞撞亦能坦然以對,遑論承認自己來得晚,需要用更加漫長的歲月去彌補?


    是的,秦南袖早已有了不與楚夢焚相爭的覺悟。


    她不知從何而起。或許是閻浮提的拌嘴,或許是她明了自己情深時某一刻的心軟,或許是她把自己當朋友,或許是……她認真教自己收納太陰真水的那一刹那。


    她明白,自己和她的競爭將以時間作為裁判,終老那一刻才見勝負的分曉。期間,隻要能與他同坐飲茶,逢此對手,她亦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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