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的靈魂經受著前所未有的煎熬時,他的精神世界會充滿懺悔、祈禱、迴憶、妄想、夢幻……

    3月1日深夜,一輛警車載著我,穿過深圳這個躁動的不夜城,來到了某看守所。當森然的牢房鐵門訇然洞開時,我才恍然明悟,我將開始一段為期不短的遠離陽光、歌聲、親情、自由的鐵窗生涯。

    在這段日子裏,我幾乎沒有過多地去憂慮我犯下的“過失泄密”將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怎樣一種結局。我知道,這是無可挽迴的事實,木已成舟。我更為關注的是與命運攸關的往事和夢想,自己的抑或他人的。為此,我常常獨自或與同獄之囚一道,陷入長時間的痛苦的追憶和夢魘之中。

    四壁蕭然的牢房內,氤氳著一種類似於從臭腳丫中散發出來的淫穢黴變的人味。那高高的25瓦燈泡,昏黃的光暈照在幾十張胡子拉雜的清臒的臉上。囚徒們見我進來,用兇惡、征服、揣測、懷凝、敵視、陰毒、戒備、猙獰、貪婪、欣賞、同情、憐憫等複雜的目光如麵對犀牛河馬似地望著我,令我不寒而栗。

    對於獄中人犯互相慘殺、鬥毆的現象早有所聞。我想,這迴這些殺人越貨的人犯是不會放過我的,至少要被他們揍個半死,甚至性命難保。這是我從那些滿身橫肉的同囚身上紋的骷髏、毒蛇、蠍子、蜘蛛、虎狼、刀劍等圖案上感覺到了,我在劫難逃,給這幫家夥揍個半死不說,還得天天給牢頭獄霸擦屁股洗澡、端茶喂飯。

    當我聽到牢門“哢、哢”兩聲上鎖之後,靠著鐵窗而坐的一名佬大模樣的彪形大漢,突然“叭”地一聲打了個響指:“魚竿,給新兵來碗”康師傅“。”“好的!”隨著應聲,從廁所的一個角落裏突然蹦一個尖嘴猴腮、鼠眉賊眼的小青年,這個被喚作“魚竿”的青年來到我跟前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知道這一定是佬大差遣來折磨我的幫兇,我把眼鏡取下來,捏在手心裏。然後,閉上雙眼,我知道,此時此刻,無話可說,隻有挨揍的份。我屏住唿吸憋著勁等待著拳腳光臨。等了一會兒,未見動靜。佬大又吆喝了一聲:“魚竿,你他媽快點,別讓這位兄弟餓著了。”我知道這是他們的暗語,但我感到蹊蹺的是,魚竿為何遲遲不朝我下手,我微微開啟眼睛,隻見魚竿象隻老鼠似地趴在地上鑽進床鋪下的水泥洞裏在翻找著什麽東西,我想他一定在找什麽私藏的兇器。

    “兄弟,別他媽這麽悲傷,大不了拉去打靶,算個鳥!”老大拍了拍他那剌著一個大大的骷髏圖案的胸脯,肚皮上五六條縱橫交錯的刀痕被針線縫合過之後,極象五六條蜈蚣,活脫脫趴在他的肚皮上,他拍打著胸脯的時候,隨著肚皮的顫動,蜈蚣也跟著爬動起來。老大說:“過來坐坐,你們這些讀書人怎麽這麽膽小。”我坐到老大身邊,我發現霎時間幾十號同囚都用好奇而且友好的目光望著我。

    魚竿戰戰兢兢地來到老大跟前,苦著臉說:“老大,”康師傅“沒有了,隻有”三鮮伊麵“。”

    老大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就”三鮮伊麵“吧。”

    我不明白,老大為何對我如此友善,不但不懲罰我,反而寬慰我,把我以“兄弟”相稱,這種人在我過去的印象中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現在我居然被他們稱兄道弟了,乍一聽起來有些刺耳甚至無法接受。但我很快明白,我從此以後,就和大家一樣是在押人犯,都是改造和教育的對象。我將要在這三十平方米的牢房中和這些人休戚相關地度過一段不短的日子。

    “來支煙吧。”老大說。

    “謝謝。”我正要伸手去接老大的煙,卻不見老大掏煙。一會兒,一位大胡子青年遞上兩支燃著的香煙,“請吧!”我突然想起過去我的一位闖蕩江湖的朋友說過,江湖上這種平排遞出幾支香煙,靠近大拇指的那支煙是大佬抽的,不得亂來。於是,我從大胡子手中接過靠近小拇指的那支煙。老大接過剩下的那支煙連吸兩口,拍著我的肩膀說:“到底是闖過來的哥們,算我沒看錯人。”此刻我不失時機地奉承老大一句,拱手作了個五湖四海揖:“多謝大哥抬舉。”作為一個作家對付這麽一個小小的應酬應該不在話下,但我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在作戲,有些滑稽可笑。

    “魚竿,你他媽的快點!別讓這位兄弟餓壞了。”

    “不餓,不餓。”連日來我確實食欲不佳,這跟心境是有很大的關係。那位被喚作“魚竿”的小個子青年給我端來一碗快餐麵,裏麵有榨菜、火腿腸什麽的,對於坐牢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頓豐盛的美餐,但此刻的我確實食欲不佳。

    老大吩咐兩名同囚在他自己的鋪位旁邊安排了我睡的鋪位,被子、毛毯、枕頭一應俱全。

    老大隨手將煙蒂遞給大胡子,大胡子接過煙蒂津津有味地抽了起來。大胡子原名韓建武,外號叫職業殺手,是被指控為殺人案犯罪嫌疑人而被關押起來的。老大說:“既然進來了,就別想他媽的這麽多,隻有好好地熬日子,我判了死刑,遲早要拉出去打靶,我都不去想那麽多。”老大突然貼著我的耳朵問:“兄弟,你還沒到我這份上吧?”

    我搖著頭說:“可能不會到這份上。”

    老大眼中突然閃現出一種激動的光茫:“那就好!判個十年八年算個鳥,出去又是條好漢。”沉默片刻,用一雙鷹隼般的目光緊盯著我鼻梁上那對超薄進口近視眼鏡片,慢吞吞地說:“依我看,兄弟你幹的不是一般的買賣。你不用說,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我早就聽說過,進牢房的第一道規矩就是跪下,接受牢頭獄霸的訓話,譬如,你是幹哪行?怎麽被抓進來的?等等。然而老大不但不向我問及這些事,而且十分理解地說:“等到有一天,你高興的話,就給我說說,隻要我不問你,龜孫子都不敢放屁。”話音剛落,老大用威嚴的目光環視了一圈,同囚們大都低下了頭。老大突然一聲斷喝:“睡覺!”接著幾十號囚犯異口同聲地念道:“早睡早起,鍛煉身體,保衛自己,東山再起。”待人們剛睡下,一位身著藍色製服的保安員來到窗前,喝道:“嚷什麽!嚷什麽!”老大不緊不慢地說:“哎,睡覺前讓大夥兒背背《監規》。”保安員職業性地用狐疑的目光審視了我們幾秒鍾走了。

    這一夜我怎麽也無法入睡。有一種聲音在滋擾著我,它類似於女人的哭泣或含混不清的囈語,穿過寂寥的夜空,隱隱傳來,如古刹裏單調的誦經聲,顯得空靈而悠遠。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大胡子似睡非睡地說:“朋友,睡吧。別想那麽多了,這牢門易進難出,進來了,不是你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此刻,我對自己身陷囹圄產生一種莫名的懊悔,對自己的未來、前途和命運產生深深的憂慮和焦灼。我在冥思苦想,我怎麽一不留神掉入了陷阱,關進了牢房呢?真是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經曆這段也許為期不短的煉獄生涯之後,我的人生將是一片廢墟,我將成為一個丟掉了工作,沒有了黨籍,失去昔日的榮耀與光環的赤條條一貧如洗的窮光蛋,一個與這飛速發展的時代格格不入的恍若隔世之人。除了自己至親的親人之外,再沒有人能想起我這個曾經響亮過的名字,包括賞識過我的長輩、崇拜過我的讀者、和我莫逆之交的朋友。我知道,我這段與世隔絕的牢獄生活,將會使他們漸漸遺忘我的存在。因為1997年3月1日晚我被關進牢房之後的幾天裏,甚至更長的日子裏,他們斷斷續續地傳唿過我,給我打過電話,都聽不到我的迴音。記得一個偉人曾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同樣,一個聲音消逝,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裏也是極為尋常的事。隨著這個聲音的消逝,我的名字連同我的電話號碼會在一些人的電話備忘本或者記憶裏徹底抹去。隻有我的親人,緣於一種無法割舍的生命之紐帶,使我們息息相關、靈犀相通。他們和我一樣,心靈常常在一種隱痛之中悄悄地流淚,經受著一種苦難的煎熬。當我合上疲憊的雙眼,就看見我那年邁體弱的母親、與我風雨同舟的阿琴還有我那患難與共的弟弟,他們在這個沁涼的春夜裏,呆立在我牢房的窗前,緊緊抓著鐵柵欄,淚光粼粼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嘴裏念念有詞地囁嚕著。我頓覺心如刀絞、五內俱焚,猛然翻身坐起,緊握拳頭在水泥牆上狠狠地砸了兩拳,鮮血從蒼白的手背上滲出,一滴滴滑落下來。

    老大坐起來,從床下抽出一疊麵巾紙包著我流血的右手,繼而給我遞上一支“萬寶路”牌的香煙,“冷靜點,抽支煙吧。”大胡子很快把打火機靠近我的香煙讓我點燃。

    “進來了就沒有什麽放不下的啦,大不了雙腳一伸,鳥朝天。拉雞巴倒。”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串長長的白霧,歎了口氣說:“你這樣糟蹋自個兒真不值啊,他媽的我說不定明後天就要拉出去打靶,我都照樣過日子,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老大吩咐魚竿:“弄點吃的來。”

    魚竿靈捷地從床上彈起來,跳下床象老鼠似地鑽進床底下翻找著東西,從雜亂的物品中抽出一包夾心餅幹,拆開包裝紙後,小心翼翼地擺在老大跟前,“老大,朱古力沒了,隻剩下餅了。”

    老大用拇指和食指夾著幾塊餅幹放在我的左手心裏,然後朝自己的嘴裏塞進一塊餅幹,邊嚼邊說:“咱坐牢的人,隻有吃的權利,別的你暫時甭想,誰不想龍歸大海?嗨,想也白想。”

    我在想:老大快要拉出去打靶了,他還是如此地熱愛生活,珍惜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分分秒秒。大概,人到了這個份上,已是大徹大悟了。而我卻依然對自己未來不可知的命運產生的焦慮和恐懼,如一隻魔手般死死地攫住了我的心靈。

    老大見我愁眉苦臉痛不欲生狀,便“叭”地一聲打了個響指,“魚竿,露兩手,讓哥們兒開開心。”

    話音未落,那些席地而睡的同囚都風卷殘雲般地抱起鋪在地上的鋪蓋卷兒,騰出一塊空地。魚竿一條腿跪地,一條腿弓步拱手朝四麵八方圍觀的同囚作了個揖,花拳繡腿地耍了起來,繼而象馬戲團裏戴著尖頂帽的滑稽小醜一樣,輕捷而靈巧地連翻幾個懸空跟鬥。老大說聲:“好!”幾十號同囚也跟著喝彩。

    老大說他胳膊有點兒不舒服,大胡子便叫來一個名叫“江蘇”的小青年給老大按摩。江蘇是個看上去隻有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白白淨淨,眉清目秀,還沒有長胡子,頭發長得好長,乍一看上去極象一位清純而乖巧的少女。江蘇用他那白皙的手仔細地摟擦著叩打著老大胳膊上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塊腱子肉。老大說:“兄弟,你是個斯文人,不知你喜不喜歡”吹簫“,喜吹的話,今夜就讓這小子給你吹,據這號子裏過去那個老大說,他吹得不錯。”我心裏一陣惡心,感覺自己多年來接受傳統的儒家文化思想洗禮的心靈受到了無情的傷害和褻瀆。這時,江蘇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用一種頗具女人味的勾魂的目光看著我,我心裏狠狠地罵道:“真他媽的天生的人妖,**坯子。”老大似乎看出了我的厭惡情緒,很認真地說:“這號子,自我做老大以來,就沒有人做這缺德的事兒了。”

    魚竿在繼續著他的雜耍表演,一會兒鯉魚打挺,身子象皮球似地上從地上彈起又跌落;一會兒身體倒立,用雙手在地上走上幾圈。

    人群裏有人說:“這小子好功夫,在外麵”釣魚“時,常常從三層樓上跳下來逃跑。”

    老大說:“不是猛龍不過江,這小子在外麵可是根好魚竿,進這號子前就釣了一條”大魚“,三十多萬塊,這還不算,還釣上個香港老板的閨女。”

    我心裏在暗暗慨歎,深圳這個地方,確實人才濟濟,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出類拔萃的角色都雲集於此,使出各自的渾身解數和看家本領瘋狂地捕撈著自己欲望中的一切。

    魚竿表演完畢,大家都躺下休息了。老大見我耿耿難眠,便和我談了許多,盡管我心亂如麻沒有心事去聽他說話,但還是禮節性地稱“是。”“對。”“好的。”以掩飾我的心不在焉,他說的都是些勸慰性的話題,大意是勸我,既然進來坐牢了,就要學會適應環境,學會麻木,不要想得太多,和大家一道吹牛一道玩,這裏撲克、象棋、麻將都有,隻要用心去玩,日子會不知不覺的過去。坐牢,實際上是人的意誌和毅力與時間的抗爭,待你走出牢房的那天就是戰勝時間的結局。他還勸我好的賴的都要吃個飽,在屋子裏要多多走動,否則就易患風濕,這號子裏過去就有幾個進來時強壯如牛的同囚,後因患風濕而癱瘓,抬進了病號倉。

    老大說:“兄弟,我知道你,今晚是不可能睡得著,我們來下一盤棋,怎樣?”

    我順口應允了。老大又問:“中國象棋,還是國際象棋?”我不解地問:“這兒還有國際象棋嗎?”老大說有,都是他們自己用牙膏盒等硬皮包裝紙做的。

    大胡子很快把一盤國際象棋擺好。國際象棋我已好長時間沒有下了,還是在大學時期下過,現在也許談不上什麽棋技,但對這種棋的遊戲規則還是了如指掌。這副國際象棋做得十分精製,黑白相間的方塊棋盤上赫寫著流暢的英文chess(國際象棋),32個棋子上分別畫上“國王”、“城堡”、“教主”、“馬”、“炮”、“卒”的圖案,並分別寫上中文和英文字,我想這牢房裏一定有(或曾經關押過)一位具有相當英語程度的人犯。老大的棋下得很是高明,攻守嚴密,攻時讓你防不勝防,勢如破竹,守時固若金湯,無解可擊。他的煙還未抽上一半,就把我的王棋殺死了。他說:“人的一輩子就象一盤棋,一步走錯,全盤皆輸。既使你能挽迴敗局,但付出的代價是很慘重的。”我被老大的話引入久久的沉思之中,我不是在琢磨他這句並不費解的話,而在想,老大並不是一個粗人,豬嘴裏是吐不出象牙的。老大在兀自地抽著煙。他說:“今天是星期六,對於我們這些判了死刑的來說,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是平安夜。除此以外的隨時都可能把我拉上刑場的。”說這話時,老大的眸子裏隱含著對死亡的深深的畏懼。

    老大抽完煙打了個嗬欠便上床睡覺了,“兄弟,休息吧,不早了。”

    這時,我的胃又在隱隱作痛,連日來我都忘了服藥,我在塑料桶裏舀了一碗水,服下一顆“達克普隆”。大胡子在收拾棋子的時候,還漏了一個棋子在我的床上,這是一個“pawn”,相當於中國象棋裏的卒子。pawn翻譯成中文的意思是:典當、抵押、小人物、以生命作保證。它和中國象棋中的“卒”子的使命是一樣,隻能前進,不能後退,在兩軍對壘的最前線,衝鋒陷陣,用生命來保衛國王king(王棋)的安全。所不同的是國際象棋中的pawn殺到敵國王宮的最後陣線,立馬榮升為rook(城堡),可以縱橫馳騁,叱吒風雲,威力無比。而象征中國數千年帝製的中國象棋中的卒子的命運卻截然不同,卒子就是出生入死,殺到了異國軍營,抓了老將,卒子依然是卒子沒有什麽榮升可言。我的胃痛得更加厲害,使我揣磨著這麽一個問題:我會象殺到最後的pawn那樣,挺到我出獄的那天嗎?

    有一位熟睡的同囚在磨牙,發出吱吱咯咯的怪叫聲。我是頭一迴看到這麽多人睡覺的情景,尤其是在這種晦暗的生存環境裏,由於人格的畸變,心靈的扭曲,一個個的睡相是非常人所能想象到的猙獰可怖。有的齜牙裂嘴,有的雙眼翻白,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嘴啃別人的腳趾頭……我猛然間覺得被人潑了一瓢涼水,一陣激淩。我隱隱感到,我這輩子將會在這牢房裏永遠地失去一種寶貴的東西,譬如健全的體魄抑或人格什麽。

    渾沌之中,我看見兩名全副武裝的警察打開了牢門叫了聲:“邱安坪,出來!”這時,老大的臉上籠罩著死亡的神色,他向大家揮了揮手:“兄弟們,多保重。”然後拉著我的手說:“兄弟在號子裏,上帝都救不了你,隻有自己救自己,多多保重,在你出去的那天,請把這盤棋交到我媽媽手裏,說我輸了。”我感到我的手被老大捏得緊緊的,熱辣辣的淚珠滴落在我的手上。警察吆喝道:“邱安坪,快點出來!”老大迴頭向門外的警察看了一眼,他的雙手抓得更緊了,那些長期失修的長指甲鷹爪般深深地嵌進我的肌膚裏,使我的雙手動彈不得,痛得我抽筋。這時警察大怒:“你他媽,老拉著別人幹嘛!”兩名警察闖進牢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大的手和我的手分開,然後兩名警察各扭著老大一條胳膊,拖出了牢房。老大出門時還迴過頭來,聲嘶力竭地喊道:“兄弟,保重,記住把這盤棋交給我媽……”老大的喊聲愈來愈遠了,不一會兒便傳來了一串急驟的槍聲,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喊了一聲:“老——大——”

    突然,全監倉的人都躁動起來了,一個個都神經兮兮的看著我,有人把門砸得象敲威風鑼鼓似地“咚咚”直響,嚷著要保安員來開門,說有人病得厲害。大胡子用一塊半濕的毛巾敷在我的額上,“怎麽啦,怎麽啦!”人們都關切地問我,我說:“老大,老大。”老大取下我額頭上的毛巾,用手試探地摸了摸我的前額,“兄弟,作夢了吧!”我說:“我分明看到你被警察拉出了,而且聽到了槍聲。”老大笑了笑說:“槍聲?哦,那是邊防部隊實彈射擊,一個星期都有那麽幾次,都是在早上六、七點鍾。”戴著紅袖章的保安員神色緊張地跑到窗前,“出什麽事啦?”老大說:“沒事,”新兵“作了個惡夢。”

    “沒事就別亂敲門。”保安員不耐煩地丟下一句話,走了。

    我這才明白我作了一個惡夢,但我怎麽也想不起來,昨夜裏我的眼皮是何時合上的。

    老大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關進來的人,沒有一個不做噩夢的。”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如夢遊症患者一樣徜徉在江波、江蘇、李嘉梁、魚竿、老大等同囚的故事之中。他們都毫不掩飾地講敘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及墮落軌跡,他們並非從娘胎裏一生下來就是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十惡不赦的亡命之徒。他們也曾有過理想、奮鬥、失敗、成功甚至輝煌和榮耀。在這種環境之中,他們不會有絲毫顧忌,他們的敘述是平生從未有過的率真,從不忌諱自己的醜行惡習甚至隱私。就象盧梭的《懺悔錄》那樣坦城地曝曬著自己的靈魂。

    深夜裏,每當我閉上眼睛,監倉裏的幾十號同囚的麵目在我的腦海裏如拉洋片似地反複浮現,有時兇神惡煞,有時表情怪誕。在大學時我讀過一本《犯罪心理學》的教科書,其中有一位外國心理學家提出,有的人是天生的犯罪的觀點。他是根據一個人的長相體貌特征推斷出其犯罪的行為趨向。這與我國古代主張法治的法家思想:人之初性本惡是不謀而合的。直到現在,身陷囹圄的我親眼看到這些過去在我心目中形同惡魔的殺人罪犯,也有著人情味的一麵,我陷入了久久的深深的沉思之中。我想一個人隻要有了欲望,就可能犯罪。向往美好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性,無可厚非。關健是在追求美好實現美好的過程中,所采取的行為方式是否與天理國法人情相悖。大抵犯罪,就是人們在獲取人生之中的美好的過程中,使用的手段偏離了國家法律的尺度,從而危害了他人或集體的利益,才鋃鐺入獄,甚至命斷刑場。

    每到夜裏,我便浮夢聯翩,夢醒時,一種空前的孤獨感如死淵之水向我湧來,最終把我深深地湮沒。害怕孤獨是人之天性,魯濱遜漂流在孤島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還有個星期五為伴。我必須強迫自己適應這種特殊的生存環境,學會過日子,認認真真地度過這分分秒秒難捱的時光。同囚們那些令我聞所未聞的故事,猶如麻醉劑注入我那敏感的神經之中,漸漸地使我的心靈不再為自己的命運及親人而哭泣。真真實實地迷失於那些或風花雪月、或荒誕離奇、或駭人聽聞的真實的故事之中。

    關我的那間牢房裏有三個囚徒是殺人犯罪嫌疑人,一個是老大,一個是韓建武,另一個是江波。三個殺人犯中,除卻職業犯罪、搶劫殺人犯罪嫌疑人韓建武之外,其餘兩位都有著令人扼腕歎息的故事。

    江波,23歲,一個白麵書生,杭州人,靈秀的麵子湖水把他滋養得白淨而飄逸,眉宇間蘊含著英俊斯文之氣。從麵相上來看,十個人有十個人猜不著他居然是殺人犯罪嫌疑人。

    “眼鏡,你看我象不象殺人犯?”江波慘然地苦笑著說。我不置可否地陪笑了一下。他說:“我說來你不一定相信。過去,我家裏殺雞宰兔我都不忍看,躲進房間裏不敢出來。”頓了頓,江波又說:“然而我真的成了殺人犯,這是事實,無法改變。盡管連我自己都想象不到。”

    隔壁的牢房又在合唱《來生永相依》這首歌,這首幾乎每天都有人唱,就象唱監規歌一樣,常常一個監倉一個監倉地合唱。全看守所幾千號囚徒人人都會唱,當然聽多了,我也會唱了。我關進牢房之初,就有人給我說過,這首歌的作者就是江波,是他作詞又是他譜曲的。那時,他蜷縮在一個角落裏,麵對牆壁目不轉睛,緘默不語。

    江波說:“沒想到,這首歌大家都喜歡。其實,我隻是想唱給我的死去的女朋友聽,在我執行槍決之前,唱完這首歌,再死。”

    江波懷著沉重的心情向我講述了那段令他心碎的不堪迴首的往事。

    江波是1993年從師範專科學院音樂專業畢業,迴到故鄉西子湖畔的一所中心小學教音樂。

    江波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教學之餘,常常寫一些教學心得在地方辦的教育雜誌上發表,還有精短的散文、詩歌和歌詞頻頻見諸於報紙副刊,在地方上小有名氣。

    有了點名氣,愛情也就悄悄地來臨。一天黃昏,同校的一位代課女教師佟欣和另一位女教師張莉來到江波的住所,佟欣手裏拿著一張錢江晚報,敲了敲門,江波打開門,見是學校的同事,便把她們請進房間,江波拿出剛買迴來的桔子給她們吃。

    佟欣說:“江波,你該請客吧。”

    江波說:“請客?請什麽客?”

    “請我們吃喜糖呀。”

    “對象在哪兒都不知道,吃什麽喜糖。”

    “難道一定有對象了,才能吃喜糖嗎?”

    “要不然怎麽叫喜糖呢?”

    “值得恭喜的事,該不該吃喜糖?”

    “我有什麽值得恭喜的事呢?”

    “當然有啦。”

    佟欣拿出報紙給江波看,文藝副上刊登了江波的一篇散文《永遠的勿忘我》,佟欣說:“我們的作家先生,該不該請客呀?”

    江波一看自己的文章發表在報紙上,甚是欣喜,報紙是當天的,江波自己都沒有看見樣報。江波客套說:“請客沒問題,希望你們提點寶貴意見。”

    張莉說:“寫得太美了,太感人。”

    佟欣說:“你寫的每一篇文章我都非常喜歡。”佟欣為了顯示自己對江波的作品早有關注,還背誦了江波的一些精彩的詩句。

    江波被深深地感動了,作為一個作家或詩人最大的慰藉莫過於,自己的作品能長留於讀者的記憶裏。

    這些詩句江波自己都快要淡忘了,突然又從佟欣那清麗的嗓子裏飄出,倍覺親切,江波被佟欣所打動了,真有點知音難覓,相見恨晚的感慨。江波這時想起了藝術、歲月、永恆這樣的字眼。

    “這些詩我都把它抄下來了,後來慢慢地記在心裏了。”佟欣對江波的傾慕之情溢於言表,江波心裏“咚咚”直跳,充滿著一種暖洋洋的幸福感。

    從此以後,江波和佟欣雙雙墜入愛河。

    佟欣是那種典型的西子姑娘,天生麗質,淳樸自然,說話聲音甜潤充滿樂感,一雙富有詩意的明淨的眼睛,令江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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