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卷吹到麵,唿唿作響,豐子都轉過頭去卻見程穀瑤坐在身側,雙眼紅腫,兀自滿臉是關切焦慮的神色。想起適才窘態,俱被她瞧在眼裏,豐子都不禁大為局促,亦是心酸愧疚,臉上訕訕擠出一絲苦笑,說道:“程姑娘,都是我不好,害得你昨晚一晚上盡為我擔憂,沒能睡過覺。”


    程穀瑤默默取出一塊白淨手絹為豐子都輕輕擦拭去額頭上泌出的汗水,長久無語,須臾方然悠悠說道:“卻是我不好,大哥要不是為了救我,又怎能被那個青衣人的劍刃刺傷?”忽爾黯然神傷,歎息不已,柔聲問道:“大哥,你在夢中見到你的妹妹了,是不是?”


    她看到豐子都劍傷處雖然已經止住血,但時而昏厥時而醒轉,交互地隻咬牙切齒,明白其這次受傷嚴重,懼怕就此是那生離死別,相見遙遙無期,故此一夜來不敢有所疏忽。既焦灼又恐慌,然而到底不知道該要怎麽辦才好,惟是旁邊獨自流淚哭泣。待得豐子都天色將明時迷糊睡去,那唿吸轉成厚重穩實,料想應已無甚大礙,心寬之餘方自支撐不住,倚靠在一塊石頭上閉眼打盹兒。


    孰料恍睡恍醒中突然聽到豐子都驚恐地大喊大叫,語調紛雜無序,偏是力竭聲嘶。程穀瑤當即完全醒轉,隻道他劍傷迸發,由不得一下子恐慌了手腳。怎知卻見豐子都兀在睡中,那傷口根本無甚變化,暗自鬆一口氣,便知其應為做惡夢,才致在夢中大叫大喊。


    然而程穀瑤待聽到豐子都叫聲裏來來去去都是“殷先生”和“妹妹”這兩個字詞,以前曾經聽過他無意中說起少時往事,得知他尚有一個小妹妹,不由想道:“莫非是那個姓殷的人虐害了大哥的小妹妹,現今他卻是夢中碰到?”一顆心登時覺得陣陣酸痛和苦澀。望著豐子都那張驚恐駭然的麵容,轉念又忖道:“想不到大哥經曆的苦難卻多,夢由境生,他平常不能說,隻有在夢裏才能流露出來。”默默中不禁眼眶裏再次淚花潸然,伸手便去搖醒豐子都。


    豐子都聽言猛地愕怔,抬眼望著程穀瑤許久許久,心頭抑製多時的諸般種種悲苦與痛楚,終於缺堤一般不可收拾,噴湧而出,哽咽著道:“我夢見我的小妹妹,她正被幾個匪徒砍殺。程姑娘,我當時便在旁邊看著,要去救她時卻是無能為力。小妹妹哭得很是悲慘,我能看到她眼裏流出來的淚水,鹹鹹的,苦苦的。我拚命的要上前去救,誰知雙腿總歸動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妹妹被那幾個匪徒亂刀劈砍。”心情激動震蕩,倏覺喉嚨處一陣酸澀,“噗”的一聲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


    鮮血噴濺得程穀瑤滿臉滿身都是,她不去躲閃,也根本不想去躲閃,眼裏淚水隨之而來串串滴落。哭泣著說道:“大哥,俗話說,夢境與現實相反,小妹妹定當是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忙將手中手絹去擦拭豐子都嘴角邊的血痕。但內心驚惶之下,竟致拿著手絹的手微微顫抖。


    豐子都卻是突然久久沒有說話,抬頭隻望著江麵上一隻倏飛而過的白鷺。那白鷺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雖然即將有寒冬的侵襲,它卻大可飛往南方避過,可是人呢?對於內心的煎熬折磨,又能往哪裏去才能解得脫?過得好一會,豐子都長歎一聲,黯然搖頭說道:“小妹妹已經不會再有事的了,她也永遠不會再在我的麵前流淚,我也是再也不能看到小妹妹流淚。程姑娘,我是再也不能看到小妹妹流淚的了。”心中憤恨悲苦猛地又是湧將上來,直塞胸臆,張口再次嘔出一口鮮血。


    程穀瑤聞言頓怔,看到豐子都嘔噴出的鮮血被那疾勁江風迎頭一吹,散作絲絲縷縷血雨,濺落得身前身後到處都是,著即手足無措,一時倒想不起該要如何去安慰他,隻有在旁嚶嚶抽泣相陪。哭得片刻,程穀瑤念起此際尚在南昌州府死牢裏的爺爺,官府黑暗,那些大內侍衛個個窮兇極惡,爺爺此間定當兇多吉少。同病相憐,人人不幸俱似,再也忍禁無住,竟伏低身子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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