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二十四年四月的一個午後,大雨正下得緊。皖南池州府東十二裏處有個叫做鯉魚嘴的市鎮,一條大江滔滔流經而過,在市鎮北嶺折向東去,地勢有如張鯉魚嘴,地名故此而得來。近江隅處一間大屋屋簷下,一名白衣文士溯風佇立,身上衣衫已經濕透半邊,他兀自不覺,望著風雨肆虐的江麵上一艘漁船默默出神。那漁船搖搖擺擺隻想靠岸停泊,但風大雨大,在江麵上打轉來去卻是始終靠岸不得。這白衣文士約摸三十五六歲年紀,臉皮白淨,額下三縷胡須隨風飄蕩頗有仙逸之風,然則他此刻麵色凝重,雙眉緊鎖,鬢角也早已見了些斑白,孤寂的身形在風雨搖曳之下更是徒添數分惆悵。


    突然間,長街彼端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蹄聲如雷,聽聲音竟有七八騎之多。白衣文士迴頭看去,隻見數騎冒雨頂風疾馳而來,激蕩的雨珠四處飛濺,騎者都是清一色的精壯漢子,個個頭戴雨笠,身披蓑衣,臉色甚為焦慮,不停地揮鞭抽打著座騎,座下那些健馬匹匹身高腿長,揚鬃嘶叫,鐵蹄撞擊著街麵青石板,有如地動山搖般。這些人風馳電掣似的沿著街道直奔,穿過街角,轉上江邊大路去了,氣勢頗為威猛壯觀。


    白衣文士躲避不及,被濺起的雨水淋了個通透,半晌迴不過神來,不由得搖頭苦笑,輕歎一聲,便想入屋去更衣沐浴,突見街道盡頭處出現一人,蹣踽前行,狂風暴雨之下,竟是不去趨避,兀自趕路,不禁大是奇怪,頓足觀望。不多時那人已來到跟前,隻見他一身破舊衣衫,體形高長瘦削,三十來歲左右,臉色灰白,雙眼茫然無神,後背背有一隻大包袱,全身上下已然濕透。白衣文士見這人在這般惡劣雨天下尚要趕程,忽起惻隱之心,說道:“風雨正大,路途尚且遙遠,先生何不入屋來圍爐共酌一杯?”


    這白衣文士姓陳名子漁字了塵,是當時池州府的一名書生,科場屢試不仕,心灰意冷之下迴到原藉,蔽著祖蔭,在城西門側開設了一家磨粉坊,使用西歐先進機械,每天大量磨製麵粉,磨出的麵粉精細純白,價錢比時值又較為便宜,在大江兩岸甚是暢銷。池州府轄下衙門一名林姓官員見他磨粉坊生意興隆,日進鬥金,起心眼熱,便存意勒索,今日飭令他中惡同行降低價錢,明日飭令他捐修水路以代海運等等不一。陳子漁不堪忍受壓迫,便到州府去討說法,誰知知府受轄下蠱惑,反給他扣上“私設磨坊,危害一方百姓”、“哄鬧官署”、“不安本份”等帽子,上報上頭革去他功名,投入牢獄依例治罪。陳子漁雙親年歲已大,哪裏受得了如此驚嚇打擊?竟爾先後含恨病逝。後經他家人多方走動,捐獻無數銀子出來,陳子漁才得以消罪出獄。他岀獄後聞知雙親已故,悲憤欲絕,痛不欲生,隻恨自己一介書生,複仇無望,枉為人子,慟哭之下大是病了一場,躺床上有半年多方自得以康複,家道卻因此而起始沒落了。這日午後突降大雨,狂風暴雷不停,陳子漁客廳呆坐良久,心情益發鬱結,便信步踱到門外去。門外隻是風雨肆虐,一片狼藉,他觸景傷情,滿懷惆悵,正自自哎自歎,待見到有人風雨中落寞獨踽,不由得湧起同為淪落異鄉之意,於是出口相邀。


    那人抬起頭,雙眼望著陳子漁,甚久才淡淡說道:“在下區區一個賤民,如何敢相擾尊家?”陳子漁見這人臉上無甚表情,雙眼裏空洞洞的有如一潭死水,頓時直覺一股寒意自腳底湧將上來,周身甚是不舒服,然事已至此,隻得勉強笑了笑,說道:“如蒙不棄,隻是數杯酒而已,別無他意,先生無須多慮。”那人又望有片刻,臉上似乎有了一絲笑容,說道:“如此叼擾尊家。”陳子漁忙推門進屋,接引那人繞過照壁經過客廳來到書房上。這間大屋是陳子漁祖上所建,恰好處在鯉魚嘴上,背靠北嶺,南向平川,三進三十多間房,門前便是一條長街。


    陳子漁招唿那人就座,吩咐家人圍爐生火,整治酒菜,說道:“寒室簡陋,甚是怠慢貴客,先生莫要見笑。”那人道:“尊家太是客氣。”望了望室內諸多書櫃,又道:“尊家真是一方大儒。”陳子漁說道:“兄弟姓陳,微名子漁,世上無用最是讀書人,方幸得蔽祖蔭,隅居此地,碌碌無為已過半光陰,大是愧對列祖列宗。”那人道:“陳尊家謙虛了。”陳子漁見他身上衣衫全部濕透,滴落的水珠在椅腳下形成一灘漬跡,說道:“春寒冷峭,宅上有幹淨衣衫,先生如果不嫌棄,可去置換一套。”那人道:“在下一個貧賤之人,又怎敢再三麻煩主家。”陳子漁笑道:“卻是無礙。”叫一個家人帶他出去偏房換了套幹淨衣衫,自己也迴臥室沐浴更衣。


    陳子漁再次迴到書房,見那人已站在一列書櫃前翻閱書籍,身上那套衣服偏小有些不太合身,後背上卻依然背著那個大包袱,微感奇怪,歉疚說道:“時間倉促,找不到合適先生的衣衫,還望見諒則個。”那人笑道:“已是足感盛意。”


    不時家人端上菜肴,另備有一埕黃酒,擺弄完畢,素知主人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便告退下去。但見菜肴中居然有當地名菜“連理黃精燴魚頭”,這道菜相傳池州百姓如得一女,將於當年以九華黃精浸於酒中,埋在自家屋後,於女兒出嫁之日挖出烹飪魚頭招待親朋好友,故得名“連理黃精燴魚頭”,為共結連理之意,曾幾何時,與中原名酒“女兒紅”齊名。原來家人知道陳子漁喜交八方朋友,近來家事慘遭劇變,那些知己至友已不太上門,主人時常鬱悶獨坐,大家甚為擔憂,這時見主人又新交一位異鄉過路之客,雖然有些揶揄,終究都為他臉上一掃多日陰霾而開心,便努力整治這桌豐富菜肴出來。


    這時天色已經昏沉,外麵依然狂風大雨。陳子漁相陪那人坐落,端起酒杯,笑道:“雨夜得以秉燭長飲,當為人生一大快事。先生請。”先滿飲了一杯。但見那酒水琥珀般澄黃,自是以當地東九華甘泉配與精糧釀造而成,醇厚溫和,清香醺然。那人道:“多謝尊家盛情款待。”便也陪了這杯酒,酒水一經入喉,點頭讚歎道:“果然是好酒。”陳子漁在主客酒杯上斟滿酒,說道:“這埕酒兄弟已收藏多年,平時沒有機會開封,也是和先生有緣,得以品嚐。”那人笑道:“如何敢當?”


    陳子漁忽而長歎一聲,搖頭道:“世事難料,今日不知明天事,古人說得好,人生在世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先生請喝了這一杯。”仰頭喝了這杯酒,待得那人也喝了,又在各自酒杯上斟滿酒,問道:“先生尊姓大名?現今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那人臉色倏地黯淡,臉皮灰白得可怕,雙眼卻是精光大盛,盯視著陳子漁,眼神如同刀鋒般銳利。陳子漁被他盯得全身汗毛直豎,疙瘩冒起,尷尬一笑,說道:“先生如有難言之語,不說也罷,我們隻管喝酒。”頻繁勸進。那人一連喝下三杯酒,良久才沉聲道:“在下殷在野,福建泉州人氏。今從皖南鬆風觀來,要迴到泉州去。”說罷又是望著陳子漁臉上的神情。陳子漁笑道:“鬆風觀麽?聽說那裏香火很是鼎盛啊。”心下忽地一重,沉吟半晌,又是搖了搖頭,歎聲道:“雖說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這世上人情卻也當真翻覆似那波瀾,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可先生忒也把這人情瞧得薄了,來來來,我們兩人雨夜相逢,也是緣分一場,隻要喝酒談天論地,銜彈臧否,別概不論。”端起酒杯,一口飲盡,但覺氣苦,不禁是一陣咳嗽不止。


    殷在野待陳子漁咳嗽完畢,忽而微微一笑,說道:“在下是會錯意了,甚是該死。在下這裏謝罪了。”站起身來,深深作了一揖。陳子漁急忙離座扶住殷在野,笑道:“俗話說人心叵測,防人之心自不可無。況且兄弟冒昧相邀,實在是突兀,先生原也無可厚非。”殷在野黯然苦笑,取下背後縛著的包袱,在桌麵上解了開來,赫然露出一顆人頭,但見那人頭道人裝束,容貌依舊,雙目圓睜,竟是新割下不久,血跡未幹。陳子漁狂風暴雨之夜突然見到這駭異一幕,饒是曆經人事,也不禁是嚇了一大跳,臉上變色,全身不由顫抖起來。殷在野道:“尊家莫要害怕。”指著那顆人頭,雙眼如欲噴火,又道:“這人是在下的一個世仇,我追尋了他七年,數天前得知他藏身於皖南鬆風觀,於是上門去挑戰殺了他,提了人頭。”


    陳子漁兀自驚悚不已,唯唯諾諾,隻是心想:“這個道人被此人苦苦追殺了七年,若非深仇大恨,也必定是大奸大惡之徒。”殷在野扶著陳子漁在椅子上坐落,端起酒杯一口氣喝了七八杯酒,說道:“日前在下殺了這人,提了他人頭途經貴境,尊家相邀喝酒,在下以為是這人邀來的幫手,要在此地伏擊,俟機奪迴首級。嘿嘿,多有魯莽,也幸上天還是待我不錯,不致闖下大禍。”陳子漁驚駭之下也暗暗籲了一口氣,萬萬料想不到因為一時的好意竟然差點惹來殺身之禍,要捧杯喝酒,酒水卻是灑了大半。屋外傾盤大雨,電閃雷鳴,屋內兩個原不相識的人對酌飲酒,燭火半明半暗,映著一顆詭異人頭,陳子漁隻覺今晚遭遇甚是不可思議。


    殷在野重新縛好那人頭包袱,背迴背上,為陳子漁杯裏添滿酒,道:“舊事已了,今日有緣認識尊家,在下心情甚為暢快。依你所言,秉燭長飲,務須求得一醉,來,來,讓我們兩人開懷盡飲。”陳子漁聽到殷在野所說的“舊事已了”四個字,驀地想起雙親逆故,自己慘遭陷害入獄一事,一時悲憤難忍,心情激蕩之下,不禁放聲慟哭起來。殷在野大是愕然,問道:“我見尊家先前臉色悲絕,如今又如此痛哭無狀,敢問是何故?”


    陳子漁哭得一陣,又喝了數杯酒,那六七分酒意湧將上來,但覺胸臆沉重,堵住口氣,非吐不快,於是便把自身遭遇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言畢長歎一聲,慨然道:“隻恨官場黑暗,曆來官官相衛,投訴無門,又恨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雙親逆遭大限,卻是無能為力,報仇遙遙無期,枉自為人子而已。”殷在野聞言怒道:“果有此事?”陳子漁慘然一笑,不再說此事,隻是頻頻勸酒。殷在野也是長歎一口氣,抬頭望著那忽明忽暗的燭火,若有所思。當下兩人你一杯酒來我一杯,盡是喝著悶酒,直喝到雞啼四起,天色微明。陳子漁身子一顫,就貼著椅子軟了下去,醉得人事不知。


    第二日午後,雨停天晴,陳子漁方自醒來,但覺腦袋痛得似要裂了開來,一日下來均是混混沌沌,身不知在何處,又是睡了一夜一日,神氣才得以迴複,這才依稀想起那晚發生的事,問起家人,方知自己醉酒之後,殷在野也就走了。家人知道這人是主人的朋友,直送到門口,見雨勢不停,要他撐把傘,他卻是不要,紮進雨中急急離去。陳子漁微微苦笑,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隻是閑時細細想來,覺得這個殷在野行為甚是怪異,而自己竟然可以和一個初識之人飲了一夜的酒,尚且大醉,更為不可想象。


    這晚三更已過,四處寂靜無聲,陳子漁卻在書房裏踱來踱去,時不時唉聲歎氣,燭火明滅,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到牆壁上,搖搖晃晃。近段時日以來,他每逢合上眼,總是想起這場家庭巨變,更是愧對慘死的雙親,負罪的感覺越來越是強烈,每每是哀哭中醒來。這晚他又是哭泣著驚醒,望著熟睡中的妻兒,內心甚是鬱結,歎氣不已,不願驚擾她們,便踱步來到書房上。豈知夜深人靜,愁人更愁。


    又過有多時,突然聽得大街彼端有狗一聲吠叫,但隻是叫得半截,便倏地無聲,似乎讓人瞬間擊斃,以致隻僅僅叫出了半聲。陳子漁覺得情形甚是不同尋常,正自孤疑,不多時聽得房門輕扣,門外有人說道:“在下是殷在野,尊家開門則個。”他依稀聽得便是雨夜秉燭長飲那個人的聲音,趕忙過去開門。淡淡月光之下,果然見到殷在野站在門外,他肩膀上卻是托著一口大箱子,那大箱子足有半人高,黑沉沉的,也不知裝著甚物。陳子漁突然想起那顆人頭,不由得心裏怦怦直跳,隻怕打開箱子後見到的是一堆頭顱。


    殷在野笑道:“夤夜探訪故人,實在是冒昧之極。”陳子漁歡喜道:“先生尚為記認兄弟這個人,兄弟開心猶是來不及。”急忙相迎入屋。殷在野托著木箱踏進門來,環眼四顧,在一麵牆根下放下那口大箱子,轉身對陳子漁抱拳道:“那日不辭而別,在下實是有事要辦,推不開身,這裏謹代君過。”陳子漁不知殷在野三更半夜上門來為何事,見他擺放大木箱時,木箱顯得尤為沉重,心裏嘀咕,說道:“先生過謙,隻怕是兄弟怠慢待客。”


    殷在野指著那口大箱子道:“你我兩人也是有緣,留宿酤酒之恩不敢忘卻,本該今晚不醉罷休,然則鷹爪子找了上門來,甚為麻煩,這裏不便久留,這口箱子便存放你處,箱內之物任憑尊家處置。”陳子漁奇道:“鷹爪子?”殷在野笑了笑,道:“就是那些清宮大內侍衛。他媽的狗崽子,如影附蛆,殺之不盡。”陳子漁嚇得一跳,失聲道:“先生要誅殺宮廷大內侍衛?”殷在野道:“正是,隻可惜鷹爪子太多。”陳子漁驚道:“那可是掉腦袋的大罪,不知先生因何要與官府爭鬥?”殷在野雙眼突然精光大盛,一對拳頭攢得骨架格格直響。陳子漁又吃了一驚,火光搖曳之下,但見殷在野麵目猙獰,窮兇極惡,不明白他何如突然變得如此怨憤,當下不敢再問什麽。


    殷在野長歎口氣,神情迴複原狀,笑了笑,對陳子漁道:“適才失態,可讓尊家見笑了。”陳子漁搖頭道:“先生可是有苦不能說啊。”想起自身遭遇,不由得也是長長歎了一口氣。門外一陣風卷吹入來,燭火倏地暗淡下來,將滅未滅,“噗”的一聲輕響,又燃燒了起來。殷在野自背後解下一個包袱,放在桌麵上,說道:“在下日前經過池州府,見這兩人麵目可憎,一時按捺不住,便把他們殺了。”


    陳子漁燈下看去,包袱裏兩顆並列頭顱,赫然正是那仇人林姓官員和知府的人頭,不禁一陣眩暈,耳中“嗡嗡”直響,有如炸雷頭頂滾過,大喜若狂之下,望著殷在野便跪拜下去,“砰砰”直磕頭,哭道:“先生大恩大德,陳子漁終身……終身難以為報,謹領……謹領盛情。”


    殷在野扶起陳子漁,笑道:“你我兩人何分彼此?況且我也細細查過,這兩人平時作惡多端,也是該死。”說著把兩顆人頭放在地板上,從懷裏取出一瓶小瓷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那上麵,再把小瓷瓶放迴懷裏。陳子漁詫異問道:“先生,這是何故?”殷在野又笑笑,沒有說什麽,隻是望著那兩顆頭顱。陳子漁看去,但見頃刻間,一陣白色濃煙冒起,煙霧越來越大,那頭顱竟然慢慢腐爛開去,最後連須發一齊化為一灘黃水。殷在野待得煙霧散盡,去屋外舀來一桶水把地板衝洗幹淨,然後拍了拍手,笑道:“好了,這下官府便是查到閻羅王處,也是找不到這兩個人頭了。”陳子漁看得既是驚奇又是駭異,心裏暗想道:“這樣也好,惡人伏誅,死無葬身之地,他們官府要查也是查不到我的頭上來。”殷在野拱手拜別道:“事已致此,一切保重,他日若是有緣,必定後會有期。”說罷轉身出門而去。


    陳子漁急忙搶出門去,溶溶清輝之下,院落裏焉有殷在野身影?但見四周樹影重重,涼風拂麵,隻有一些蛙蟲鳴叫而已。陳子漁喟然而歎道:“先生天人矣,神龍見首不見尾。”佇立甚久,直到天邊現出一絲魚肚白,才怏怏不樂地轉迴書房。


    書房裏燭火已滅,陳子漁取出火折子重新點亮一盞燭台,火光下見到牆根處那口大箱子,想道:“先生把這大箱存放我處,卻不知是何故?”秉燭過去小心揭開箱蓋,突然間滿室金碧輝煌,隻見珠光寶氣,流光溢彩,大箱子裏麵滿滿裝載的竟都是金銀珠寶。陳子漁看得隻是目瞪口呆,想起殷在野所說“箱內之物任憑尊家處置”的話,不由得胸口仿似被巨石撞擊,氣也喘不過來,手腳冰涼,一個疏神,“嗆啷”一聲響,手裏燭台掉落地板上,箱蓋啪地合攏,書房裏刹那間一片黑暗寂靜。


    黑暗中陳子漁隻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腦海裏一片空白,過得許久,才慢慢恢複意識,伸手在衣服內摸索出火折子點燃蠟燭,兀自不敢相信剛才所見,手持蠟燭緩緩湊近,顫抖著揭開箱蓋一角,果見滿箱子都是金銀珠寶,於是小心翼翼地合上箱蓋,“唿唿”噴出幾口氣,定了定神,吹息蠟燭掩上房門,急急過去寢室把熟睡中的夫人叫醒,拉到書房裏,也不點亮燭台,黑暗中一五一十述說今晚的所見所聞。他的夫人聽聞之後也是驚喜交集,雙手相執,均覺對方顫抖得厲害,大家都不明白殷在野所作何為,隻覺得這番遭遇直是驚心動魄,匪夷所思。兩人再無絲毫睡意,在書房裏直坐到天色大白。


    過了晌午,陳子漁到州府去打聽消息,果然聽到有人說起日前林姓官員在家設宴款待親朋好友,被人搶進屋來割去首級,知府尚在升堂審案,一人硬闖入來,揮拳打倒十幾個捕快差役,割了腦袋揚長而去的事。官府至今廣為張貼公文,懸賞捕揖兇徒,查勘兩人首級下落。


    陳子漁返迴家中,夫婦兩人甚為誠惶誠恐,卻是一籌莫展。過得數月,適逢池州府東部發生匪患,那些匪徒遊離各處,燒殺強奪,**擄掠,無惡不作,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陳子漁夫婦思量良久,決定舉家南遷以避匪禍。漫漫一路南下,穿州過府,餐風宿雨,終在粵西高州府覓得一風水寶地定居。陳子漁廣種善舉,急公好義,兼且家財殷富,陳家在當地漸漸成為一大望門名族。


    卻說那晚殷在野辭別陳子漁,出得鯉魚嘴鎮,見夜色尚沉,便在一座山峰腳下憩息,待得天蒙蒙亮,辨明方向,徑往東去,進入青陽境內。青陽境內有一名山,名曰九華山,因有九峰形似蓮花,故此而得名。九華山下有一個叫做龍門的市鎮,為是南北來往要道,鎮內房屋鱗次櫛比,顯得繁華喧嘩。殷在野腳力甚快,不時來到鎮上,他見街巷處江湖豪客眾多,更有無數乞丐絡繹來到,有些詫異,卻也不放在心上,走進路旁一座鳳來茶樓,見轉角處有個位置空著,當下坐了過去,擬定吃飽飯再趕路。他掐指算來,清明節尚有七八日便到,想道:“此間事了,務須要盡快趕迴泉州,莫可耽誤了歸期。”


    忽聽得背後一人低聲道:“朱燦朱大爺這次廣撒英雄帖舉辦壽筵,擺明了就是向韓幫主示威來著的啊。你看看,來的英雄豪傑,沒有三千,也有兩千多。”另一人道:“那是不錯。你想朱大爺是丐幫裏勢力最大的蓮花堂堂主,又是丐幫元老,他又怎能把那個韓幫主放在眼裏?”又一人更低聲道:“我聽說丐幫當年選幫主時,朱大爺不想做幫主,這才輪到姓韓的去當。”


    殷在野知道朱燦是丐幫八大堂之一蓮花堂的堂主,聽說此人武功極高,是當今武林中的一個厲害人物,隱居在九華山下。那丐幫是江湖上勢力龐大的一個幫派,幫主座下八大堂,堂下三十二分舵,幫眾眾多,遍布大江南北,幫主是一個叫做韓闊海的人,行事甚為低調神秘,江湖上卻沒有多大的名號。“怪不得龍門鎮這日聚集有這許多江湖豪客和乞丐了。”他暗暗想道,迴頭看去,見議論之人是三個勁裝結束的漢子。那三個漢子見有人看過來,當即停口不說,低頭隻是吃飯喝酒。


    這時,茶樓外麵一陣吵鬧,十七八個人湧了進來,手裏執著各種兵器,為首一人大聲叫道:“各位英雄好漢請了,在下魯大蒼,今日丐幫蓮花堂要在此地辦事,各位最好坐在位置上不要亂走亂動,隻管喝你們的酒吃你們的飯便是,否則拳腳不長眼,得罪了莫怪。”隨即抱拳四邊揚了揚,手下眾人大聲鼓噪恫嚇,氣勢甚為洶洶。殷在野見這十數人均是乞丐裝束,那魯大蒼四十多歲,臉色黝黑,兩邊大陽穴高高鼓起,武功顯是不弱,暗暗呐悶:“這裏是他們丐幫蓮花堂的地盤,卻又有誰敢在這老虎頭上拍蒼蠅?”


    茶樓裏有人認岀這人是蓮花堂座下的一名香主,是朱燦的得力手下,老相識的便想起身打招唿套近乎,然而見他臉色頗為不善,眾乞丐更是個個劍拔弩張,兇狠悍惡,到嘴邊的話“咕嘟”一聲吞了迴肚,人人都是噤若寒蟬,動也不敢動一下。


    魯大蒼揚聲道:“雁蕩山來的季一鳴,大丈夫敢作敢當,這便站出來吧!你不是曾經大言炎炎地說蓮花堂上下盡是孬種,個個都做縮頭烏龜嗎?老子魯大蒼今天就站在這裏,也好讓眾位英雄好漢瞧瞧,到底誰才是縮頭烏龜?”茶樓眾人竊竊私語,紛紛打聽這個雁蕩山季一鳴是何方神聖,居然敢在朱燦朱大爺壽誕前開言得罪蓮花堂,然而眾食客都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見得有人站起身來。一些人卻憤憤不平,暗想道:“你丐幫蓮花堂近年來好大的聲勢,到處頤指氣使,大搞一言堂,絲毫也容不下旁人的一絲非議,直是視天下群雄如無物。”有些幸災樂禍,倒盼這場爭鬥越大越好,最好能鬧個兩敗俱傷,雙方都是土頭灰臉。


    過得一陣,魯大蒼見那個季一鳴始終沒有站出來,“哼”的一聲,冷笑道:“季一鳴,你放出話來,說要在這鳳來茶樓等著我們蓮花堂眾多弟兄,嘿嘿,我們蓮花堂弟兄來了,怎麽,你難道要做那縮頭烏龜嗎?”手下眾人齊地哄笑,有人開始叫罵起來。魯大蒼手一揮,眾乞丐大聲吆喝,推桌踢凳,二三人一組,撒網捕魚般一桌人一桌人的檢視過去,甚為橫蠻兇惡,囂張跋扈。


    殷在野見這幹人忒也無禮,心中有氣,立即便要發作,但隨即想起自己身有事情要辦,不能節外生枝,隻得強行忍住,倒了杯酒喝了,冷冷望著身周丐幫眾人肆意妄為。就在此時,兩名乞丐大聲慘叫,身子飛起來,撞翻了兩桌人,一個灰衣人身形拔起,“唿”的一聲,疾竄出門。殷在野見這人二十三四來歲,眉目清秀,一襲灰舊長衫,頭頂戴著頂瓜皮帽,書生裝束,卻是料不到武功竟英俊至斯。


    魯大蒼喝道:“好家夥,留下罷!”雙掌自後拍出。那灰衣人足尖剛落地,猛覺背後兩股掌力襲到,已經來不及閃避,當下挫身迴頭,也是雙掌迎上拍岀,“波”的一聲悶響,四掌相交。那灰衣人身子晃了晃,順勢向後飄開丈餘,嘴角邊已然流出一絲血來。魯大蒼冷笑一聲,飛身欺近,揮掌便向那灰衣人頸中斬落,叫道:“季一鳴,到此刻你難道還想走得脫嗎?”


    那灰衣人季一鳴尖聲冷笑道:“隻怕未必如魯香主意願。”擰身錯腰,右腿橫掃。魯大蒼側身避開他這招秋風掃葉腿,雙掌一上一下成個陰陽亂環訣,向季一鳴胸腹按落,出手竟是毫不留情,要當場將他斃於掌下。季一鳴似乎忌憚魯大蒼雄厚掌力,不敢硬接他雙掌,身子滴溜溜遊走,雙拳疾上疾下,展開貼身短打功夫纏鬥。魯大蒼“嘿”的一聲,道:“這是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掌法立變,瞬時大開大闔,與之應對。


    季一鳴是浙江東雁蕩山迴流穀蒼鴻道人的弟子,蒼鴻道人當年以一身短打絕藝縱橫江浙一帶,晚年時退隱於迴流穀,博采各門各派近身擊打之長,融會貫通,創立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此絕技名稱雖然隻有十三打,每一打中卻包含有數十種變化,每一種變化隱藏著七八樣手法,甚為繁雜雍複,再傳弟子中唯有季一鳴習練有成,是以流傳江湖不廣。季一鳴現在突然間聽到有人居然認識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不由得有些驚詫,但是也暗暗歡喜,料想不到這套武功竟然名聲在外,在武林中尚存一席之地,當下打醒十二分精神,說道:“正是,且讓你見識一下厲害。”將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的精髓之處源源不斷地施展開來,點、打、鎖、封、纏,著著緊逼,招招不離敵手身周要害,甚是快捷狠辣。


    魯大蒼第一次聽說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是追隨朱燦堂主參加丐幫大會時聽到韓闊海幫主提及,韓闊海當時對蒼鴻道人創立這套短打絕技很是推許,認為與少林大擒拿手武當柔雲拈絲手應在伯仲之間,不相上下。魯大蒼知道蒼鴻道人是前輩高人,當年曾經孤身獨闖混龍潭,連斃三十三名大梟,挑了十二連環塢,可是對幫主涉及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的評價,卻大不以為然,他對自己的武功修為很是自負,藝成加入丐幫之後,累立戰績,積功升至香主一職,一直認為在幫中鮮有敵手,便是相比朱燦堂主,也隻是稍遜一籌而已。此刻見到季一鳴使出短打搏擊術,想起昔事,隨口唿叫,果然這套武功就是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暗自想道:“且看我如何打敗與少林大擒拿手武當柔雲拈絲手應在伯仲之間的絕技。”使開六合赤鳩掌,催動內力,擬定在十招內擒獲季一鳴。


    圍觀眾人但見魯大蒼掌影重重,掌力威猛,季一鳴左閃右避,不敢硬攖其鋒,一味遊走纏鬥,不由得都是暗暗心驚,強將手下無弱兵,魯大蒼貴為丐幫香主,果然有其過人之處。更有人竊喜:“幸好在場上的那個人不是我,否則此刻逃竄保命的必定是我。”


    殷在野卻是暗自驚奇,季一鳴年紀不大,內力修為雖然不足,敗相顯露,始終爭鬥中遊刃有餘,魯大蒼雙掌威儔,離他身子總有半寸不及,奈何不了他。想不到江湖上新近出了這麽個厲害人物,丐幫不知何故與此人結怨,隻怕是後患不絕。


    魯大蒼一掌接著一掌劈出,眼看季一鳴左支右絀,便要血濺當場,於是大喝一聲,六合赤鳩掌第九掌“赤日炎炎”使出,甫動強催勁力,要一舉擊殺季一鳴,突覺臂彎微微一麻。魯大蒼暗道:“不好。”自己掌力源源不斷劈出,初時甚為順暢強勁,誰知那手臂內側“尺澤”穴,腕邊“神門”穴卻漸顯阻滯,內力受到牽製,他先前隻道自己近來練功過度,內力不繼而已,此刻方知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的厲害,纏鬥時這套武功竟能克製對方經絡脈息,照此下去,不出三十招,自己非但不勝,還必遭慘敗。魯大蒼也是見識果斷,當機立決,撤掌後退,拔出腰間一截黑黝黝的木棍,又是大喝一聲,徑往季一鳴胸前戳到。


    季一鳴師從蒼鴻道人修習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見初次使用便奏奇效,逼得赫赫有名的丐幫蓮花堂魯大蒼香主要掣出兵器自保,內心大喜。隻見魯大蒼那截短棍非木非鐵,棍法精妙雄奇,不敢大意,盯著那截棍頭,雙手或點或按,身子在魯大蒼棍下穿插來去,快速趨退,恍如狂風暴雨下的一葉輕舟,雖然隨時有覆滅之險,卻是每每安然無礙。


    魯大蒼短棍在手,威力大增,然而堪堪一套“飛沙走石三十六棍”使完,見尚是奈何不得季一鳴,心裏甚為惱怒。又聽本方喝彩聲漸趨忒微,知道眾人已然瞧出端倪,這個季一鳴武功實是不弱,想道:“莫非今日要陰溝裏翻船?自己一生榮耀要葬送於此?”念及此,不再有所顧忌,牙關一咬,手腕略一用勁,手中短棍“嗤”的一聲自棍尖伸出一截短劍來,輕飄飄刺出,若有若無,淺點輒止,但是隱隱似有風雷之聲。


    季一鳴臉色大變,“托”地跳出圈子,叫道:“括蒼派的須彌風雷劍法?”


    圍觀群雄一聽到“須彌風雷劍法”六個字,一片嘩然。丐幫裏已經有人喝道:“須彌風雷劍法?魯香主又怎麽會這‘須彌風雷劍法’?”刹那間十幾個幫眾大聲鼓噪起來,有人憤恨,有人傷心,有人迷惘。原來十多年前丐幫前任幫主暴斃湘西,轟動整個江湖,丐幫一路追查下來,竟然發現幫主之死與這須彌風雷劍法有莫大的關係,以致丐幫後來大舉進犯括蒼派。一場大戰,雙方死傷數十人,括蒼派從此忒微,變得一蹶不振,須彌風雷劍法也從此失傳,釀成當時江湖一大慘案,想不到此刻須彌風雷劍法又重現江湖。


    魯大蒼哈哈大笑,說道:“擦亮你的眼珠子聽著,這明明是少林派的韋陀靈明劍法,那裏所謂是什麽須彌風雷劍法?”想道:“務須要盡快解決眼前這個小子,免得節外生枝,多生事端。”又是一劍橫空刺出。丐幫中一人大聲叫道:“這韋陀靈明劍法是魯香主成名絕技,連本幫幫主和朱堂主他老人家都是推重不已,你小子年紀輕輕,又怎能認識?這又怎可能是那須彌風雷劍法?”魯大蒼這套劍法空靈無依,力道若有若無,雁蕩山慧字決十三打要克製其經絡脈息,甚是難以著手。


    季一鳴冷笑幾聲,說道:“韋陀靈明劍法?嘿嘿,是有些形似,可你忒也把天下英雄小瞧了。這明明便是括蒼派的須彌風雷劍法。”突然矮身衝入圍觀人群裏,抓住兩名丐幫弟子身子,猛向魯大蒼擲去。圍觀眾人見季一鳴瘋狂似的居然以他人身體作為武器,發一聲喊,驚恐得四處奔走逃命。


    丐幫眾人料想不到季一鳴竟然使出這種怪著招數,猝不及防,兩名幫眾來不及閃避反擊,被季一鳴一把製住反手擲出,嚇得嘩嘩大叫,然而身不由己,眼看便要撞上魯大蒼劍上。魯大蒼大怒,左掌急出,分掌卸開兩人,運勁把他們震跌出兩旁,右手劍毫不停頓,一劍接著一劍向季一鳴刺去。那兩名幫眾死裏逃生,爬起身來,尚是驚魂不定,待得迴神過來,狂吼一聲,齊向季一鳴撲去。眾群雄一見之下不禁大為讚歎魯香主一身絕世武功,見機立快。


    季一鳴側身避過魯大蒼急刺而來的幾劍,“哈哈”大笑,抬腿“砰砰”兩腳把那兩名撲上的丐幫弟子踢飛,驀地見旁邊尚是站著一個衣衫破爛的少年,微感愕然,不及多想,隨手抓住,也是一把向魯大蒼擲去。


    那少年十五六歲,臉黃肌瘦,叫化子模樣,本來站在外圍隨眾看熱鬧,見季一鳴衝入人群裏抓人擲出去,狀若猛獸,迅雷不及掩耳,嚇得臉色發白,眾人四處奔走逃命,他雙腿卻如同灌滿了鉛水似的,邁不開半拍步子。待見得季一鳴又伸手抓來,隻想拚命大叫,喉嚨裏仿佛堵塞了異物,絲毫叫不出聲,刹那間身子騰飛起來,耳邊盡是唿唿風聲。


    魯大蒼見擲來之人是個不相識的乞丐少年,呆了一呆,想道:“莫非是我丐幫的人?”瞥眼見季一鳴閃身要趁亂逃跑,狂怒攻心,喝道:“看你往哪裏逃?”戾心頓起,再也顧不及那擲來的是個活生生的人,左掌帶過,在那少年背上一托,勁力吐岀,順勢往後飛摔,跟著踏上兩步,右手劍左掌成刀徑往季一鳴身上擊落,這幾下動作已是使足了十成功力。如此一來,季一鳴和魯大蒼兩人之力並為一道,力道更猛,那少年天旋地轉間,身子已越過眾人頭頂,飛入茶樓裏間,直向一堵牆壁撞去,眼看瞬間便是粉身碎骨,性命不保,眾位英雄好漢不禁都是驚唿出聲。


    殷在野一直坐在茶樓裏觀看魯大蒼和季一鳴撕殺,待得見到兩人如此視人命有若草芥,不由是暗自搖頭,想道:“丐幫向來自詡扶危濟困,掃盡天下不平事,那蒼鴻道人更是一世俠義,孰料門人弟子所作所為,又哪裏有半點正義之道?”見那少年危急,當下縱身高躍,後發先至,伸手抓住他背後衣衫,空中一轉一折,禦去少年身上附著的巨大力道,輕輕巧巧落迴地麵。群雄見殷在野露了這手高超輕身功夫,讚歎之餘不由得齊聲喝彩。


    季一鳴眼看魯大蒼劍法掌勁越來越是淩厲,初次闖蕩江湖,久戰之下已自無心戀戰,聽得群雄喝彩聲,眼光飛瞥間見到殷在野飛身救人的身影,心念一動,若有所思,腳步緩了緩。便在這時感到掌風及體,勢道更為威猛,知道魯大蒼揮掌拍到,“哈哈”一笑,叫道:“青山依在,綠水常流,季某恕不相陪了。”身子晃動,倒縱幾步,避開魯大蒼這尾隨而來轟雷般的一掌,倏地斜向縱出,迴手一揚,幾個起躍,已是沒入站在遠遠四處觀望的人群裏。


    魯大蒼隻見眼前黑影閃動,暗叫不好,急忙挺劍擋出,卻聽“啪”的一響,凝神看去,不禁啞然失笑,又是十分憤怒,但見劍尖上粘貼著一隻布鞋。自是季一鳴緩兵之計,他取下布鞋迴擲,原有叫魯大蒼行所顧忌,以為是暗器射到,方不致追趕太過之意。


    魯大蒼知道自己輕功不及季一鳴,眼見他逃去無蹤,更是難以追趕,大為懊惱,揮劍將那布鞋砍為碎片,迴轉身走入茶樓,上下打量殷在野良久,問道:“閣下好俊的身手,不敢請教尊姓大名?”殷在野淡淡道:“鄉間賤民,不煩有勞魯香主過問。”魯大蒼臉色一沉,便欲發作,隨即想起本堂現在正是多事之秋,小不忍則亂大謀,影響大業進展可是下下策,況且眼前這人適才所顯露那手輕功,自非泛泛之輩,此刻犯不著為本堂多樹強敵,當下強壓怒氣,說道:“既然閣下不肯明說,在下不敢茲擾,然則本幫不能盡聊地主之誼,還請閣下寬宥為是。”殷在野冷冷道:“魯香主忒是客氣。”魯大蒼暗自惱怒,哼了一聲,想道:“現下且由得你等狷狂。”四下抱了抱拳,對眾乞丐道:“走罷。”大踏步出門去,轉過街口,喚來兩名幫眾,吩咐他們暗自留下,查探這人消息。


    直到此刻,那少年方自迴魂過來,“啊”的一下叫出聲來,撫胸說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殷在野微微一笑,道:“你現在沒事啦,快迴家去吧,記住以後不要到處亂跑了。”吩咐店家打幾隻饅頭給他。那少年聽得有饅頭吃,才察覺肚子咕咕直叫,饑腸轆轆,欣然之下等待店家打饅頭過來,想起適才死裏逃生,兀自臉色蒼白,心中怦怦亂跳,若不是眼前這位先生施救,此刻怕已成為黃泉路上的一個冤魂,對殷在野不禁是另眼相看。


    殷在野叫店家過來結清飯錢,出門來到街道上,抬頭見日當偏西,已是晌午時刻,望見轉角處有人賣牲口,當下過去買了一匹健馬,騎著出得龍門鎮來。其時暮春將盡,一條大道蜿蜒東去,兩旁樹木舊葉尚在,新芽又吐。殷在野策馬一陣急馳,傍晚時分時前麵出現一條江河,水麵寬闊,渡口涼亭上坐著七八個當地人,都是等待渡船渡過河去。殷在野周圍觀望,要南下的話數裏內僅有眼前這個渡口,隻得把馬縛在涼亭外一株槐樹下,靜等渡船出現。


    這時候,大路上塵土飛揚,馬蹄聲響動,隻見四騎迎麵而來,穿戴大內侍衛服飾,馬上者意氣風發,頤指氣使。殷在野一見之下心頭冒火,便欲發作,但即想起自身有要事,不可多生事端,當下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不作理會。不多時,四騎來到涼亭外,卻見一匹馬背上伏著一個少年,手腳被縛住,嘴裏塞著爛布團,在含糊不清地唔唔叫著,正是那鳳來茶樓被救下的少年,隻不知為何原因被這些大內侍衛捉住放在那馬背上。


    那少年見到殷在野,顯得甚為激動,小臉漲得紅彤彤的,拚命擺動身子,嘴裏唔唔直叫。那馬上侍衛跳下馬來,狠狠一巴掌抽在那少年臉頰上,罵道:“給老子放老實點,再在這裏唔唔哦哦,小心老子一巴掌拍死你這個小兔崽子。”其餘三名侍衛也跳下馬來,一人笑道:“老褚,手上留些勁兒,你一掌打死了他,我們可向察哈總管交不了差。”那老褚道:“張管帶放心,這小子命硬得緊,哪有這麽容易便死了去。”卻也不敢再打那少年。張管帶道:“你知道就好。”四人向涼亭走去。那少年挨了這巴掌,顯是有些害怕,不再擺動身子,隻是向殷在野連連眨動眼睛。


    涼亭上坐著的七八個當地人見到官老爺們入亭來,不知道避讓,尚在大聲說笑。一名大內侍衛惱怒起來,抬腿迎麵踢翻一人,喝道:“走開,都走開,頭上不長眼睛嗎?沒看到老子進來嗎?他媽的,惹得老子性起,統統把你們抓去坐牢殺頭。”當場嚇得那七八個本地人紛紛搶出涼亭去,遠遠避開,唯恐被這些官老爺們抓去坐牢殺頭,那可就當真冤枉得緊了。


    四名大內侍衛大喇喇坐落。一人壓低聲音說道:“小傢夥嘴皮子硬得很,就怕是我們問不出什麽東西來。”張管帶道:“趙兄弟放心,這小子與那逆賊有莫大之緣,我們這樁大功勞須得著實落在他身上。嘿,小孩子家要對付還不容易?硬的不成,我們就來個利誘哄騙,到時可由不得他了。”那老褚問道:“這個姓殷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察哈總管居然把我們大內侍衛分派各地明查暗訪,說要務必生擒送迴京師,這還不能大張旗鼓,走漏消息。”


    這幹人輕聲說著話,殷在野雖然坐在遠處,可是內力修為深厚,耳清目明,聽得清清楚楚,聽到那老褚這麽一問,不由得留意起來。隻聽張管帶道:“這逆賊是近年來江湖上崛起的一個異端,來曆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武功極好,就是嗜殺成性,邸報上說幾天前他還把池州府知府老兒的腦袋割了去。”但見他隨手在頸中橫向一抹,作個割頭的姿勢。一名侍衛道:“武功極好?我看不見得,江湖上都是你捧我我讚你的,一點微末功夫就誇上天了去。那有張管帶一套實實在在的長白山二郎神拳,招招勁大勢沉,拳拳足以開石裂碑,這才是真的武功極好。”張管帶笑了笑,說道:“上官兄弟甚是謬讚,區區三腳貓功夫,如何敢登大堂?”


    那老褚道:“哼,姓殷的就算割去那知府的頭,也怕是勞動不上我們大內侍衛的駕吧。察哈總管武功雖是說天下無敵,可他老人家統領江湖,日理萬機,這點小事也尚需麻煩我們大內侍衛,這可忒太瞧得起姓殷的了。”張管帶“嘿”的一聲,說道:“這逆賊不僅殺官越貨,聽江湖上傳言,他年前還把武當山的一個前輩人物給殺了。你們想一想,武當派在江湖上地位是何等的顯赫,幾乎可與武林泰鬥少林派並駕齊驅,門下門人弟子又眾多,連我們察哈總管有時也要給幾分麵子,這可不是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嗎?察哈總管受皇上令統製江湖事宜,這等大事自是不便等閑視之。”那老褚駭然撟舌道:“原來這姓殷的傢夥如此了得厲害。唔,依我說,這家夥不是自大狂就是瘋了,居然不自量力敢去招惹武當派,莫非所圖的是揚名立萬麽?那怎麽察哈總管不叫我們趁機做掉這人便是,又何必要大費周章的生擒押送迴京?”


    張管帶周圍望了一下,頓了頓,小聲說道:“我聽說這逆賊身上藏有著一個大秘密,察哈總管須得要從他口裏查問清楚,所以暫時還不能了結了他的性命。”那名趙姓侍衛湊頭過來,也壓低聲音問道:“這秘密傳說是關於前朝大寶藏的,張管帶,你是察哈總管身邊的紅人,凡事不離法眼,這個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張管帶微笑道:“是不是關於一樁大寶藏的問題,察哈總管叮囑我不可說出去,反正到時候自然少不了我們弟兄的一份好處。察哈總管吩咐下來了,若是發現姓殷的這個逆賊蹤跡,務必要六百裏加急上報。也是我們弟兄該當發財的機會來了,偏生在赴這鳥什子丐幫蓮花堂壽筵時,發現了這逆賊蹤跡。你們說,我們這番由那小子身上查明了姓殷逆賊的藏身所在,再齊心協力的生擒活捉了這廝迴去,豈不是一件大功勞?說不準皇上龍顏大悅,我們弟兄個個升官進爵,到時豈不是有大把白花花的銀子花差花差?”那老褚和趙姓侍衛以及上官侍衛均是會心一笑,覺得這確實是上蒼掉下來的大餡餅,想不發財都難,眉飛色舞之下,覺得那白花花的銀子都在身周遊動,隨手可及。


    殷在野冷笑一聲,起身走到那少年身旁,手掌在他手上腳上捆綁著的牛筋繩索上隨手一抹,那些牛筋繩索頓時節節斷裂,紛紛掉落,又取出少年口裏的爛布團,把他抱下馬來。那少年口裏的爛布團一經取去,可以說話,便立即說道:“先生快走啊,這些人是要來捉拿你的。”殷在野見他臉上難掩情急焦慮之色,心中一蕩,微笑道:“不礙事,這些人想要來捉拿我,怕是不太容易。”


    那四名大內侍衛已然發覺殷在野在解索救人,上官侍衛大聲喝問道:“喂,兀那漢子,你不要命了麽?快些離開那裏,否則老子捉你去坐牢殺頭。”紛紛搶出涼亭去,圍住殷在野。那老褚畢竟經驗老到,見殷在野隨手扯斷那些牛筋繩索,有如切割豆腐般,心頭凜然,抱拳問道:“閣下尊姓大名?敢問我們四人哪裏曾得罪了閣下,閣下竟是要理會這官家茲事,令下官等好生難以交差?”


    殷在野毫不理會眾侍衛的喝問,拉著那少年的手,問道:“小兄弟,這四個傢夥是當今乾隆的鷹犬,平時作威作福,草菅人命,你怕是不怕?”那少年腰杆一挺,道:“他們是官府的人,自然是怕的,不過在你身邊,我什麽也是不怕。”殷在野大笑起來,說道:“小兄弟說得好。”


    張管帶等四名大內侍衛聽到殷在野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斥當今皇上的名諱,都是大驚失色。趙姓侍衛“唰”地拔出腰刀,揚空劈落,怒道:“兀那漢子,你是要造反嗎?竟敢如此口出叛逆之言?”殷在野隻是“嘿嘿”冷笑。張管帶見這人臉無懼色,暗自戒備,說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好大的口氣。”


    殷在野淡淡道:“我就是你口中那個姓殷的逆賊。”張管帶等四名大內侍衛聽到眼前這人便是那追蹤已久的逆賊,狂喜之下,齊聲問道:“你真的便是殷在野?!”急忙拔出腰間佩刀,隻覺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上官侍衛喝道:“好傢夥,老子正要找你,你倒是自個兒送上門來了。快快束手待縛,老子還可饒了你性命。”踏步上前,右手刀虛劈,左手便去抓殷在野。


    殷在野左手抱起那少年,抬腿迎麵一腳,正踹在上官侍衛腹部上。那上官侍衛慘叫一聲,狂噴鮮血,身子飛出去,摔在涼亭頂上,“啪”的一下跌下地來,一動也是不動,經已烏唿衰哉。張管帶等人臉上變色,隱隱覺得此次行動實是太過魯莽了些,形格勢禁下,隻得怒吼連連,舞動刀花,齊向殷在野撲上。殷在野“哼哼”冷笑兩下,夾手搶過張管帶腰刀,反手一刀砍翻那老褚,跟著刀勢上撩,又一刀殺了姓趙的侍衛。


    張管帶眨眼間腰刀被奪去,同僚相繼被殺死,自己竟是絲毫瞧不清楚殷在野的出手套路,刹那臉色變得灰白,驚疑不定,不知是該要上前格殺還是該要轉身逃離。殷在野隻是臉無表情地看著張管帶,眼中盡是嘲弄之色。


    張管帶突然低嗥一聲,那聲音仿若臨死前禽獸絕望的哀號,全身骨絡格格爆響,暗蓄拳勁,倏地左拳上翻,右拳下壓,成個陽陰錘雙推而出,正是浸淫多年的看家本領長白山二郎神拳。登時全身猶如淵停嶽峙,氣度凝重,然則雖勁大勢沉,尚是難以開石裂碑。


    殷在野道:“嘿,長白山二郎神拳!”搶上去側過身子,右肩膀在張管帶後背猛地一撞。張管帶頓時立足不定,重心失控,大叫一聲,前仆跌倒在地,這一下不由是驚恐之極,慌忙叫道:“好漢饒命則個。”殷在野狂笑兩聲,惡狠狠地道:“須是輕饒你們不得。”迴手一刀下去結果了張管帶性命。


    那七八個當地人瞧見殷在野接連殺死官府大老爺們,嚇得亂喊亂叫,一陣風般跑得無影無蹤。


    那少年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句話來。殷在野把少年放在地上,側眼瞪著他有一陣,問道:“小兄弟,你瞧我殺起人來毫不留情,殘忍之極,所以很害怕,是不是?”那少年點點頭,過了會兒,摸了摸先前挨打尚為紅腫的臉頰道:“是有點嚇人,可是我不害怕。”殷在野道:“我殺的這些人可都是官兵,你難道不怕?”那少年說道:“我不怕,這些官兵很壞,再說你既然要殺死這些官兵,這些官兵必定是有該死之處。”


    殷在野愕然,突地哈哈大笑,拉過旁邊一匹官馬,坐了上去,說道:“小兄弟,此地已不可久留,你快快迴家去吧。”那少年仰頭問道:“先生,你要到哪裏去?”殷在野眼望四周,許久才悠悠道:“那裏可去,便到那裏去。”那少年低頭想了一陣,抬頭又問道:“那麽可不可以帶上我一起去?”殷在野又是一愕,詫異問道:“你難道不迴家去嗎?”那少年眼眶一紅,說道:“沒有家啦,家人全死掉了。幾年前山匪進村,逢人便殺,見物就搶,全村就剩下幾個人逃了出來。”殷在野聽說他也是世上無親無友,獨活一人,不禁默然,過了片刻,俯身抱起那少年放在鞍前,說道:“走罷。”扯動韁繩,策馬沿著河岸小路便走。


    其時血紅的晚霞綴滿江麵,有如湧湧流動的血水,甚是眩惑。殷在野擁著那少年騎馬沿路徐緩慢走,一路上沒有說話。那少年見殷在野臉色沉鬱,似有所思,不敢去打擾,但隻聽著拍岸的水濤聲。兩人走了許久,天色已經黑暗下來,周圍維見一條泛白的江麵,又走有多時,前麵竹林依稀出現一間大屋,走近一看,原來是座破落的江神廟。殷在野道:“今晚我們就在這江神廟暫宿一夜,明早再趕路。”那少年道:“好是好,就是隻怕走得不遠,那些官兵同夥可能還要追上來。”


    殷在野抱著那少年跳下馬來,任由馬匹自行覓草吃去,淡淡道:“這些人隻是小嘍囉,後麵還有更利害的。聽說他們大內侍衛自封有三隼五虎七狼什麽的,個個都為兇殘暴虐,那個侍衛總管更是誇說滿漢第一勇士,天下無敵,取人性命不過舉手投足間的事。你可否害怕?”說到這裏,側頭望著那少年,卻見他一副茫然不知毫不在意的樣子,暗自長歎口氣,微微搖了搖頭,但突然間,胸臆一股氣發,不可抑製,當下仰頭長嘯一聲,隻覺天地悠悠,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過多顧慮則個為甚,憤慨說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丈夫該當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們就且要去會會這個據稱天下無敵的滿漢第一勇士,還有那些什麽的三隼五虎七狼,瞧瞧他們到底有甚麽厲害之處。”


    那少年猛地聽到身邊響起滾雷般的嘯聲,嚇得一大跳,隻聽那嘯聲遠遠傳送開去,幾可壓過拍岸的江濤聲,不由得熱血沸騰,小胸膛一挺,大聲說道:“好,就讓我們去會上這些什麽虎什麽狼一會,且瞧瞧他到底是不是滿漢第一勇士,是否當真天下無敵?”


    殷在野大笑,大手掌在那少年肩膀上重重拍了拍,說道:“果然是個好小子。”踏進廟去。那少年單薄的身子哪經受得了殷在野這麽重重一拍,一個趔趄,差點摔跌在地,急忙挺身一立,咧嘴笑了笑,跟隨著走進廟去,尚覺肩膀上火辣辣地痛。


    江神廟裏一片黑暗,那少年從懷內摸出火石火絨點亮了,找些爛櫈腳木塊在空地上燒起了一堆火,火光中見殷在野坐在神像前一塊拜墊上閉目養神,身後那神像斷手缺臂,布幔殘破不堪,而神台少了一條腳,歪斜一邊,看樣子這江神廟已不止荒廢經年。那少年流落野外多時,經常露宿荒郊棄寺,已是見慣不怪,當下找到另一塊稍好的拜墊,搬至殷在野身旁,蜷縮在上麵準備睡覺。


    忽聽得殷在野開口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那少年呆了呆,已有許久沒有人問過他的名字了,平常都是“狗雜種”、“乞丐子”地叫,他便也幾乎忘記自己姓什麽叫什麽了,想了想,說道:“我麽?我叫豐子都,是江西上饒府人。”殷在野詫異道:“豐子都?你父親是幹些什麽的?”豐子都道:“他麽?他是村裏的私塾先生,他還說給我取的這個名字好呢。不過,那年山匪圍村,他跑不掉,給匪首一刀砍為兩段了。”


    殷在野聽他說起這段家庭慘劇,語氣平靜,似乎是在講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有些奇怪,心想這少年可能是曆經艱辛,遭遇眾多白眼冷漠之下,在有意逃避這段經曆,於是淡淡說道:“睡吧,明早還要起程趕路呢。”不再言語,又是閉目養神起來。


    豐子都也是困倦已久,卷縮在拜墊上,不多時便唿唿睡去。恍惚間,他似乎又迴到了那個晚霞下的鄉村,和母親妹妹坐在餐桌上等待父親教學歸來。父親迴來了,提著一隻東家贈予的燒鵝,說是今晚加菜,要他快去村頭小店買一斤燒酒返來。他想起來了,今天是他十歲的周年生日,剛要出門,瞥見數十個大漢騎著馬揮舞著刀大聲吆喝著衝進村落。父親把他藏匿在茅坑裏,叮囑他千萬不可出來。然後他看見這夥人到處殺人,到處掠物,到處點火燒屋,父親也給那個為首大漢揮刀斫為兩截。他爬出茅坑時,全村已經變成了一座廢墟,沒有了昔日的喧鬧,周圍死一般的靜寂。他要去尋找父親母親和妹妹,頭頂上卻是一聲炸雷滾過,下起了傾盆大雨,更有一條電閃子張牙舞爪,追逐著不停地向他轟擊。


    豐子都“啊”的一聲驚醒過來,隻覺得自己滿身淋淋大汗,兀自唿唿喘著大氣,幾近虛脫相似,眼前那堆火堆將滅未滅,僅餘微紅的灰燼。豐子都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卻見殷在野在微笑著看著自己,不禁臉上赭紅。殷在野問道:“怎麽?夢見家裏人了,是不是?”豐子都點點頭。殷在野拭去他眼角邊的淚痕,輕歎口氣,說道:“過去了,就不要多想了,睡吧。”豐子都又點點頭,迷迷糊糊裏不多時又睡了過去。


    殷在野望著熟睡中的豐子都,默默出神,過了一陣,輕輕說道:“小兄弟,我此去路途艱辛,兇險無比,恕我不能相陪你了。待得此事了了,我若然有命活著,再來找你,到時我們兄弟倆就好好地過日子。”伸指點出,封住豐子都的睡穴,左掌按在豐子都頂門的督脈百會穴上,右手拇指貼住他唇下的任脈承漿穴,潛運內息,兩股強勁的內力分別自左掌和右手拇指注入豐子都體內,一股內力走督脈後頂、風府、大椎、靈台、中樞、懸樞、陽關直至脊椎末端的長強穴,一股內力走任脈天突、華蓋、玉堂、中庭、巨闕、氣海、曲骨而至前陰後陰之間的會******人身長強穴和會**之間相距不俞數寸,但督脈與任脈的內息各自不相通,平常隻是潛行陰陽氣,決難融為一體,殷在野此為竟是要用絕世內功強行替豐子都打通督脈與任脈的大難關,使之陰陽和氣,臻至妙境,內息自生。殷在野不斷加催內勁,長強穴和會**上積蓄的內力越來越是渾厚,**相互之間猛烈碰撞,十數次撞擊之後,倏地阻礙破除,豁然貫通,兩股內息天人化一,刹那水乳交融,有如波濤洶湧般在豐子都體內橫衝直撞。


    殷在野立時左掌轉為陰勁虛懷若穀,右手拇指接連逼注內力,牽引這股內息轉入督脈走至百會穴,再由百會穴行經承漿穴轉上任脈通至會***瞬間行了一個大周天。這股內息有路徑循走,頃刻之間,便在殷在野陰陽掌力牽引下連走了數十個大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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