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是駿馬。


    連鬃色都很講究。


    讓它奔馳在這片貧瘠之地上難免有一些浪費。


    從哀嘶之中又更加印證了白淵渟的感覺。


    他拍了拍馬,算作是一種歉意。


    已是狂奔了半天,仍舊是沒有看到任何馬車的影子。


    苦樂和尚的行蹤本該很慢,白淵渟不免要懷疑難道這裏還有其他的路?


    懷疑就像埋在心中的一顆種子。


    越是不想,就越不能不想。


    一直到天色已晚,身前身後再沒有任何落腳之處。


    馬似乎比他更有決心,毫無遲疑地繼續向前進。


    白淵渟早就該發現自己已不是在騎著馬,而是馬在載著他。


    遠山已經朦朧了起來。


    天邊還有一絲光明,是夜還未完全淹沒之前。


    誰也不會想到朦朧會傳染,轉瞬之間便蔓延到手邊。


    前方土路升起的煙霧如同惡鬼在半空中盤旋,讓馬頸不自然地往後驚。


    “前方有人。”白淵渟自言自語。


    他嗅到了炊煙的味道。


    沒有人希望自己能夠在露宿野外,雖然有的時候是不可避免……但不是今天。


    這是一個很小的小鎮。


    小到這裏的每一株樹都有數量,小到每一朵花都有人去悉心照料,小到每個人都互相認識對方。甚至小到每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念出對方的名字。


    但他們不認識白淵渟,他是陌生人。


    即使是麵對一個陌生人也不至於如此緊張,難道此處是一個從來都沒有生人路過的地界嗎?


    一個壯漢正在跟他旁邊的瘦子交談,直到他們抬起了頭看到了白淵渟。僅有一瞬壯漢便完全閉上了嘴,扯著瘦子的衣袖轉身避開了這位陌生人。


    白淵渟低下了頭看著他們恐懼的神情。


    直到第五個。


    第十個人。


    他們在害怕什麽?白淵渟最後還是沒有搞清楚。


    哪怕是一無所知的人,也需要找一個地方填飽肚子。


    麵前的那個屋簷應該是一間客棧,至少這裏麵看起來有幾張桌子和幾雙筷子。


    夥計點上了燈,讓掛在牆邊的臘肉布滿了蒼蠅。


    白淵渟點了四盤素菜的時候,夥計根本沒有抬起頭。就好像完全不在乎這間小店裏唯一客人的吩咐。


    窗戶外究竟有什麽美景,能讓夥計如此癡迷一般的入神?


    白淵渟敲了敲桌子。


    夥計不情願的收迴了腦袋,走進了後廚,就好像在這裏吃飯是有求於他一般。


    四盤素菜至少不會是臭的,最多便是有些幹癟難以入口。


    等他再迴來時夥計已是另一幅神態,就仿佛是換了一個人。


    他已不再聚焦屋外的風景,而是躲在櫃台邊困倦的打盹兒……直到白淵渟放下了筷子。


    “客官吃好了?”夥計突然睜開了眼。


    原來他並沒有睡著。


    白淵渟沒有多說什麽,而是選擇直接扔給他一兩銀子。


    多餘的錢就當作耽誤夥計睡覺的價格。


    “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有話您說?”


    “你們這裏很少有外來的人路過?”


    “通常很少,但最近很多。”


    “最近有多近?”


    “就在幾日之前有一夥人來這裏住宿,帶頭的是一個很矮的人。”夥計伸出了手指向上。


    “還有別人嗎?”


    “還有一個和尚帶著一個女子也途經此地,到店裏休息了片刻。”


    “他們是什麽樣子?”白淵渟盡量讓交流更像是一種閑談。


    “誰知道……”夥計給白淵渟續上了一杯新茶之後又堆坐在牆角。“隻要他們能付銀子,誰在乎他們是什麽樣子……”


    “那他們現在何處?”


    “在您到這裏之前,他們就已經走了。”


    “他們是兩個人?”


    夥計笑容變的詭譎。“難道還是三個人?”


    “剛剛屋外有什麽?”


    白淵渟指了指煙霧消散,已是繁星滿天的窗外。


    “剛剛木樁上釘著一個人。”


    “什麽人?”


    “一個死人,一個咽喉被貫穿的死人。”夥計在笑著也在看著。雖處在黑夜之中,仿佛依舊曆曆在目。“可惜您沒有親眼看見他。”


    “我有必須要見一麵那個死人的必要嗎?”


    “隻是我覺得,那個死人有一些奇怪。”


    “哪裏奇怪?”白淵渟明知道自己沒有興趣,但他還是去問了。


    夥計吞吞吐吐的結果,是徹底的閉上了嘴。


    任憑白淵渟又複問了兩遍還是一言不發。


    不過這個問題沒有石沉大海,樓上的人選擇告訴了他。


    “因為他看見死去的人突然活了過來。”


    白淵渟本想順著聲音尋找,卻沒想到他已經按耐不住的主動前來。


    一個人已經從二樓躍下,狠狠地摔在地上之後彈了起來,就像是一個充了很多氣的球。


    他是丁成卯。


    “好久不見。”白淵渟笑道。


    “或許你是貴人多忘事。”丁成卯也在笑。


    “我忘記了什麽?”


    “一兩個時辰之前,我一劍刺穿了你的喉嚨。”


    白淵渟從來不懷疑丁成卯說的話。


    “但是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兩遍,難道就是為了告訴丁成卯自己還活著。


    然後讓他再殺死自己一遍?


    “我不是瞎子,我看到了。”丁成卯絲毫沒有意外。


    他現在隻想往嘴巴中塞滿菜葉。


    “不知道為什麽,看見你還活著,我就胃口大開。”


    油燈中的油本身就不多。


    火苗得不到滿足,便更加黯淡了。


    夥計又開始睡覺,或者又開始裝作睡覺。


    “要不要我再給你點幾個菜?”


    白淵渟看著麵前的人在狼吞虎咽,就像從小到大從未吃過飯一樣。


    當盤中的最後一片菜葉消失的時候。一柄長劍從丁成卯的小手中舉起,輕輕的放在了白淵渟的麵前,泛著菜油光。


    白淵渟很是意外。


    意外的不是看到了迴溪,而是沒有看清丁成卯是從何時握在手中的。


    “我早就說過沒有人能夠看清我什麽時候拔劍的。”


    “但你這次卻沒有拔出劍。”


    丁成卯很滿意白淵渟的讚揚——如果這能算做是讚揚的話。


    “所以你是來物歸原主?”白淵渟問道。


    “我不是賊。”


    “因為我還活著。”


    “我以為你死了,想把你的劍賣個好價錢。”


    “你能夠確定我已經死了?”


    “當時看起來是這樣的。”丁成卯摸了摸肚子,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所以我到現在還覺得你不應該還活著。”


    “那我很抱歉。”


    “我早已在江湖上放出了話,隻要你出現便取你的人頭。”


    “所以你想怎麽做?”


    丁成卯眼睛在轉動。“不如就當作今天你我沒有見過麵……”


    “這是一個好主意。”


    “但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丁成卯指了指正在安睡的夥計,他睡的很甜。“你看到他了嘛?”


    白淵渟點了點頭。


    “你能看到他,他就能看到你。”


    “所以你要滅口。”


    “雖然我有點矮,但他還是能看到我。”


    “你不需要通知我的。”


    “但我還是要通知一下你,因為這條命得算在你的頭上。”


    “怎麽算?”


    “用你的看家本領。”


    “我的看家本領?”


    “你死之後,你身上的劍譜就落入我手。我本不想偷看,但還是沒忍住看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你能記下多少?”


    “不多不少,不過你們天山派的三腳貓功夫還真有一點玄妙。”丁成卯笑著空翻著躍起,直走向熟睡的夥計。“隻可惜我學會後就把劍譜燒了,不然也一並還給你。”


    白淵渟很希望他能夠驚醒,但又覺得能夠在睡夢中死去也是一種幸福。


    他並非不想阻止,而是無力阻止。


    但夥計突然睜開了眼睛,並非是從朦朧之中的蘇醒。


    而是從一種偽裝之後的興奮。


    他的嘴角正帶著微笑。


    “我很奇怪。”夥計道。


    “我也很奇怪。”丁成卯道。


    “你先說。”夥計仰著脖子道——剛剛低頭假寐讓他感到了頸椎很累。


    “我沒想到這荒村野店竟然也會有像你這樣的高手。”


    夥計點了點頭。


    “我隻是奇怪你為什麽還沒倒下。”


    丁成卯點了點頭,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他一貫很誠實。


    每次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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