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亦生賊,賊女妙齡,害王子命。丙寅年八月初十,陰時。”

    ——《情事略考·宗室》月山人

    三百零三年前,太祖為昭太宗,當時還身為繼承人的敏公子定了太尉之女為妻,公子心中忐忑,不知美醜賢惡,連番設計而不得見,逼不得已,決議夜探太尉府。可惜夜中起霧,誤入了太尉府中表小姐的閨房,瞧見小姐自畫像,而心魂俱失。那小姐,成了日後的太宗皇後。

    七十年前,理宗長女青城殿下躲在了後花園的花叢中,她那年十八歲,到了婚齡,正等著皇父的一場瓊林宴。狀元來了,年方十五歲的小神童,低著頭,一團孩子氣;榜眼來了,生得不錯,然太瘦;探花來了,才華橫溢卻為人嬌;餘下二甲陸續到,不是年紀老,便是禮貌少。小殿下躲在薔薇叢後,好不煩惱。一場宴會,諸君高談闊論,公主的芳心好似牆頭草,胡亂倒。隻疑惑,那小狀元一晚都隻捧著魚食喂餌,伸出一隻玉琢的手在碧水之中,頭卻抬也不抬。宴畢,她終究覺得探花更勝一籌,正欲寫下花箋,派宮人呈給皇父。可惜她那皇帝爹爹喝得得意忘形,自比紫薇叢中一朵黃牡丹,非要畫師畫一幅《百賢圖》,畫師說狀元爺請抬頭,那孩子擱下魚食,緩緩抬起頭,笑了一笑。孩子成了大昭第一賢相,青城成了大昭第一剩女。整七十年。

    五十年前,齊與楚二國交惡,謝侯丈家齊王並未婚妻齊郡主皆斃於楚王手。侯帶死士狙殺王,中埋伏。有其貌不揚舞姬替他擋了一劍,謝侯負傷隱遁,後戰西突厥,建不世功,封侯上侯。戰勝歸國,途遇奴隸市。一攤前掛有畫像,賣女奴。皮色皆平凡庸俗,侯卻駐足。其中有救過他性命的舞姬,正囚於獸籠中,沉默不言。謝侯千金買姬。後,峰迴路轉,因齊大夫誓死保護,侯竟發現郡主逃過一劫,亦尋迴。郡主立謝侯妃,姬為側。侯妃早逝。

    屈指數來,大昭皇室,無論男女,皆是些癡情種子。可巧合的是,這些情事,又大抵與畫相幹。

    這一年,齊明十年,繼太子春日壽終,秋日之時,穆王世子,也命懸一線了。

    說起來不過寥寥數語,可是萬事皆有因由,這因由卻是說來話長了。

    話說,與奚山翠蒙一脈山巒千裏相連的便是穆地。穆王是今上同母弟,同醜女穆王妃共育三女一子,兩個女兒出嫁時因生得醜,被太後由郡主封成了公主,給孫女們多陪送了一份嫁妝,才算堵了一眾駙馬的嘴。一子便是當今太後最寵愛的王子成覺。傳聞當年太子未死時,所受的關愛還可和他匹敵一二,其他的皇子,哪怕貴妃生的三皇子和小皇子,都要靠邊站。

    為什麽?這一提,卻少不得要說到太宗一係。高祖當年隻有一女,便從旁支過繼了個與他相似的侄孫繼承大統,就是後來的敏言大帝。敏言娶了當年名聞京都的美人,生出的兒子一個賽一個的仙氣。傳了這十幾代,到了哲宗處,兒子更是個個把不住就要上九重天的德行。太宗一幅畫像傳到哲宗,他們家卻無半個像他的了。平素百姓過年愛掛曆代陛下的小像擋災,結果越瞅越別扭,好似皇家曾出過什麽醜聞似的,嘀嘀咕咕,傳得像煞有介事。每到過年,整個皇室青雲罩頂,像被打了臉。

    今上太後是武將家出身,從小養成的審美使然,平素也不喜歡孫子們這副模樣,奈何兒子媳婦生得都不差,橫豎改不了門風了。到了太常卿家醜女第四次懷胎,太後娘娘愁眉苦臉等著內侍報喜說“王妃又給您生了個醜孫女”,結果,一扭頭,是個小子,而且,重要的是,這小子,一點也不醜!

    更重要的是,頗似一個人。皇室中人瞅了小王子一眼,皆彈冠相慶,他們這麽多年的恥辱,終於洗刷一清了。

    這個穆王世子,生得極漂亮、極霸道。十幾歲的年紀,未長開,那個眉、那個眼便恨不得飛到天上去了,和太宗小像就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史官的蓋棺之論—“主額正頤闊,眉揚長而目醇威,近之則覺天姿,不敢觀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場。

    從此,太後把他當成了解救眾人於危難之中的心肝,眼裏再容不下別人。穆王世子成覺四歲從穆地進京讀書,在皇子們讀書的百子閣內,除了偶爾講經才出現的太子,他的待遇是獨一份的。今年,自太子暴斃,陛下一直鬱鬱寡歡,穆王稱病,讓成覺迴封地侍疾,他伯父一言不發,揮揮手,便準了。

    成覺方迴國,卻入了魔。

    這個少年,正是好光陰。他愛過宮女紅珠,也與尉遲中郎將家的閨女互贈過情詩,曾經睡過第二侯的女兒—門庭教養最森嚴的朝鶯鶯,也麵對天下第一的歌姬崔素素坐懷不亂過。

    可是,他迴國的當日,卻娶了一幅畫。

    妖紅花轎,吹吹打打,百裏紅妝,裏麵空蕩蕩的,新嫁娘沒有手,也沒有腳,不會說,更不會笑。

    那隻是一幅畫,一幅比少女的皮還要溫潤細膩的材質做出的畫。

    少年伸出了紅袖中的細長手指,一張瘦成骷髏的麵龐上,那雙眼瞪得死死的,拉著絹畫的軸,好似一頭柔順的烏發披散開來,絹就這樣晃蕩在少年麵前。

    畫中有個人,嫣然一笑。

    成覺沉默了。許久,少年幹裂的嘴唇緩緩吐出一大口幹淨的鮮血。他握著畫,仰望藍天許久,那些吹打的聲音早已停止,穆王與王妃卻開始放聲哭泣。他聽到他們的聲音,費力掙紮著,卻無法迴答—死亡原來是這樣的。

    奚山君秋收完橘子,奉旨到天邊洗星辰時,在五帝座旁瞧見一個棗紅衣衫的小哥,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山君,淒淒涼涼,遊遊蕩蕩,像個無頭的蒼蠅一般,在雲中飄來飄去。

    “小哥,你打哪兒來,可是不習慣?”奚山君有些慈祥地搭訕,因她十分懶散,擦星洗辰的活兒總磨蹭到最後才能完成,可不完事下不了凡,天天腳不沾地,著實心慌。這會兒眼瞅著來了個冤大頭,又是個新人模樣,不利用一番又怎麽過意得去?

    棗衣小哥閉上了目,有些不耐煩,一把推開奚山君的醜臉,吐出一個字:“滾。”

    奚山君瞬間臥倒,在雲層上滾過來滾過去,最後厚著臉皮滾到棗衣小哥麵前,嬌嗔道:“可是這樣,小哥?不要不合群嘛,小哥。”

    棗衣少年臉黑了,歎了口氣,坐在一隻不甚亮堂的小星星上。小星星剛眯眼,還沒睡穩,舒服嬌羞地哼了哼,少年臉色真是難以言喻的七彩斑斕。

    他四處張望,眼中小小的河水剛剛靜止,又陷入淒涼。他安靜了一會兒,青發長長的,如同孔雀開出的屏,一把青山扇,垂到了厚厚的白雲上。

    奚山君有些沒趣地甩了甩抹布,哼著小曲去旁邊擦拭了。她今年負責北部七宿三千一百二十三顆星,一切並無異樣,而負責三垣之中太微和紫微二垣的山君卻叫苦不迭,說北極五位中有四位暗淡無光,太子座幾乎瞧不清楚了,四輔也有三星擦不幹淨,不知染上了什麽汙濁,這些皆是去年已有異象的,倒還有些心理準備,隻是今年,內五帝座也不讓人省心,北帝一脈動靜頗大,原本是極亮、極狂妄的星子,幾乎蓋過黃座,這些日子竟也慢慢暗沉下去,蔫蔫的,令諸位山君一陣猜測,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過一年,天象怎就如此了?好不晦氣!”眾人私語紛紛,那些代表蒼生人脈的星辰,如今不再明亮,瞧著急人,可如何卻也不是他們微弱的法力所能挽救的。

    奚山君幹了三天三夜,終於熬不住,扯過一片雲頭,沉沉睡了起來。等她一覺醒來,滾來滾去按摩酸沉的腰骨時,那個奇怪的棗衣小哥終於開口了,眼睛帶著狼目一樣的明亮。

    “我來是為了尋人。”

    “尋誰?”

    “我的第一百個仇人。”

    少年說到“仇人”二字時,不帶恨意,不帶憤怒,已經完全變成了疲憊。

    奚山君笑嘻嘻地問道:“為何是第一百個,之前的九十九個呢,你吃了?”

    少年的唇很紅,眉毛幾乎狂妄地挑到九重天上,他有些暴躁地來迴走動道:“死了,都死了。我尋了幾十世,一箭一箭地,都弄死了。”

    少年細長柔軟的手掌上有清晰的繭,他是個會用箭的高手。

    奚山君站起身,扶正了包子頭,彎了彎眼道:“說來聽聽。”

    少年似乎已然被這虛冷無盡的星河雲山逼得有些筋疲力盡,他的思路並不是那樣清楚,有時還帶著些含糊聽不懂的詞句,他說道:“我到了許多陌生的地方,不,並不陌生,那裏就是我的封邑。可每一個去處都沒有我的侍衛、我的儀仗,那些人從我身旁走過,並不知道我是誰,無人喚我殿下,我也不認識他們。”

    “又是一個小殿下。”奚山君帶著深意打量他,“最近的殿下多得像篩子下的秕穀。”

    “我瞧見一個衣冠楚楚的人,一旦瞧清楚他的模樣,便隱約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他,可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弓。我雙手發熱,殺紅了眼,總覺不盡興,如同染了癮,興奮地尋找每一個仇人,有些是世族豪庭的子弟,有些卻是樂師巫醫農人,他們一點也不冤屈,他們定然前世無數次欲將我置於死地,我殺了他們,是為了讓他們死得血也流不出來,三魂七魄碎盡,再也無法來到今世害我。我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如此快樂,如此期盼著殺更多的人,嗅到更多的血腥味。複仇讓我得到了快感,雖然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怎樣的。”

    奚山君嘖嘖惋惜道:“小哥,你很是浪費。九十九塊人排,紅燒、清燉還是爆炒,過去在我們山頭,能吃不少時日呢。”

    少年白皙的臉頰有些抽搐,雙眼本是冰冷帶霧,可是左目卻不知為何,一瞬間,生生湧出了淚。他說:“我知道我已經不是我,我死了,早已離開了我的軀殼。我用箭殺死的仇人都是在我每一次死後的前世之中遇見。我為自己的前世報了仇,卻不知道這是不是每個初初死亡的人所必須經曆的—了結了前世今生的宿怨,方能前行。可是我瞧不見自己的前路,在殺了九十九個人之後,快樂的極致之時,那些人臨死前的痛苦卻一瞬間全部投射到我的頭顱之中,我無法承受這些悲傷辛酸,再睜開眼睛時就來到了這裏。”

    奚山君安慰道:“你的罪受完了,據說這大概是要成仙了。你幫我擦完這五百顆星星,我便行行好心,托著殿下的尊臀往上一拋。三十三重天要是收了殿下的臀,殿下就能成仙君,若是殿下原地落下,等我明年來,再拋一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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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並非如此,我還有一個仇人,我心中清楚。”

    “你如何知道的?”

    “你頭上有道綠光,綠得很,好像初春的嫩豆苗。”

    “你娘頭上才有綠光,你爹頭上才有綠光!等等,你在背後摸什麽?你從哪兒變出的弓箭?你你你……你要幹什麽?”

    “你能保證我射你的時候你嘴上不喊疼,心裏也不喊疼嗎?”少年紅豔的麵龐在半明半昧的天河中帶著詭譎冷漠的陰影,他語氣哀傷,像是哄著他生前那些鶯鶯燕燕的小情人:“莫喊疼,你要是疼了,我也會疼,會很疼。”

    奚山君抱頭鼠竄,她在天河之畔施展不出一絲法力閃躲,身後的三連弩像刑天的斧一樣寒厲劈來,“你玩真的?老子憑什麽為了你這個小崽子不哭不疼?別射我發髻,我最煩人碰我的發髻,不準三連發!老子這是造了什麽孽,我的相公啊,我那能吃能跑會笑會呆,食用暖床兩處受用的小點心喲,還沒咬上一口這就無福消受了!”

    奚山君的包子頭上插了好幾支金箭,眼見就要變成刺蝟,碰巧被在初雲觀夜觀天象的地仙—紫金散人瞧見了,這仙人騰雲而來,白拂塵化解了箭氣,才驚詫地攥著棗衣少年的手臂道:“殿下緣何遊走到了此處?”

    奚山君瞧著一雲皮的金箭,驚魂未定,麻衣拭了拭額上的汗,喘了好幾口氣,剛抬起頭,就見紫金散人反手扣住少年的脈搏,厲聲質問道:“何處鬼祟,借真龍身軀行此陰私之事!何等荒唐,他又豈是你害得了的?吸他陽壽,損他陰福,你又哪來的命數消受?”

    陽壽?陰福?真龍?

    奚山君心中怒怕交加,轉了轉眼珠,鎮定下來,拂去倉皇逃走時衣袖上沾到的雲氣,誠懇地問道:“敢問仙家,這位公子可是真龍身?”

    既是真龍身,便是蒼天選定的人間之主。

    紫金散人道行高深,瞧出了奚山君的斤兩,朝她的頭頂望去,答非所問:“山君好生手段、好生狡猾,短短三百年修為竟有萬年法力。”

    奚山君露出笑,慢條斯理道:“全憑機緣罷了。今日多謝仙人救命之恩。隻是略有疑惑不可解。仙人既修逍遙道,不受二十四仙府轄,又何必理會些微閑人閑事呢?我眼前的小哥若是條真龍,又怎會在此時魂歸天河?”

    紫金散人伸出蘭花手,念了句訣,便出來四個方士,一人握著一條金繩,將手握金弓的棗衣少年沿四角縛了起來。他隻瞟了一眼奚山君,帶著些微輕蔑揚聲道:“我知山君聽我此言,心中暗生妒意,酸若青桃,不過為著你那小夫君並非真龍身,無緣帝祚罷了。”

    奚山君笑得唇角生了渦,“仙人怎知我那小夫君便無緣人君之位了呢?”

    紫金散人眉骨險峻,忍住厭惡道:“妖邪小人,興風作浪這些年頭,未把你除去,隻因天尊一片仁心,又兼有仙君背後為你求情罷了!你何等冥頑不靈,竟瞧不出眼前的殿下是生生世世愛民敬天修來的帝王命嗎?他注定生生世世是帝王,與你那小夫君殊不相同!”

    奚山君蜷緊了左手,臉上依舊帶笑,“仙人是在告誡我,莫要再枉費心機。”

    紫金散人高深莫測,雲氣中,眉骨顯得益發高聳,瞧得出,真身應是虎狼牲畜類,他哈哈大笑起來,似覺得奚山君太過可笑,挾起棗衫少年,飄然遠去,隻留下一句再清晰不過的話:“你錯了,我想對山君說的是,昭帝太子,從來沒有當皇帝的命。他無福報、無此命。”

    又過了許多時日,奚山君幹活幹累了,就坐在雲層上,仰望著更遙遠的天空,沒有星星月亮,那裏一片漆黑。她身旁黯淡的小星星輕聲細語地問道:“奚山,什麽是命?”

    奚山君拿塊髒髒的抹布擦拭它的身軀,許久,才吐出口氣,溫柔道:“就是任你萬念俱灰死而複生,日夜不停絕望地哭泣,也依舊拿它沒有辦法的東西啊。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那樣東西卑鄙地誘惑著你,背對著你卻幾乎笑得喘不過氣,它對所有有資格得到它的人共享歡愉,共分秘密,一同看戲,看著你,而後轉頭告訴那些人,瞧,那個小傻子,也妄想得到我呢。”

    小星星從抹布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雙黑豆一般的眼睛,缺心眼地稚氣道:“那個道士就說你夫君沒有那個命!你不要再費力氣啦,還是去尋你哥哥吧!”

    其他的小星星也點頭表示同意,奶聲奶氣地問道:“奚山,你找到你哥哥了嗎?你總是說他藏在我們的身體中,你找了這麽久,你找到他了嗎?”

    奚山君拍拍袍子上微涼的霧氣,站起身,穿透每一個小小星辰的耳膜,惡狠狠地咆哮——

    哥哥,出來!

    哥哥,你快出來啊!

    我知道你在這兒。

    別躲在裏麵不出聲!

    出來出來出來啊!

    我擦過三百萬顆星辰,還有三千萬沒有擦。

    我等了三百年,還有三千年沒來得及等。

    天垣這樣大,藏得住小小的你。

    人間扶蘇正在教二五、二六拿炭筆在石頭上寫字,卻從天而降兩道光。小猴子們呆呆地看著光栽到橘子林中,跑去尋,隻瞧見兩塊大坑,坑邊靜靜躺著一卷書。除此之外,別的什麽都沒有。

    扶蘇翻開書,卻沒有字。他夜間挑燈,左右翻來不過那幾本舊時的典籍,有些無趣,便憶起白日撿來的無字書,再在燭火下映照,瑩瑩魅魅的,閉目而後睜開,竟瞧見了一行行發光的字。他頗覺有些意趣,便讀了起來,原是個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可不一會兒,眼睛極澀,支撐不住,竟困得倒在了石桌上,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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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是去了書中,做了個頗有趣的夢。

    如同扶蘇與堂弟成覺被皇祖母極有創意地喚作“鳳凰兒”與“明珠兒”一般,他這樣老宅中來的旁支公子與太尉家的二公子又一時齊名。

    也說不準這一世姓什麽,這些簡陋的話本子,攀模總是不清不楚的,家鄉何處、氣候溫濕、盛產何物大抵語焉不詳,支支吾吾,總帶著些捉襟見肘的意味,可號從何來,生來何等典故,相貌何等巍峨,衣帶何等風流,又說得似他家鄰裏一般平常,如街上的菘菜一般由你挑揀。真的令人哭笑不得。扶蘇莫名入夢,成了這本子裏的一個顯赫宗族的公子,號“敏言”,相貌十分的妙,不知是否嗬氣如蘭,也不管讀書的人信不信,反正瞧見他的男男女女皆癡醉了。

    敏言與話本中太尉家的公子一樣的有名,隻是他的是賢名,三歲背《孝經》,五歲取熊膽,生來從娘親股下便恨不得彩霞異香漫天,美德似太陽普照大地,而太尉二郎則是惡名,外人觀來,好似一團黃連貓在薄荷草上,生得清新光潔,然舔一口,不讓你苦得夜夜翻滾,日日大汗,定然不肯幹休。這一路走下去,一個想是萬古流芳,另一個也逃不過奸臣史上的名垂千古,二人本無什麽勾連,除了在朝堂上唇槍舌劍,幕僚你抓我一下我撓你一爪,這一生也就是這樣稀鬆平常的政敵,可天子一張詔書打亂了兩家的兩鍋粥,敏言與太尉二郎喬公子要成親家了。

    天子陛下覺得敏言與喬公子之妹喬植十分般配,忍不住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寫下這張詔書,眾卿家可有異議?有異議的可以撞柱子血濺當場,寡人誓死扞衛你上書的權利,然寡人也終身享有不采納爾等意見的權力。

    朝堂眾人噤若寒蟬,喬二公子緩緩地笑了笑,卷著衣袖,薄荷般清爽的少年慢騰騰地走了,敏言公子卻發出了一聲丁香般姑娘的歎息,哀怨地望著身後一波又一波蔫蔫的紅袍子,怎就沒人去撞柱子,讓他也瞧瞧曆史上血諫的奇觀?

    老宅子的小公子估計打小壓抑在後宅中,這身軀洋溢著一股思春期不尋常的氣息。扶蘇躲在這殼子裏十分的燥熱,迴憶話本子,他這時節合該在鸚鵡橋上,不早不晚,不緊不慢,不驕不躁,儀表翩翩,遇見一個十分美貌、十分心儀的姑娘,為了這姑娘,敏言公子之後會堅持與喬植退婚。

    這一日,果如話本子,手下幕僚中了邪一般,死拉著敏言上橋,一池春水中的皺紋蕩漾得也太巧,橋上的姑娘們來來往往,瞧見這玉麵柳姿、臀翹腿長的公子也不禁一陣燥熱,扶蘇素來是個臉盲的少年,橫豎瞧不出敏言愛得蕩氣迴腸要死要活的絕色姑娘在何處,隻是總是要迎合話本子,少年便深沉憂鬱又帶著溫柔地盯著四周的姑娘們,瞧著她們匆匆而過,到底誰才有做“女旦”的潛質。

    “噗!”有一股鮮血好像小噴泉,灑落漫天。

    清晨的陽光還很好看,春日,四處都青青嫩嫩。

    扶蘇心口微微燥了起來,解了頸子上的一顆盤扣,那小噴泉又灑落得大了一圈,他轉身,以為自己定然會瞧見帶著丁香味道的“女旦”,可前方,隻有一個噴著鼻血,呆呆看他,滿臉血糊糊的三寸丁小姑娘。

    這姑娘定然不是絕色的美人兒,因她劉海長得蓋住了臉,因她頭頂泛濫著讓人惱火的綠光—一道隻有他能瞧見的綠光,扶蘇更加燥熱,咕咚咽了口口水,腦子亂糟糟的,卻順著腰線握住了一件冰冷的東西。

    此時的遠處飛馬奔馳來了什麽,一大早清清爽爽,好似再沒那樣幹淨齊整的少年,映著大大的太陽,眨著睫毛小小的光圈就來了。

    扶蘇拔出了寒涼似水的佩劍,他的心沸騰得十分痛苦,瘋魔了一般渴望宰了眼前對著他噴鼻血的猥瑣三寸丁,而前刻還呆呆瞧他,鼻血糊了滿臉的三寸丁狐疑地轉了身,對著鸚鵡橋畔驅馬而來的少年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我就跳下去!”

    橋下是清水,波光徐徐,淹死一頭三寸丁毫無壓力。

    馬上的少年眼中含著笑意,緩緩驅馬,略躬身,帶著閑適,低頭溫柔道:“我定然會過來抓你迴去,所以小孩你千萬別遲疑,快快下去。”

    三寸丁用白色的絹袖蹭了蹭鼻子上的血,朝著敏言的方向後退了一步,如臨大敵,“我真的會跳的,哥哥別不相信我,我是個頂頂有出息的姑娘,平素說如何就如何的!”

    這彎彎的鸚鵡橋,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美兒郎,平靜娟秀得可以入畫,可中間一頭三寸丁,上躥下跳,生生壞了景致。

    扶蘇壓抑住宰了三寸丁的衝動,那廂馬上的薄荷郎已笑成顫巍巍的一朵牡丹花,他也很認真地道:“我知道你素來有出息,那就快跳下去。你死了,我同陛下請旨,封你做鬼郡主。”

    三寸丁僵了,許久,竟撲通一聲跪在馬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好不熱鬧,“大佬,我錯了!大佬,我隻是想吃蝦肉雲吞才跑出來的。大佬!你饒了我,不要逼我死啊,大佬!你名聲已經這樣壞,再逼死親妹妹,情何以堪啊,大佬!”

    少年清爽地躍下馬,拿著馬鞭對準了三寸丁的額頭,微笑道:“別逼我踢你下去,做錯了事就要有懲罰。何況信守承諾打你幼時我便耳提麵命,既然說到,便要做到。朝三暮四出爾反爾的小孩最是惹大人厭煩,學不好,就在水下待一輩子,什麽時候明白了,什麽時候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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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寸丁忍住眼中的兩泡淚,轉身望著扶蘇,嚶嚶道:“未來的夫君,你何時接我過門?妾已不堪虐待,百爪撓心,生不如死!”

    扶蘇愣了一會兒,細長幹燥的手比了比三寸丁的個子,恰恰到他腰際。他悟到眼前的三寸丁便是敏言的未婚妻喬植,隻是不知當朝的陛下怎麽會覺得這是樁良緣,可三寸丁已然沉痛教育道:“常言道,莫欺少年窮,實則還有下句,便是莫欺少女低,待到我長高的時候,哪兒還輪得到你來娶。雖然個子不高似乎是我人格上重大的缺陷,但是我爹爹很高,我娘親也很高,我日後定然更高,少年你要知足,少年你得清楚,我今年才十三歲,每日喝兩斤牛乳,話盡於此,我為人含蓄又溫雅,你好好揣摩。”

    說完,視死如歸,從橋上跳了下去,撲通一聲,水花濺起三寸高,那高貴少年依舊是心不在焉、居高臨下地清爽微笑。寥寥言語便知這是一對親兄妹,但扶蘇和他的幕僚小夥伴都驚呆了。

    天子陛下說,喬植與敏言絕配,大概說的是性別。

    扶蘇做了敏言,漸漸體會到了妙處。他從老宅中顯山露水之前,朝中無不以太尉家的喬二郎馬首是瞻,當然,粗鄙話本子的漏洞從此也可見一斑,史上何曾有誰家未及冠的少年郎把持過朝政,入閣的多半胡子拖地,眉間成川,倘使不曾不苟言笑,也會裝聾作啞慈眉善目一番,為的便是麻痹皇帝老兒,掛上“耿直忠臣”或“世外山人”的標簽,這叫政治的魅力,也是行為的藝術。可喬二郎的存在卻太過不倫不類,少年無職,素日哼一聲笑一句,卻總令滿座皆驚滿堂惶然,天子不動不怒,由著他這般,他老兒喬太尉也似縮頭烏龜,每天晃蕩著白鶴補子不聞不問,寬大的袍子裏養了好幾隻龜殼,單單扶蘇上朝無聊瞥了幾眼,就瞧見好幾樣長得不同的,都是些新鮮的,打了蠟,瑩潤可愛。

    喬太尉年少時因相術名聞天下,舉為孝廉,後一時便平步青雲,戰時利用占星之術狠狠立了幾次大功,奠定了新帝國第一人的位置。三十六功臣中頗有一些不服氣,但因訛傳喬太尉既然精通相術便也懂施法害人,後來有人尋他麻煩都莫名暴斃,諸人便老老實實壓下不滿,恐防遭災。這位太尉才是真真正正的“相爺”,一生如月,伴在君前。可是喬太尉的二子既未遺承他老子的相術,也未學到幾分謙虛謹慎,除了這少年的清明光豔,是真如他老子當年一般,敲打芳心,入人神髓。

    喬太尉共有三女,皆傳奇。一個生來頭發少,一個見人便會笑,還有一個最奇怪,從來沒到三寸高。頭發少的大姑娘不愛富貴不嚐情水,似是生來便目空一切,十五歲左右,不吭一聲出了家,臨行時隻道:“但凡人命,皆由天意妄肆而定,我不入紅塵,此生不馴。”連帶發修行都不必,生來的尼命。見人愛笑的二姑娘倒是個貌美的姑娘,處處皆好,唯有一處不好,便是不喜穿華衣美服,每每綾羅綢緞加身便癢痛難耐,十指並用,鮮血淋漓,直要把一身皮撓掉,駭得丫鬟仆娘隻敢予她布衣荊釵。十三歲上下,太尉府前布施粥飯,有乞丐登門乞討,二姑娘心善,親自盛了一碗,二人一對眼,水波蕩漾,火光四射,一碗飯還贈送了一個千金小姐,當夜,二姑娘竟與那乞丐私奔,逃出百國之外,至今仍無蹤影。

    朝廷內外皆笑言是喬氏父子作惡所致,家中女兒竟都是此等命數,不是孤寡一生,便注定天生貧賤。一眾目光盯著三姑娘,她有壓力啊,壓力大了,便沒日沒夜地發愁,一愁就吃不下飯,一吃不下飯,於是,就……沒好意思長高。這個三寸丁更為眾人恥笑,簡直是太尉府最大的笑話。敏言一派說起來更是歡喜無限,瞧著喬二白玉無瑕,高山流水一般,連殺個把政敵都手段高明狠毒,談笑清新,完美得讓人碰壁,偏偏他這小妹是他親自教養,一手帶大,真真成了額頭上一個墨點,抹一抹三寸丁,好似喬二也跟著灰溜溜了一般。

    先前單單知道未及冠的少年有手段,不知道他的手段竟到了這般。三姑娘喬植將來要嫁到喬二最大的政敵身邊,轉眼,自己的汙點成了敵人最大的汙點,一次似乎不公平的競技,喬公子又把敏言不動聲色地拉迴了起跑線。

    扶蘇是門外人,看戲看得妙藏心頭不可言。他若是女子,定然也喜歡喬二這般少年,一時陰險狠毒,一時又似清風拂麵。總覺喬二熟悉親切,連帶他做些什麽壞事,自己也頗是酣暢淋漓。

    橫豎是個話本子,黃粱一夢,扶蘇興之所至,便與喬二結交,更覺此人胸中城府深厚,行動陰毒,卻總能與他想到一處,無法使人生厭。

    依照書中所言,敏言鸚鵡橋遇到一位姓媯的佳人,這一生便開始抗爭、轉折,直把狠毒、醜陋、低矮的喬植殺死,書卷才到空白尾端。可那日三寸丁的出現攪亂了媯氏的登台,之後媯姑娘便再沒出現過。

    四月之春,反倒是三寸丁,頻頻出現。

    敏言與喬二郎彼此恪守本分,兢兢業業地在朝堂上做著仇敵,私下裏,偶有往來。為數不多的交往中,與三寸丁第二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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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太尉府中有一大片池塘,池塘中種著一大片睡蓮,遠觀了,接天蓮葉,紅銷香骨,近瞧來,片紅點翠,落入碎藻。

    扶蘇早聽過這一片蓮,可那樣素淡幹淨的少年從紅蓮叢前走出時,他難得笑了笑。世上造物總這樣神奇,任憑世上多少平庸,也擋不住這一個好水好山捏成的神仙骨。便也隻得話本子,才敢這樣大膽妄為,生生造出。

    池塘前有一樹棗,葉子綠得發了墨,棗兒青得泛澀,遮天蓋日,還沒到成熟的季節。

    喬二郎穿過廊,走到樹下時,頓了頓,抬頭眯眼看了看,似是在望著什麽,敏言遙遙望著,有些詫異,因為他瞧見了喬二眼中泛起了霧色和冰冷,平素隻有清亮笑意的眼眸中,竟第一次帶了些旁人無從捉摸的情緒。也或許,那些時候的他才讓旁人看不透,而此時,反而真實。

    喬二再轉眼,已瞧見遠方的他,帶著真摯和溫和喚了一聲。

    敏言兄。

    “敏言兄,自你從鹹陽舊都而來,弟竟一日也未邀兄來寒舍,細細思索,好慚愧。隻怪素來公務煩瑣,竟阻了你我二人敘話,今日我在水榭中備了薄酒,特地賠罪。”

    喬二說話滴水不漏,敏言手中捏著金粉請帖,覺得自己好大的臉麵,受寵若驚。隻恨不得今日朝堂上不曾伸腳踢著身後的大司農,讓他梗著脖子罵喬二放任空餉小兒誤國。來往見麵,小兒殷切真誠,他好不心虛。

    在敏言殼子中的扶蘇也無奈,若不照著話本子走,瞧這情形,似是這夢永不會醒。雖則也有一二好處,便是在話本子中總也千杯不醉,敏言公子酒量奇好的聲名傳了出來,但壞處也不少,便是任憑滿桌香肉,總吃不出滋味,每每嚼蠟。

    他此時應邀來府,便是因知曉後事,那話本子中的佳人媯氏本是太尉府家的遠房親族,年幼失怙,投靠於府,寒酸淒涼度日。扶蘇琢磨著創造一次天雷地火的相識,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總要有人牽線,剛巧,喬二送了帖。

    故而,酒席上,頂著敏言殼子的扶蘇便有些目光遊離,他思索如何才能看到媯氏,可對麵清爽如仙的少年,何等城府,一時套話,倒也不易。二人飲了不下三壺,扶蘇沉痛告罪,但請離榭出恭。小廝們恭恭敬敬地跟著,他隻能踩著恭桶,翻牆溜走。

    書中說到媯氏住在海棠園,敏言曾經夜探過佳人送相思。那一段情真意切,扶蘇記得二人淚眼婆娑,因一麵成劫,各自訴著相思衷情,敏言天生會情話,那時對著黑暗中深閨的少女道:“我隻是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也瞧你不到。”這是扶蘇聽過的最精辟的一句話,略迴憶,一身雞皮。

    他白日從恭桶外的天地遊蕩了一會兒,已被這偌大的園子弄得灰心喪氣,君不見,滿園皆是青蔥木,花果琳琅好人間;君不見,遠處兩三閑暇豬,陪著山羊與孔雀。平白一個園子,雅致成這樣,卻養著些誰也不養的畜生,私下裏飲酒時長史暗罵喬二郎妖孽,隻喜與畜生為伍,如今看來也有幾分出處。隻是迴憶書裏,黑燈瞎火,敏言還能摸到閨閣,被黑暗中隻見過一麵的少女震得渾身一哆嗦,淚眼婆娑,真確定沒認錯,不是被豬撓了?

    鬼才知道。

    他站到大樹下,有些眩暈,頭上卻砸過幾隻青苦未圓潤的棗。一抬頭,翠密十分,什麽都沒有,扶蘇心想二公子倒也別致,園子裏什麽都有,連猴兒都養著,這會兒調皮了,便來戲耍人。正想著,發上又砸了兩粒棗,瞧這不懂事的猴兒!

    他再抬眼,來不及縮迴的小小身形卻已暴露。唔,三寸丁。

    短小是短小,卻乖巧地抱著大樹,梳著兩朵羊角辮,好似一個撥浪鼓。

    “三姑娘可要下來?”扶蘇微微地笑了,瞧著她頭上的綠雲,壓抑住拔劍殺她的衝動,溫柔地問道。

    三寸丁抹了抹淚,學市井漢子拱手道:“謝相公公子仗義,因我頑皮,吃了我哥哥的罰,才在這兒哩!你且好走,我自蹲著!”

    扶蘇麵容平和,也迴禮道:“那便不打擾三姑娘,我自在樹下略歇一歇,你且莫淘氣,往我頭上投棗。”

    三寸丁小手握著一把剛拽下的棗子和葉,撒落在少年的衣裳上,有些遲疑地問道:“這樣?”

    扶蘇不惱,麵無表情地點頭,但也理解她哥哥為何總這樣稀奇古怪地罰她。實在是……不討喜的孩子啊。什麽都不懂,卻要裝得這般世故。

    三寸丁癡癡琢磨一會兒,才看著滿是灰塵的小手,似是對少年,也似叮囑自己一般道:“這可得好好記住,你示好時,別人許是不欣喜,下次且換旁的。”

    扶蘇問道:“這可很難?我朝著你扔東西,你喜歡嗎?”

    三寸丁疑惑了一會兒,迴道:“相公公子不吝賜教,植原歡喜。隻是我也不知。幼時廚娘朝我麵龐扔飯時,我十分歡喜,因不必忍受饑餓;可母親朝我扔東西時,我又懼怕十分,擔心她氣急難克。這可算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扶蘇歎氣,拾起棗扔到樹上的小孩的羊角辮上,淡淡地問道:“如何?”

    小孩喬植卻興奮了,如一隻猴兒從樹上蹦了下來,扶蘇眼前一片黑,這是他與喬植第二次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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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跳到了他的身上,抱著他棗紅冰涼的戲服,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和貼心埋在他頸間,“我歡喜你扔我,你瞧著也歡喜我,真好。你真喜歡我,我也真真喜歡你,這可好哩。”

    扶蘇算了算,自己在這裏已經待了兩月有餘,卻沒有一絲離去的跡象。每次睡醒起來,依舊還在話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個比一個鮮活,有每天憋著一股勁遞折子給滿朝文武添堵的禦史,偶爾也會在酒樓中抱著哪家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團雲說當年我們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麽就這樣壞了;也有攢著銀錢等待脫去賤籍的婢女二丫,不僅準備嫁給隔壁家的小子,而且重點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據說很俊,還有個大名叫狗剩。寫話本子不帶這樣認真的,每個人都有起承轉合,人物塑造得有點假,一向平和風雅的扶蘇心裏的琴斷了幾根弦,他寧願迴奚山聞猴騷。

    敏言手下門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也有幾名。托他們尋媯氏下落,卻隻得到寥寥數語,再深尋究,似乎太尉府也並不曾接濟過這樣的親戚。他身邊人人鮮活,唯獨話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見了。

    她去了哪兒?敏言不與她在太尉府後花園相逢相知相親,喬二郎也不會為了她舉兵征討北方三十三諸侯,繼而謀逆身死,敏言更不會因為喬二郎之死而轟轟烈烈地拋棄喬植,而後娶了她。倘若不成全這一雙英雄美人,這戲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時的百國諸侯還沒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孫也還沒有互相角逐殘殺的慘狀,更不存在他父親那樣充耳不聞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統四海升平更讓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飲酒而歸,微微帶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發真實,連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態可掬,對著敏言行大禮,他老子是鐵杆的敏黨,這一廂哈哈踉蹌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亦知喬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謀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馬蹄糕,白而潔,扶蘇怔了怔,微微地笑了,棗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隨風作響。他說:“是而稱為大度,是而稱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潔無手攀,一任低賤亂足踏。她豈想這樣低矮,又何見得這侏儒便願成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來又可選擇做大度還是毒祟,莫非長成如此,父母無功,師長無功,司徒府的高院牆無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空氣中有一聲脆響,遠處的巷角,髒汙的桌幾,白瓷湯汁濺了一地,小小的三寸丁還沒有桌子高,劉海都籠在了厚厚的虎頭帽中,雙手就用抱著碗的姿態凝固在那裏。扶蘇看見三寸丁,微微地愣了。

    緩步上前,低壓嗓音躬身問道:“三姑娘為何在此處?你可又逃了出來?二郎為罰你,逼得你跳水爬樹,為何仍不改?”

    泥地上灑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蝦肉雲吞,本是一品絕色,此時卻在泥土中黯然。少年靠這孩子好近,頭飾珊瑚紅冠,白玉的臉頰被酒色逼得紅了起來,連睫毛也這樣長長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蹲到地上,撿起雲吞囫圇塞進了口中,沒有知覺地嚼著。少年皺眉,這樣髒,便捏著她的下巴,逼她吐出來,她卻抿著唇,像是饑餓許久的雛鳥一般,惶急地咽了下去,許久,才哭著說:“我在水裏蹲了許久是想著太尉府外的雲吞好吃,趴在樹上兩個時辰也是因為太尉府外的雲吞好吃,可是它們並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然而……等我嫁給你,再要到這樣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著這樣難吃的雲吞,卻再也不能了。”

    扶蘇輕輕拍了拍小孩軟絨絨的虎頭帽,眼不自覺地彎了,問道:“為什麽?”

    三寸丁含淚哽咽道:“相公公子,你這樣不喜歡侏儒妻,如我哥哥有個侏儒妹妹一般,他懼怕丟臉,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裏三十年?二哥說,隻要我嫁給這世間最好的男兒,便任憑我的相公把我帶到天涯海角,看懸崖上的紅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長的一輩子,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給你,跳河爬樹也無濟於事了。”

    他低著頭揮了揮長長的棗紅衣擺,向秦郎示意,身後的那人打了個酒嗝,歪歪扭扭地由小廝扶著,走了。

    天冷了,扶蘇抱起了這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著,擺在眉眼前微笑端詳。他淡淡地說:“如此,何不遂了我的願,趾高氣揚地長高?令我歡喜你歡喜到打仗吃酒讀書撫琴都忍不住帶在身邊,這才是山高水長的一輩子。”

    三寸丁眼睛鼻頭都是紅的,瞧不出半分可愛,隻是慘兮兮的不忍目睹。她伸出三個指頭,小心翼翼地說:“雖則看著是孩兒模樣,可是我都十三歲了哩!一者,長高的難度比海深,二者,二者男女授受不親。”

    扶蘇微微地笑了,把三寸丁放迴原地,又叫店家做了兩碗雲吞,喝了些湯水,發了酒意和寒氣,再抬頭時,孩子小小的臉龐如明月尖尖,左手抱著碗沿,左臉貼著碗身,泛著淚疲憊地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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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甩過府中的丫鬟養娘,逃過層層侍衛,不知是翻牆還是爬狗洞,再在熙攘不曾見識的人世尋到這樣一碗想吃的蝦肉雲吞,於她,大概是戰戰兢兢太過惶恐的一天。

    棗紅衫子的少年背著戴著虎頭帽的三寸丁,怎樣瞧都有些滑稽。尤其他卷起雙袖,露出一雙白皙瑩潤的手臂,與斯文優雅更不搭邊。

    太尉府前有幾盞橘黃的八角宮燈,長長的竹挑著,在風中忽明忽暗。

    他背著喬植緩步走近,小孩子的唿吸綿長有序,在他耳邊,帶著暖意。好生奇怪,他今日一點也沒有殺她的衝動。

    那一眾奴婢看到他,都有些無措,領頭的青衣雙髻少女最先反應過來,跪倒在地。後麵的奴婢也都瞬間跪倒。

    那青衣少女露出一段頸和半張明媚好看的麵,沉靜地磕頭道:“奴向公子敏請安,公子千歲。”

    扶蘇覺得頸間有些緊,之前看到喬植便會浮現的殺人衝動又出現了,小小的虎頭帽這時垂在他的下頜旁邊。他忍了忍,那青衣少女卻跪著伸出一雙纖長無瑕的玉手,溫順道:“女兒聲譽為重,請……公子敏把三姑娘還與奴。”

    扶蘇凝視這女孩許久,才眯眼問道:“爾是媯氏?”

    少女似乎恍若未聞,低聲道:“二郎今日盛怒,家中奴婢已槌殺十人,你若在此,阿植恐雙腿遭殃,公子何不速速離去?”

    扶蘇捏住少女的下巴,淡聲道:“孤問爾,可是媯氏?”

    青衣少女並不言語,許久,卻抿緊唇,倔強地不肯抬頭。

    那話本吹捧,媯氏是天下第一人。

    扶蘇忽覺眩暈,再醒來,已在奚山石頭房子中。二五、二六蜷在他身邊熟睡,口水三千尺。

    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場大夢。

    十七休沐了幾日,帶來了人間的消息,扶蘇方知,堂弟成覺病在彌留,派往各國發喪的使臣團都已經在穆王宮待命,祖母宣太後鳳儀滯留鹹寧宮,似是因兩位孫兒鳳凰與明珠先後遭遇不測而悲傷過度,連食了三月的素食,湯藥也是綿延不斷,太醫令言說如此行事並非攝養所宜,可是老太後似是打定主意,不肯迴京都了,任憑陛下幾次情真意切地上請陳情都沒有用。

    穆王世子成覺自四歲時拜別鹹寧二殿來到京都百子閣讀書,便養在太陰殿宣太後膝下。因祖母伯父寵愛,行事素來肆無忌憚。扶蘇與堂弟成覺脾性不投,關係亦不大和睦,一個未來的陛下,一個未來百國最大的諸侯王,反倒常因一些瑣事生出齟齬來,雖則往往是成覺挑釁,扶蘇並未放在心中,但他這堂弟因他的態度益發鬧起脾氣來,隻讓前後七十二殿雞犬不寧,眾人雖然不敢讓他忍讓,但裏裏外外受不了,都請太後娘娘調停,言語又不敢得罪成覺,便隻說,太子與穆王世子又拌嘴淘氣了。蒼天可鑒,扶蘇自幼埋首古籍,每天的功課又排得滿滿的,大儒們給太子上課都是前腳出後腳進,隻把小太子累得連話都懶得多說,哪來的興致與人拌嘴淘氣。

    十七道,年水君與他們這些下臣閑聊時曾說起成覺此次的災禍,乃是三朝元老、已故的雲相雲琅所畫的一幅仕女圖惹起的禍端。雲琅是仙人轉世磨煉,這幅畫所畫的又是他心愛之人,故而畫中仙氣純正橫溢,後因機緣巧合,不知是哪方的孤魂走進了畫中,因這一點仙氣庇佑,倒讓它練出了幾分氣候,有了迷人移物之力。前些日子,雲相之墓因被瘟疫腐氣所侵,青城殿下倍感不悅,傾盡自己封邑三國之力為雲相重新修陵墓,陛下因解姑祖癡心,一生未嫁,又感歎雲相生前文武功德,便默許這墓規格高了一檔,青城放開手腳,似乎把一輩子的痛苦和遺憾全傾注到了這一方土地之上。打開墓室時,這位拄著鳳頭拐杖白發蒼蒼的老公主卻傻眼了。墓室內什麽都沒有,伴著棺槨的隻有遙遙相望的一張黃衣仕女圖。雲相當年推辭青城殿下婚事的一番說辭到現在還振聾發聵—“臣自幼入道,無姻緣,但容天地君王”。他說他一心向道,對女人沒興趣,心裏隻有天地君王,他說青城殿下之姿,足配天人,些小臣卿,齊大非偶,他說臣此生此世不娶一人,殿下但可放心。

    青城殿下的憤怒憋屈到了極致,當即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昏厥過去了。一直領旨陪同她老人家監墓的世子成覺心細如塵,察覺墓室內異狀,好死不死取下了畫,結果又好死不死被畫中隱藏的鬼魅纏住,行事大異於常,而那畫撕不掉、燒不毀,無論扔到幾千裏外,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穩穩地迴到成覺枕邊,道士巫族神婆都請過,卻無濟於事,這才淪落到今日處境。

    青城殿下也一直纏綿床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纏了,隻是萬念俱灰,鐵了心不打算活了,撩起膀子等著死了去陰間跟雲琅拚了。一幅畫鬧得皇室兩位重量級人物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聞了。

    “畫中人畫的是哪家貴族小姐?畫中鬼魅底細來曆又如何?”扶蘇一邊與十七扯著閑話,一邊拿朱筆批閱這些日子積攢的山中事務,奚山臨行時把政務移托給了扶蘇,隔壁幾個山頭都在抱頭痛哭,綠毛猴家最近行事春風化雨,不搶糧食不打群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愛犯賤,妖也一般,被仇人折磨慣了,他一改風格,你反倒受不了。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吃了幾顆才道:“畫中的不知是當年哪家的貴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並未挑明,這段情誼便無疾而終了,雲琅想是感念,又愛她頗深,方留畫入棺為念。至於畫中鬼魅,說來,卻是公子無疾而終的妾侍呢。”

    十七語氣曖昧,笑得促狹,扶蘇繼續朱批,一副“你愛說不說你說了老子也不會感激你”的表情,十七無趣,摸摸鼻子道:“公子可還記得您的初禮婦人質水?”

    初禮婦人,就是教王子們行雲雨之事的千挑萬選出的良家女。扶蘇頓了頓朱筆,倒想起這一樁來。扶蘇因是太子,十六歲生辰方過,宣太後便開始張羅初禮婦人之事。而這件曆朝王子皇孫都一帆風順的事,到了扶蘇身上,卻出了個岔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因成覺對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癡心”所致。

    也許有些人,生來就是注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沒的,便都是好的。成覺便是這麽一個邏輯,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是我的,他愛的,是我的,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興趣的,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他的都是我的。於是,千挑萬選的良家姑娘質水悲劇了。

    因為,一溜純情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麵前,太後娘娘一邊摩挲懷中小世子的青發,一邊喜滋滋地問大孫子:“兒啊,你瞧瞧,喜歡哪個?”

    扶蘇正在看前朝大儒張頷的《濯雪集》,抬起眼,從激動得直哆嗦的小姑娘們身上淡淡掃過,隨手指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問道:“你叫什麽?”

    少女臉頰紅了,笑著露出了石榴一般齊整的牙齒,“妾叫質水。”

    扶蘇敲了敲書,淡聲道:“質水與濯雪,倒是個好對。”

    說完,便垂目看書了,宣太後懷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卻笑了,揚起飛揚跋扈的漂亮眉眼,一雙眼微微轉了轉,便好似攪動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質水沒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覺堵住,在枯草叢中幸了。質水身後的宮人女官嚇得慘無人色,誰也沒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宮人密告宣太後,太後為了顧全成覺顏麵,隻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而質水則被關了起來。扶蘇素來有早睡的好習慣,隨侍的太監雖則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舊早早睡了,他那天做了個好夢,夢裏吹吹打打,娶了個瞧不清楚臉龐的小姐。後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宮側殿坐了一夜。扶蘇醒來方知換了人。他去太陰殿向祖母請安,途中,卻遇到看押質水的老宮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處密告了太子。按宮例,初禮婦人如失貞,則必然杖斃。如今為了掩蓋齷齪,便要草草行刑了。扶蘇想起了《濯雪集》,那倒是本難得的好書,他請安時,想了想才道:“成覺如喜歡,給了便是。娘娘何苦為了兒左右為難?”

    宣太後臉紅了。成覺已央求她一夜,說質水是他難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間贈個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尋常之事。

    後來,質水被送到了成覺殿中。

    再後來,質水被成覺吊死在殿前樹上。

    再再後來,陛下下旨,太子尚小,選初禮婦人之事可推遲些許時日。一推遲,便推遲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沒了初禮婦人。

    十七說的鬼魂便是質水死後不甘的魂魄,她因機緣巧合,去冥間的路途中遇到雲相墓塚,又機緣巧合吸入畫中,又機緣巧合被成覺拿了起來。有道是報應不爽,世間之事本是這樣一環扣一環。

    扶蘇卻似被霧水籠罩,他已記不得質水長的什麽模樣。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見,隻是水君多年前,曾瞧過那畫一眼,畫中人一身黃衣,生得倒是極好的,可麵白赤足,眼睛無神,捏著一粒黑色棋子,卻不是什麽可愛模樣。不知成覺是怎麽著迷的,才讓這鬼魅有了可乘之機。”

    扶蘇憶起這嫡親堂弟,無奈時卻也說了句冷笑話:“他喜歡的,素來是與我相幹的。想來是我前世的妻。”

    十七幹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與旁的女子牽扯。”

    扶蘇又握住了朱筆,手指白潤,骨節分明,微微低頭,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債主。”

    少年懸浮在半空中,看著明珠環繞的榻上、麵色憔悴的自己。他想起了寢宮含元殿外的楓葉,秋天時,也是這樣,帶著最後的紅豔幹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迴。

    “殿下的心願我已滿足,為何還不迴去?”紫金散人蹙眉看著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並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麽聰慧。

    成覺的青發垂到了腰際,環抱雙臂,冷冷地吐出口氣,道:“我的仇人還未死。”

    紫金散人忍氣勸道:“媯氏既然出現了,你的仇人一定會死。可是這人死了於你有何益處呢?你體內鬼氣太重,一時被鬼魂惑住了,才會生此執念,待過兩日,喝兩劑湯藥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體變得益發淡,成覺並不妥協,“不親眼看到她死,我如何安心?”

    紫金散人從未見過這樣別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見地上揚了一些,“你恨她何處?她未曾見過你,也未曾愛過你,更未曾阻過你,你恨她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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