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幼喪母且多病體弱,但聰慧善良的晉陽公主,房俊一直有如妹子、閨女一般寵溺有加,但凡晉陽公主提出什麽要求,總是想法設法予以滿足。且由於相識之時對方年紀尚幼,看著她一點一點健康,一點一點成長,從不曾有什麽男女之防。


    他由衷希望晉陽公主健康快樂、人生幸福,又豈肯隨便隻一個駙馬人選?


    萬一李二陛下頭腦發熱答允下來,自己豈不是一手將晉陽公主的人生葬送……


    然而他這番心思所表露於外形成的猶豫神色,卻讓李二陛下誤以為他心存覬覦,不肯看著晉陽出閣下嫁,試圖如長樂一般達成長久霸占之目的……


    別說一個皇帝了,任何一個父親都不能忍啊!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罵道:“關中人傑地靈,不知多少名門俊彥,難道無一能入你房二之眼?朕念及汝父之功勳,故將高陽下嫁,熟知你非但不知感念皇恩,反而使長樂之清譽遭受玷汙,如今更心懷鬼胎,對晉陽生出覬覦之心,朕如何容你?來人,將此獠推出宮門之外戴枷示眾,讓世人皆看看此等無恥之徒到底是何嘴臉!”


    門外內侍聞言急忙推門入內欲拿下房俊,正好將門外偷聽的晉陽公主露出,令堂內暴怒的李二陛下頓時一滯……


    此等話語畢竟尷尬,李二陛下隻能等著晉陽上前給房俊求情之時加以訓斥,令她知曉房俊不可告人的齷蹉之心,將心底對房俊有可能產生的情愫徹底斬斷。


    孰料晉陽非但未曾如想象那般上前說情,反而乖巧立於一旁讓出道路,使得內侍順利將房俊押著向外走。


    隻泫然若泣道:“女兒絲毫為感受姐夫有不軌之心,偏偏父皇言辭灼灼,往女兒身上潑汙水……也罷,正好讓世人皆知女兒與姐夫有染,使其遭受千夫所指,臭名昭著,以彰顯父皇之英名。”


    李二陛下:“……”


    娘咧!


    簡直誅心……


    “迴來!”


    李二陛下急忙將向外走的內侍叫停,內侍們趕緊站住,放開房俊,隨即見到李二陛下揮手,急忙退下。


    掩好房門……


    李二陛下看著一臉無辜的房俊,頓覺一陣氣悶。不過晉陽之言有理,若將這混賬退出去戴枷示眾,豈不是告訴天下人當真與晉陽不清不楚?將來晉陽的婚事愈發難辦……


    而且他也反應過來,先前房俊之言並非狡辯,原本立國之後功勳子弟便開始腐壞墮落,人才寥寥,經由關隴兵變一事,關中世家子弟更是多有遭受牽連,要麽戰死陣中,要麽戴罪之身,餘者更是庸碌之輩,怎能配得上晉陽公主?


    對晉陽公主擺擺手,不悅道:“為父與他尚有事情要談,你且退下,不可偷聽。”


    “哦。”


    晉陽公主委委屈屈的應了一聲,轉身瞥了房俊一眼,眼神有些幽怨……


    走到門口又停下,扭過頭道:“快到晌午了,女兒讓禦膳房準備午膳吧,正好父皇與姐夫一同用膳。”


    李二陛下一陣心累,無奈道:“行行行,都隨你就是。”


    房俊隻得將嘴邊拒絕的言辭憋迴去……


    晉陽公主這才粲然一笑,轉身翩然離去。


    ……


    “坐吧。”


    李二陛下重新倚在床頭,招唿房俊入座,沒有再提晉陽的婚事,而是問道:“朕素來知曉你並非攬權之人,支持太子也並非是太子對你看重,使得將來有可能登閣拜相,畢竟你與魏王的關係同樣不淺……可你應當知道,太子固然仁厚,可優柔寡斷、性子綿軟,絕非明主之相,若登基為帝,怕是要大權旁落,你當理解朕之用心。”


    他對房俊甚為看重,否則也不能任由房俊與長樂私底下不清不楚,所以還是想要嚐試說服,在易儲之事上站在自己這邊。


    否則憑借房俊的財力、能力、已經軍政兩方的影響力,再加上太子的正朔之名,即便自己強行易儲,他日新皇登基之後,也依然是朝政一大隱患。


    禍起蕭牆尚算小事,搞不好便是一場足以分裂帝國的大戰……


    東宮之勢,已然尾大不掉。


    房俊卻不會被輕易說服,反而試圖勸阻李二陛下打消易儲之心:“性子仁厚又有什麽不好呢?高祖皇帝開國之君,自當籠絡天下英雄,有氣吞山河之誌;陛下您承上啟下,需要殺伐決斷、剛毅勇武來奠定帝國根基。如今海清河晏、四夷臣服,自當有一仁君鞏固霸業、安撫天下……況且您一手創立政事堂,將皇權賦予宰輔群臣,正所謂兼聽則明、集思廣益。皇權集於一身者固然至高無上,可是人總會犯錯,陛下尚且由此擔憂唯恐壞了帝國基業,更何況是遠遠不如陛下您的幾位皇子?陛下當頒布聖旨於天下,將政事堂定為永製,還政於朝,則大唐千秋萬載,永不絕嗣!”


    皇帝九五至尊、言出法隨,實在是柄傷人傷己的雙刃劍。


    若皇帝賢明,自可權力歸一,以最小之內耗達成最大之成就,不必使得自願浪費於內鬥之中。


    可若是皇帝昏聵,則大可短短數年之間年之間將所有根基毀於一旦,王朝崩塌基業傾頹,天下烽煙處處、百姓水深火熱。


    政事堂製度雖然並不完美,但卻能起到好處的對皇權予以製約,不至於使得皇帝倒行逆施之舉措無所限製,荼毒天下。


    李二陛下卻搖頭道:“皇權至上的確能夠衍生種種惡果,但皇權旁落更是後患處處,朕活著還能鎮得住那些宰輔重臣,待到朕萬年之後,後繼之君勢必遭受打壓,一旦遭遇權臣甚至容易興起廢立之事,如何長久?”


    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將手中的權力分潤出去,何況是手執日月的帝王?


    政事堂隻不過是李二陛下賴以治理天下的一件工具,暫時有用,便留著,何時無用,自可廢黜,豈能頒布聖旨定位永製?


    當然,皇帝聖明亦或昏聵,的確是帝國強弱興亡之基礎,可這天下乃是李唐皇室之天下,縱然當真有朝一日如同大隋那般盛極而衰甚至滅亡崩頹,那可是李唐皇室的家事,豈能因噎廢食,因而將皇權削弱,下放至政事堂?


    這個諫言終究不會被李二陛下采納,故而房俊也隻能默然不語。


    天下大勢,正反相生,越是在某一點臻達極致,往往便會在這一點上走到對立。


    越是集中皇權,距離權力崩頹便越是接近。


    反倒是將權力分散歸還朝廷、賦予人民,才能使得人人為主,長治久安。


    終究還是時代賦予的眼光所限,即便是李二陛下這樣的千古明君,也看不到皇權獨裁所必然衍生之惡果,毀滅才是唯一之終點……


    王朝覆滅、皇權更迭,一家一姓之興滅自然不在房俊眼內,但隨之而來的天下大亂、華夏子孫水深火熱,他卻不能棄之不顧。


    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對於帝國之掌控無與倫比,即便是房俊也不能違逆其易儲之意。不過他不會放棄東宮,任憑太子在皇權更迭之下粉身碎骨,由此埋下帝位傳承之惡果。


    總要保住李承乾,盡可能的維護傳承正朔……


    ……


    待到房俊告退離去,李二陛下起身走下床榻,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一個人慢悠悠的呷著茶水。


    對於房俊的違逆,他並不如表現出來的那般生氣。


    追根究底,房俊之所以違逆他的聖意並非貪圖權勢,而是為了帝國正朔,不願大唐皇位之傳承從此陷入腥風血雨的殺戮。


    其行雖狂悖,其心仍忠。


    當然,此忠乃是對大唐之忠,未必是對他李二之忠……


    易儲之後,太子能否得一個善終?李二陛下對此早已深思良久,他活著的時候自然無虞,可一旦他死了,縱使魏王、晉王此時再是兄友弟恭,登基之後隻怕也難以容得下一個廢太子。


    武德九年,他發動“玄武門之變”後繼位,當年十月便冊封嫡長子李承乾為太子,命陸德明、孔穎達、於誌寧等當世大儒教授太子,東宮屬官皆乃貞觀勳臣,規格隻比太極宮低了一等,榮寵之至,天下側目。


    時至今日,十餘年儲位之位雖然屢經波折,但始終屹立不倒,朝野上下歸心依附者不知凡幾。


    新皇登基,焉能容許身邊尚有如此一個巨大威脅?


    易儲勢在必行,但他不願見到兒子們為了皇位而血脈相殘、同室操戈,若房俊當真能夠一直履行今日之誌願,保住李承乾一生一世,倒也未嚐不是一樁天大的功勞……


    耳畔腳步傾向、環佩叮當,李二陛下收起思慮抬起頭,見到晉陽公主腳步輕快的帶著內侍將膳食送進來,頓時心裏一驚。


    果然,晉陽公主秀眸在堂內轉了一圈,卻不見房俊身影,秀眉蹙起,看著李二陛下疑惑道:“姐夫呢?”


    “呃……”


    李二陛下有些心虛,他將用膳之事給忘了,與房俊敘談一番便將其攆走,趕緊道:“他尚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所以告退離去,為父倒是挽留一番,奈何朝務為重,不肯留下。”


    “哼。”


    晉陽公主嬌哼一聲,怎能不知父皇在扯謊?必是將這事兒給忘了,談完了便將人趕走。


    不過她也未曾發作,隻是一邊布菜,一邊念叨:“兵部尚書被父皇給撤了,軍機處也不許他議事,如今隻不過掛著一個禮部尚書銜,能有什麽重要朝務呢?姐夫好歹也是自家人,況且戰功赫赫,父皇不僅不酬功反而施以懲罰,未免寒了人心呢。”


    李二陛下接過飯碗,告饒道:“小祖宗別念叨了行不行?讓為父好生吃頓飯,至於房俊……過了這一段時日,為父自會給他安排重要崗位,他不僅有大功於社稷,更是能力出眾,為父又豈會不加以重用呢。倒是你,過兩天讓人將京中未婚的世家子弟皆叫到宮裏來,你好生相看相看,若有中意便定下婚事,為父也了了一樁心願。”


    他在這個小閨女麵前沒轍,但也有把柄拿捏得住這丫頭,果然一提及親事,晉陽公主立馬閉嘴,露出甜甜的笑容,撒著嬌服侍他用膳……


    李二陛下吃了口菜,歎了口氣。


    都說女大不中留,自家這閨女該不會留來留去留成了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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