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頷首,明白當下局勢複雜,一動不如一靜,免得愈發騎虎難下。


    但他也有自己的擔憂與奢望:“山東世家那邊可有向您透露什麽?”


    關隴門閥一敗塗地,不得不徹底退出朝堂換取李二陛下的寬宥,導致朝堂之上諸多實權部門空置,為免中樞停滯,開始允許山東世家、江南士族的優秀子弟大舉入朝,徹底扭轉這兩大門閥聯盟自入唐之後飽受打壓之局麵。


    自隋末開始,長達將近三十年的排斥與打壓,使得這兩大門閥聯盟私底下聯係緊密、抱團取暖,如今驟然起複,自然相互提攜、彼此幫扶。


    但利益當前,誰也不能保證這種團結可以一直延續下去,譬如在江南士族支持他這個晉王的時候,山東世家會否隨同跟進


    這對於李治來說極為重要,一旦這兩大新貴形成統一意見、共同進退,全力支持他爭儲,那麽成功的希望極大。


    即便父皇再是不準大臣私底下串聯皇子參預爭儲,也不可能無視這兩大門閥勢力聯手之聲勢。


    蕭瑀麵有憂色,搖搖頭,沉聲道:“山東那些人大抵是窩在窮鄉僻壤慣了,渾身上下滿是迂腐之氣,剛愎自負、自視甚高,更多是沉寂撈取利益,未必肯與吾等一條心。”


    李治不語。


    這其實也是正常的,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山東世家被排斥出中樞已經太久,對於權力的渴望無可企及,“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與其去憧憬將來的從龍之功,還不如現在將真真切切的權力抓在手中。


    譬如張行成掌管兵部這樣的六部之一、實權部門,最緊要便是將部中權力盡數抓在手中,哪裏肯冒著得罪陛下、激怒魏王的風險支持他這個晉王?


    *****


    正如李治、蕭瑀所擔心那般,如今整個山東世家都將重心放在獲取朝廷官職以及鞏固到手的權力之上。


    首當其衝便是張行成。


    原本兵部雖為六部之一,但因缺乏調兵之權,名不符實,已經淪為專注後勤輜重的保障部門,甚至連工部都有所不如,畢竟後者掌管天下宮闕、城池之修建維護,肥得流油,而兵部雖然下設武器監等等部門,卻要遭受多方監察,著實雞肋。


    但自從房俊上任,開始大刀闊斧對兵部內務予以改革,同時憑借李二陛下的寵信以及自身的強大實力將兵部權力逐漸擴張,甚至提請設置“軍機處”,以兵部尚書之職成為軍機大臣之一。


    由此,兵部一躍而成為僅次於吏部、民部的實權衙門。


    隻要徹底收攏兵部尚書職權,不僅山東世家由此實力大增,張行成也將成為山東世家的旗幟人物,大權在握的同時,更會得到山東世家的鼎力扶持,距離宰輔也僅僅一步之遙。


    然而想要將兵部權力抓在手中,卻是何其難也


    一大早,張行成便驅車來到兵部衙門。


    原本的衙門已經毀於戰火,新的部堂起於原址之上,倒也並未偷工減料,修建得甚為氣派。隻不過由於建造時日尚短,多處尚未完成裝潢,故而看上去恢弘大氣,實則處處簡陋


    來到值房,張行成整理衣冠,一絲不苟的坐在書案之後,將部中幾位實權人物交來。


    未幾,崔敦禮、郭福善、柳奭等人陸續前來。


    書吏奉上香茶,退出門外


    張行成笑容溫厚,請諸人飲茶,簡單談了一下幾件部務,諸位下屬也都予以配合,看上去甚是相得。


    但他知道這是自己還未觸及核心利益,否則必將引起排斥與反彈,自己這個兵部尚書看上去威風凜凜,實則不過是一個被架起來的傀儡


    一盞清茶飲盡,張行成輕咳一聲,看向柳奭:“如今鑄造局已重建大半,部分作坊也恢複生產,不知每日軍械生產種類、數量幾何?”


    柳奭趕緊放下茶杯,神態恭敬:“之前鑄造局幾乎夷為平地,工匠流散、設備損毀,其實一時片刻能夠恢複如前?每日生產數量幾可忽略不計。”


    張行成麵容一僵,果然一觸及到核心利益,便開始產生抵觸排斥


    他忍著氣:“再少也得有個數字吧?本官乃兵部尚書,有權調查部內任何事務,既要知曉軍械生產之情況,亦要對生產出來的軍械合情合理的分配至各處軍中。如今你卻含糊其事,到底意欲如何?”


    他知道兵部是房俊的地盤,即便他如今成為兵部尚書也不能如臂使指、言出法隨,屬下陽奉陰違之事必不可少,但仍未想到這兵部上下根本鐵板一塊,他這個兵部尚書就連平常時候指使一個書吏都得三思而行,否則指不定被當麵拒絕,顏麵盡失


    這就是他眼下在兵部的現狀,每日裏被一眾下屬高高供起,恭敬有加,但兵部事務也部事務也根本插不進去手。


    原本這種現狀應當徐徐圖之,可是房家設宴溫居,自己不請自去卻遭受房俊折辱,這使得他心中憤懣不已,顧不上太多,力求盡快將兵部內務捋順,徹底把持大權。


    穀妀


    所以今日一反常態,有些咄咄逼人。


    柳奭訥訥,低下頭去。


    張行成不理柳奭,這人身為晉王妻舅,卻不折不扣是房二的狗腿子,遂看向崔敦禮:“崔侍郎怎麽說?”


    雖然自己“空降”兵部實際上算是擋了崔敦禮的路,但雙方皆乃山東世家一脈,這個時候不應當摒棄前嫌、一致對外麽?


    崔敦禮在一旁慢悠悠的飲茶,聞聲放下茶杯,態度恭順,歎氣道:“張尚書也別為難柳郎中,鑄造局乃兵部重地,份量極重,攸關咱們兵部的利益與地位。鑄造局占地極廣,房舍眾多,且需要新修諸多水利機械,目前重建經費捉襟見肘,您是咱們上官,正印的兵部尚書,此時當責無旁貸,解決經費之缺口。”


    張行成一口氣憋在胸口,硬生生給氣笑了。


    本官讓你居中調停,協助我掌控兵部,你非但不予配合,反倒給我安排一樁難度極高的任務?


    還讓我解決經費?


    娘咧!


    不過氣歸氣,他也知道房俊將兵部經營得鐵桶一般,自己向完全掌控兵部隻能徐徐圖之,急也急不來。且一部之主官想要掌控全部,樹立威信乃是必然,而樹立威信最好的辦法,自然是解決難以解決之事。


    雖然不知鑄造局重建需要耗費銀錢幾許,但他也知道這必然是一個龐大的數字,畢竟那可是研發火器、裝備全軍的重要部門。


    山東世家豪富一方,各家底蘊深厚、錢帛無數,若能幫助自己掌控兵部,想必他們定然會慷慨解囊。


    再者說來,隻要錢帛注入鑄造局,那麽鑄造局的重建便掌握手中,適當安插親信以達到完全掌控鑄造局之目的也非難事


    困境之中,蘊含著機遇啊。


    他振奮精神,不理會崔敦禮的刁難,反問道:“鑄造局重建,尚需錢帛幾何?”


    崔敦禮摸著頜下胡須,避而不答,轉頭看向柳奭:“鑄造局自建成那一日起,便一直是柳郎中負責管理,勞苦功高,對於鑄造局各項事務亦是了如指掌重建所需銀錢,還得問柳郎中。”


    柳奭會意,恭聲道:“大抵還需五十萬貫。”


    “什麽?!”


    張行成瞪大眼睛,直視柳奭:“五五十萬貫?”


    是你說錯,還是當我傻了?


    如今依托興盛的海貿加上商稅改革,帝國中樞財政有了巨大飛躍,幾乎是建國初期的五倍有餘。但即便如此,每年中樞財賦收入也不過四千餘萬貫重建一個鑄造局,居然要花費帝國每年八十分之一的財賦?


    簡直荒謬。


    欺人太甚!


    他質疑家惱怒的神情,反倒引得下屬們不滿


    柳奭苦著臉:“下官不敢有半字虛言,重建賬目清晰明了,一筆筆開銷皆有據可查,賬薄工工整整,否則一旦遭受禦史調查,下官有幾個腦袋夠砍?”


    旁邊的崔敦禮放下茶杯,冷著臉怫然不悅:“鑄造局之賬薄一直由本官監督,每一筆直出都要有本官審核之後簽字畫押。張尚書可是不信,懷疑本官中飽私囊、貪墨營私?不過張尚書雖為長官,卻無監察之權,若認定本官貪墨,當可向禦史台舉報,甚至去陛下麵前告禦狀,但絕不可這般質疑本官之人品、私德、操守,更不可橫加誣蔑!”


    郭福善是個老好人,之前被崔敦禮擋了路他沒什麽不滿,如今空降來一個張行成也沒什麽表示,一心隻想在衙門裏做點事,扶持幾個族中子弟,到了年紀一退,再不管這些官場中事。


    此刻見到雙方劍拔弩張,想了想,勸道:“張尚書初來乍到,想必並不清楚鑄造局的規模與重要性。說句實在話,這還隻是重建,畢竟當初鑄造局雖然損毀,但各處地基尚在,也毋須重新選址、平整土地、全盤設計想當年,越國公帶領吾等創建鑄造局之時,耗費不下百萬貫。”


    張行成又是惱怒,又是驚詫。


    難不成這鑄造局當真是銅錢堆砌來的?


    簡直駭人聽聞。


    而幾位屬下一致向他表達不滿,話裏話外認為他不及房俊,這愈發令他惱火,老子何時指責你崔敦禮貪墨了?身為兵部尚書,難道兵部事務連問都不能問?


    欺負人也不能到這樣地步!


    但麵對如此龐大的銀錢缺口,卻又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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