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抵達春明門北側右屯衛營地,見到陣列嚴整、士氣穩定,並未受到太多李二陛下“死而複生”之影響,稍感放心,命人將高侃叫迴來,問道:“春明門那邊形勢如何?”


    高侃有些擔憂:“京兆府與‘百騎司’封鎖了城內各處裏坊,但隻攔得住尋常百姓,如何攔得住那些達官顯貴?眼下匯聚在春明門外等候迎接聖駕之人已經逾千,男女皆有,擁堵不堪,末將欲派人前往疏通秩序,卻被陛下派去的禁衛趕了出來……如果人數繼續增多,恐有踩踏之事發生。”


    值此陛下迴京之際,但凡發生踩踏騷亂等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何況現在聚集於春明門外的皆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一旦發生惡劣事件,首當其衝便是有監國之責的太子。


    房俊略作沉吟,看著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問道:“陛下現在抵達何處?”


    高侃有些奇怪,好像自家大帥對於陛下“死而複生”之事並未有太多震驚,迴道:“已至城西十裏之處的驛站,駐蹕歇息,暫時未曾繼續動身。”


    房俊默然。


    經曆關隴反叛之事,長安城內各方勢力聞聽李二陛下居然全須全尾的迴來,大抵都是心中惶恐的,畢竟兵變之中這些人要麽靜觀其變,要麽偏向關隴,甚至就連支持東宮的人也心中發慌,畢竟到了這個時候誰還不明白李二陛下之所以“裝死”,就是要看著關隴覆滅東宮、廢黜太子?


    現在李二陛下迴京,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虛,亟待在陛下麵前留下一個好印象,所以情緒較為激烈。再加上那些愛戴陛下的百姓於哀痛之中驟然聞聽陛下居然還活著,爆發出來的瘋狂情緒足以使得整個長安都好似一個火藥桶一般,隻需一丁半點的誘因,便會產生一場席卷整個長安的騷亂。


    此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卻駐蹕驛站,派出一隊禁衛並不約束城門的人群,任由長安城內外那股緊張激烈的情緒默默的發展、醞釀……


    長長籲出一口氣,房俊下令道:“本帥會在此間等候迎駕,你率軍返迴玄武門,堅守營地,無論是誰下令調防都毋須理會,給老子將玄武門看死了!”


    高侃心中一凜,急忙領命。


    等了一下,見到房俊再無吩咐,這才讓親兵傳令,所有部隊依次撤走,一炷香功夫便隻剩下一營輜重兵拆卸營帳器具,主力部隊已經浩浩蕩蕩沿著長安城牆向北撤離。


    右屯衛這邊的移動自然瞞不過一直盯著的左武衛,迅速告知程咬金,然而未等程咬金做出反應,房俊已經率領麾下千餘騎抵達左武衛陣前,直言求見。


    ……


    雨水淅淅瀝瀝,房俊與程咬金並肩站在官道之上,向西望去,旌旗招展遮天蔽日,禦駕已經不足數裏,向東看城門之下人群越聚越多,已呈現吵雜之勢,守成的兵卒看來缺乏處置此等情形的驚豔,麵對那些達官顯貴亦沒有足夠的魄力予以驅散、約束,形勢越來越亂。


    房俊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憂心忡忡道:“城門處擁堵太甚,稍有不慎便會發生擁擠踩踏,咱倆應當派兵予以疏通,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與老子何幹?愛去你自己去,老子沒這個閑工夫!”


    程咬金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拒絕得幹脆利落。


    春明門下人群越聚越多隨時會發生騷亂事件,這誰都看得見,但陛下派出的一隊禁衛非但不欲以疏導,反而站在一旁以保障安全的名義將靠近的守城兵卒趕走,已經顯露了足夠的信息——陛下身邊有人就等著見到出事,然後一股腦的歸咎於太子殿下。


    甚至有可能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房俊冷笑一聲:“與旁人或許並無幹係,但守城校尉的乃是令郎,豈能與你無關?信不信就在接下來的某一刻便會有人墜馬或跌倒然後死於非命,將罪責完全推卸在守城的東宮六率身上?”


    程咬金麵色難看,擺擺手,道:“那又如何?如今各位其主,史書之上父子對陣沙場之事屢見不鮮,用不著二郎你來替吾父子擔憂。”


    話說這麽說,但心中豈能毫無波瀾?


    若陛下縱容春明門有人鬧事,房俊所言極有可能發生,罪責歸咎於太子,但首當其衝卻是鎮守春明門的程處弼。


    但此刻上前疏導交通等若違背陛下意願,算是徹底站在東宮一邊,難道自己為了一個兒子的前途便將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搭上去?


    房俊瞥了他一眼,重新扭頭看著春明門下的人群,淡然道:“且不說處不說處弼乃是你程家的千裏駒,三代之中也未必出現一個這樣天生的軍人,單隻說目前叔父您的處境,難道不應該趕快有所決斷,選擇一邊站隊麽?”


    程咬金欲言又止。


    程處弼在褪去其木訥、少言的缺點之後,如今越發在軍中綻放出絢爛的光彩,正如房俊所言,那小子是一個天生的軍人,注定在軍中會闖出一番名堂,自己曾經奢望的“一門雙國公”未必不會出現,所以現在要任由這個兒子的前途被一場陰謀席卷在內,徹底隕落麽?


    至於站隊……自己到底應該站在哪一邊?


    心中權衡取舍,良久方才頹然歎氣:“總不能讓城下無辜者遭受損傷,走吧,老夫陪你走一遭!”


    房俊一撇嘴,老東西又當又立,真不要臉……


    也不多說,一勒馬韁:“事不宜遲,趕快行動吧,陛下抵達之前定要將城門處疏導通暢,然後恭迎陛下迴京!”


    程咬金再歎口氣,隻能跟上。


    他對陛下自遼東便開始“裝死”的策略心有餘悸,一個父親為了易儲可以坐視嫡長子死於叛軍之手,可以任憑叛軍肆虐帝國京畿,將貞觀以來的辛勞成果毀於一旦,甚至不顧有可能因此而背負的“以父殘子”之罵名,這是何等瘋狂?


    如此瘋狂的李二陛下,令他陌生、恐懼,下意識的想要遠離。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李二陛下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但從心底感受到徹骨寒意,對兒子都這麽狠,對待他這個關鍵時刻站在門閥一邊率軍向代表著皇權的監國太子予以逼迫,甚至刀兵相向的臣子,又會是何等厭惡與痛恨?


    有數十萬東征大軍在手,就算他想要死心塌地的重歸李二陛下麾下,人家也不見得接受……


    權衡取舍一番,他寧願依附太子對抗陛下,即便很可能徹底失敗,也不願成為最終被李二陛下出賣放棄的那一個。


    再者說來,就算太子徹底失敗,以自己的功勳地位,大不了就是一個解甲歸田、致仕告老,沒什麽大不了……


    兩人一先一後,各自千餘騎兵策騎跟隨,鐵蹄錚錚、風卷殘雲一般衝向春明門,嚇得城門前聚集的達官顯貴、皇親國戚們一陣慌亂,正在勉力維持隻需的守城兵卒也紛紛側目,李二陛下派過來一直冷眼旁觀的禁衛亦嚴陣以待。


    兩千騎兵唿嘯而至,轟鳴的蹄聲壓製了吵雜的人聲,城門前居然出現短暫的凝滯,擁擠推搡全都停下……


    房俊一馬當先,抵達人群之外策騎而立,大聲道:“吾與盧國公奉命前來維持秩序,以恭迎陛下迴京!所有人聽令,男子在左、女眷在右,候於官道兩側,不得阻礙官道,違令者嚴懲不怠!”


    話音剛落,身後騎兵奔至近前紛紛跳下馬背,衝入人群當中,強行將擁堵在官道上的人群、車駕向兩側驅趕,頓時驚叫四起、人喊馬嘶。


    能夠從京兆府衙役、巡捕封鎖的裏坊衝出去然後匯聚於此的,哪一個不是高官顯爵、當朝名流?麵對兵卒這般肆無忌憚的衝擊,自是又驚又怒,紛紛厲聲喝叱。


    眼見這些人倚仗身份不但不配合反而頤指氣使、胡攪蠻纏,房俊豈能慣著他們?當即隨手一指一個騎在馬上衝著兵卒揮舞馬鞭的白麵青年,下令道:“盧國公有令,將此獠拿下,押赴入城,投入京兆府大牢,待迎駕之事完畢,再行論處!”


    身後程咬金正好趕到,聞言氣得鼻子都快冒煙兒了!


    這棒槌是在是壞得冒油,你自去耍威風便是,老子也願意給你撐腰,可是這般以老子的名義去得罪人,也太過缺德了吧?


    “喏!”


    幾個兵卒如狼似虎的衝上去,於周圍驚叫怒罵聲中將那青年拽落馬下,然後抽出他的腰帶汗巾幫了個四馬倒攢蹄。那青年奮力掙紮,眼見大事不妙,隻得服軟:“在下房陵杜氏子弟杜懷恭,並非有意阻攔道路,請盧國公高抬貴手!”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你那隻眼睛見到老子綁了你,為何要跟老子求饒?


    不過這小子居然是李勣那廝的女婿,也不知當真是巧合,還是房俊有意為之……


    房俊麵無表情,厲聲道:“此人不遵軍令,蓄意擾亂秩序,定是意欲阻撓陛下迴京,其意叵測、其心可誅!將此人交付‘百騎司’嚴加審訊,定要挖出其幕後主使!”


    周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看死人一樣看著兀自掙紮、臉色煞白的杜懷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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