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俘之事被劉洎咬住不放,周道務難免心虛,又驚又怒。


    李承乾便有些為難,殺俘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放在以往或許不值一提,但東征大軍傾舉國之力卻未竟全功,父皇甚至在軍中墜馬、生死不知,許多人都要為此擔責,這個時候找一個替死鬼自然是當務之急。


    恰好殺俘之事曝出,所以“有傷天和”“上蒼震怒”之類的謠言甚囂塵上,若說背後沒有各方勢力推波助瀾,李承乾是斷然不信的。這些人想將周道務推出去,將所有罪名都推在他身上,然後一棒子敲死……


    按理說,身為太子應該順水推舟、作壁上觀,因為東征之戰铩羽而歸不僅朝中各方勢力要為此擔責,即便李二陛下也需要一個借口丟掉“指揮不力”“好大喜功”的罵名,周道務實在是完美的甩鍋人選,甚至若此刻李二陛下坐在這太極宮裏,周道務已經被禁軍收押,然後“百騎司”將其以往種種全部摳出來,稍有不法之事便上綱上線,做成鐵案、明正典刑。


    但李承乾不是李二陛下,他做不到那般心狠手辣,所以此刻見劉洎咄咄逼人、蕭瑀樂見其成,隻能求助房俊。


    他看房俊一眼,恰好房俊也向他看來,兩人四目相對。


    房俊立馬明白李承乾的意思,遂幹咳一聲,緩緩道:“劉侍中如今已非禦史中丞,更非衛尉寺長官,軍中將領犯錯與否隻怕還輪不到你指指點點吧?手伸得這麽長,真以為大唐軍方無人否?”


    他一開口,劉洎與周道務盡皆一愣。


    劉洎認為房俊與周道務素有嫌隙,如此剪除政敵的機會放在眼前,豈能錯過?不僅消除政敵,且能順勢將周道務麾下軍隊予以收編,實力大增。更有甚者,他甚至想到一旦周道務被明正典刑,臨川公主九成了寡婦……壞人他劉洎做了,給各方勢力尋到替死鬼,也得了好處,房俊則盡可施展手段將臨川公主拿下,畢竟其“好公主”之癖好天下皆知……各取所取,兩全其美,怎麽反倒替周道務脫罪?


    沒道理啊……


    周道務則感激涕零,他一直認為最應該對他落井下石、狠狠揪住不放的便是房俊,結果此刻發難的是劉洎,反倒是房俊給他解圍……


    看來還是自己淺薄、狹隘了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房俊固然囂張跋扈,卻是個有心胸氣度的,堪稱以德報怨。若自己此次能夠脫罪,定當讓自家臨川公主……離這廝遠遠的!


    婦道人家見識短,萬一對房俊心忖感激,導致被房俊有機可乘、趁虛而入,那自己還不如現在死了的幹淨。


    劉洎見到太子並無表示,禁不住蹙眉,沉聲道:“越國公誤會了,非是本官插手軍務,實在是殺俘一事幹係重大、影響深遠,恐日後朝臣不滿、民怨沸騰,本官乃殿下之臣,自當為殿下排憂解難,不能坐視隱患滋生而無動於衷。”


    他沒說什麽“國法難容”之類的空話,殺俘不祥人人皆知,但國法、軍紀之中對此卻並無嚴厲之懲戒,而是暗示周道務已經犯了眾怒,決定他的命運的是朝中各方勢力的態度,若不將其繩之以法,會給太子帶來極大的麻煩。


    房俊聽得出劉洎的暗示與警告,卻不願糾纏,敲了敲麵前的案幾,不悅道:“劉侍中乃帝國宰輔,又是禦史出身,自當謹言慎行、遵循法度,你口中所謂‘殺俘’一事,不過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罷了,敢問可有真憑實據?”


    劉洎沉著臉,忍著怒氣:“本官尚無憑據,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隻需三法司介入此案,真偽黑白自見分曉,誰也別想一手遮天、顛倒黑白!”


    房俊便不再理會劉洎,轉頭對李承乾道:“殿下明鑒,所謂‘殺俘’隻在坊市之間流傳,並無憑據,焉能以流言而治罪軍中大將,貿然讓三法司介入?若開此例,必導致奸佞當道、法紀廢弛!不如命周道務暫居長安、限製出城,而後令‘百騎司’奔赴遼東,搜尋‘殺俘’之證據,若查無實證,自當還周道務清白,對造謠者予以嚴懲,若當真有‘殺俘’之證據,亦可將其就地抓捕下獄,自有律法懲處!”


    眼下“百騎司”已經在李君羨率領之下徹底投靠太子,隻需令“百騎司”搜索“殺俘”之證據,便一切盡在太子掌握之中。想讓周道務死,縱然他不曾“殺俘”,亦可輕鬆炮製出無數證據,做成鐵案;反之,若想保住周道務,也可沿途奔赴遼東將有可能存在的證據銷毀,遼東人煙稀少、地廣人稀,銷毀證據輕而易舉,不會為外人察覺。


    主動權掌握在太子手中即可,周道務之生死由太子決斷,房俊自己不願摻合,雖然與周道務之間隻是意氣之爭,尚未到置對方於死地的地步,但此次周道務已成眾矢之的,若他自己若他自己強勢將其保下,恐激怒各方,得不償失。


    然而他這有些不負責任的搪塞之語出口,在座諸人除了蕭瑀依舊老神在在之外,皆吃了一驚。


    劉洎捋著胡須微微頷首:要說壞,還是房二這廝壞啊,自己簡直太純潔了!強勢推動三法司介入固然可以收集證據將殺俘之事做成鐵案,但卻難以擺脫“栽贓構陷”之嫌疑,畢竟由周道務承擔東征不利之罪責的受益者太多,即便是三法司當中也大有人在,聰明人都能看出周道務是給大家“頂雷”,即便此案幹幹淨淨、真真切切,又有幾人相信?


    後患太大。


    但若按照房俊所言,先將周道務軟禁使其沒機會毀滅證據,然後直去遼東將無論是否存在的證據一一收集,屆時證據確鑿。即便是太子也抵不住朝野攻訐、輿情洶洶,此案鐵得不能再鐵,周道務永無翻身之日。


    周道務怒目而視:老子就知道這廝不是個好東西!虧得自己剛才還心生感激,認為他是一個胸襟寬闊的君子,真是有眼無珠啊!


    這哪是為我脫罪?按照劉洎之言,並無實證之下將自己收監,事情可能還有幾分迴圜之餘地,可房俊這麽做分明是將此案釘死,讓我永世不得翻身……


    太陰險了!


    太子則不以為然:如此一來此案便徹底掌控在自己手中,緊緊攥住周道務的把柄,便能令其一心依附東宮,不敢有背叛之意,否則若是吃裏扒外,頃刻間便能令其鋃鐺入獄、身敗名裂……


    辦事還得是房二穩妥啊,不愧為孤之肱骨!


    房俊哪裏知道個人孬種轉著什麽樣的念頭?他隻是簡單的不願多摻合此事而已。


    見劉洎未再表示反對,遂看向周道務,問道:“周都督總不能一個俘虜都沒有押送迴來吧?”


    周道務心中大罵陰險小人,卻也不敢翻臉,畢竟眼下還有幾分轉圜之餘地,萬一將其激怒,諫言太子立即搜尋證據,那就完蛋大吉。


    隻得悶聲答道:“尚餘七千餘人,不過其中也有不少身患凍瘡,需要調理醫治,此刻正在潼關之外駐紮,隨時等候朝廷處置。”


    說是七千,但肯定是沒有的,他嫌棄俘虜又是身患凍瘡又是耗費米糧藥物,一撥一撥的殺得七七八八,隻餘下最為精壯的帶迴來,節省下來的米糧藥物都已經通過特殊渠道販賣幹淨,錢財落袋……


    劉洎嘖嘖嘴,搖頭歎氣:“數萬精壯俘虜,一個冬天便被周都督殺得隻剩下幾千,此等兇殘暴虐之處,當真古今罕有、駭人聽聞!殿下,微臣建議還是啟動三法司介入此案吧,否則一旦傳揚開來,後果不堪設想,恐有損殿下威望。”


    周道務陰著臉,不敢說話,既然自己所犯之事已經徹底移交至太子手上,又何必與劉洎這個奸賊聒噪,徒惹事端?


    就當這廝在放屁,臭不可聞……


    李承乾瞅了一眼一直默默喝茶一聲不吭的蕭瑀,也不理會。


    房俊先是對劉洎道:“眼下長安內外百廢待興,正是劉侍中精勵圖治、報效君王之時,何必這般喋喋不休、夾雜不清?此事交由‘百騎司’處置,您還是別插手了,免得被外界懷疑您試圖插手軍務,憑空惹出麻煩來。”


    劉洎哼了一聲,不言語。


    如今房俊無論權勢、功勳、地位皆在他之上,即便他乃當朝宰輔也不敢壓著房俊一頭,如果當真將這個棒槌惹怒了,慫恿軍方表達不滿,自己的確是不好下台。


    敲打了劉洎一句,房俊對周道務道:“還請周都督簽署軍令,將那些俘虜移交給京兆府監管。如今京兆府除去修繕城中各處損毀,尚要阻止民夫疏浚河道、加固河堤,人手捉襟見肘,這些俘虜正好物盡其用,免得咱們自己徭役過重,影響民生。”


    他用了一句“物盡其用”,可見也並未將高句麗俘虜當人看,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未曾沐浴華夏文化的蠻胡骨子裏桀驁難馴、背信棄義,與野獸無異,若是強行將其入籍大唐,反受其害。


    就好似後世某些地方為了所謂的政績將黑兄弟的地位一再拔高,許以種種匪夷所思之特權,實則那幫家夥除去增添社會負擔、擾亂社會治安、敗壞社會風氣之外,一無是處。


    往往當意識到這一點,卻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不必對其過於體恤憐憫,他們也不懂這些,什麽道德禮儀湧泉相報在他們看來根本不值一哂,隻要將其當作消耗品能夠創造出相應價值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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