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重門裏,李承乾跪坐在茶幾之後,慢條斯理的飲茶,窗外風雨初歇,微風陣陣,漫天烏雲散去,月如鉤弦,繁星點點。


    困難與危險最是能夠成為磨刀石,砥礪一個人的氣質與品性,平素被朝野上下嘲諷為“怯懦愚鈍”“優柔寡斷”的太子殿下,如今也能麵對太極宮外戰火連天而心平氣和。


    或許心底仍有幾分忐忑驚懼,但最起碼麵上雲淡風輕,絕對看不出來


    李靖在內侍通稟自後大步入內,先見禮,而後稟報道:“啟稟殿下,叛軍暫時退卻,收攏殘兵,但並無止息戰爭之跡象,想必略作調整之後便會發動下一次的猛攻。”


    李承乾將李靖交到麵前入座,親手為他斟茶,問道:“先前聽聞戰報,說是長孫溫被程處弼斬殺此事可曾確認?”


    李靖謝過,雙手捧著茶杯,道:“千真萬確,屍體稍後會送到這邊請殿下驗看。這一戰程處弼忽發奇想、故技重施,於所有人未能預料之中重創叛軍,當居首功。”


    語氣之中頗為感慨。


    前番於承天門下埋設火藥重創叛軍,前提在於當時承天門已經不可堅守,叛軍猛攻之下隨時會將其攻陷,故而隻能退守太極宮內,順帶著埋設火藥,不料效果甚佳。


    而這次卻有所不同,叛軍雖然攻勢猛烈,致使多處防線岌岌可危,但始終未能真正突破,東宮尚有一戰之力。但程處弼卻主動放開承天門,任憑叛軍突破防線,這極有可能導致全部防線徹底崩潰,叛軍突入太極宮,戰局一發不可收拾。


    但凡有幾分理智的人都不會這麽去做,成功了固然重創叛軍、收獲甚大,可一旦失敗便是萬劫不複。


    所以,李靖想不到程處弼會那麽做,長孫無忌也想不到結果便是被程處弼給幹成了。


    這種情況完全悖離了李靖一聲所學之兵法宗旨,讓他打一百年的仗也使不出一迴,偏偏程處弼就能成他現在開始檢討自己之前給東宮六率的將校們“解壓”“寬心”的行為,他認為這樣做能夠讓麾下將士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但明顯“解壓”過頭,使得將校們太過放鬆,幾乎忘記了這是一場攸關東宮存亡、太子生死的決戰


    李承乾不清楚戰鬥的過程,他隻看結果,故而重重頷首:“衛公放心,孤這邊都已經對軍中將校的功績予以記敘,待到此戰過後,定然**行賞。除去朝廷規定的獎勵之外,孤還會格外予以重賞,畢竟能夠在此等山窮水盡之時依舊為孤而戰、為帝國而戰者,皆乃忠貞之士,再多賞賜也難以彰顯他們如此高貴忠誠之品德。”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諸葛亮當年教誨劉禪的話語,雖然短短十六個字,可道盡了身為人君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素質——賞罰分明。


    有過則罰,有功則賞,如此危急時刻依舊不棄不離的東宮六率、右屯衛、乃至於安西軍,他又豈能不感恩在心,待到將來重重厚賞?


    這時,內侍前來通稟,說是兵卒已經將長孫溫的屍體運到


    李靖問道:“殿下可否需要驗看身份?”


    李承乾起身,道:“驗看身份就不必了,但孤想去看一眼。”


    李靖頷首,起身跟在李承乾身後走出居所,來到院子裏。四周燃著燈籠,院內一片明亮,數十禁衛把守在院中,另有一小隊盔甲破損、形容疲憊的兵卒站在中間,地上擺放著一具屍體。


    李承乾並未去驗看屍體,而是快步走到一小隊兵卒麵前,目光和藹的一一審視,而後詢問中間那個看上去黑瘦的少年:“籍貫何處?”


    那兵卒便對太子,激動得滿臉通紅,使勁兒咽了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說道:“迴迴殿下的話,在下籍貫**。”


    李承乾欣慰頷首:“原來是關中子弟,不錯。”


    他又看向其餘向其餘幾人,溫言道:“汝等忠勇貞烈,麵對叛軍不屈不撓、死戰不退,且連連重創叛軍,功勳赫赫,實乃吾大唐軍人之楷模!好好打這一仗,待到戰後,孤不吝賞賜。”


    而後,他語氣凝重:“出去之後告知軍中袍澤,若有誰英勇陣亡,孤向你們保證,所應得之撫恤、勳階加倍,你們的妻小父母皆受朝廷關照,孩子若讀書,免費進入朝廷開設的學堂,若從軍,則直入孤之禁軍!”


    幾個兵卒興奮得滿臉通紅,當即單膝跪地,大聲道:“吾等誓死追隨殿下,令之所在,死不旋踵!”


    不怪他們這般興奮。


    大唐最重軍功,一旦戰場之上有所斬獲,不僅可以加官進爵、獲得豐厚賞賜,更會蔭及子女、澤被全家,所以唐軍作戰之時分外勇猛,無懼死亡。而太子的承諾更是令他們喜出望外,對於一個貧寒平民來說,最大的賞賜不是升幾級官、賞多少錢、賜幾畝地,而是社會層級的躍升。


    這是最難的,開國時候還好一些,一旦國家穩定,社會階層基本便固定下來,底層平民想要躍升階層,難如登天。但太子的承諾卻給予他們希望,家中子弟若從文則免除花費,這就意味著身份與別不同,若有上升渠道更能夠近水樓台,若從無可直入禁軍,這更是一舉成為太子家將!


    能有這樣的賞賜,縱戰死沙場又何妨?


    李承乾這才看向橫放在地上的那具屍體,仔細看了兩眼,的確是長孫溫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長孫衝死於牢獄之內,是他親口下令誅殺,長孫渙自絕於自家府門之前,長孫濬暴卒於西域,長孫澹更是很早之前便慘遭橫死,如今長孫溫又陣亡於軍前昔日人丁興旺的長孫家,如今已經漸漸凋零。


    如此煊赫一時的名門世家,也已經走向落魄。


    一個家族的興衰,往往便是從人丁的增減開始的


    也不知母後在天之靈得見,會是何等的傷心難過?


    但這就是戰爭,長孫無忌既然挑起了這一場兵變,那麽自然要為此付出代價。敵我雙方,為了帝國正朔、為了家族利益、為了個人榮辱,所有人都要奮勇拚殺。功勳宿將、百戰老卒、世家子弟、甚至他這個監國太子任何人都將直麵死亡。


    敗,自然是身死族滅、闔家盡絕;勝,亦將麵臨這殘破的山河,不知砥礪幾許才能完成重建,恢複往昔元氣。


    這場由長孫無忌一手挑起的戰爭,沒有贏家。


    嗯,或許隻有一個


    李承乾負手而立,目光自長孫溫死灰色的臉上抬起,似乎穿越黑沉沉的夜幕,投注到東邊的潼關


    隻不過,這當真就是你想要的?


    你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卻最重聽之任之、甚至推波助瀾,為了自己一己之私欲,不惜將關中百姓裹挾進水深火熱之中。


    “民為水,君為舟,水亦能載舟,又能覆舟”,這個道理我從小就在各位老師的教導之下知曉,為何你反而忘了?


    不遠處的一座房舍。


    連續幾日陰雨,今日傍晚雖然放晴,但空氣濕冷,內重門裏有過於陰暗,所以燃起了一盆炭火,屋子裏幹爽溫暖。


    長樂公主穿了一件青色道袍,滿頭青絲綰成一個發髻,用一根玉簪固定,脖頸白皙修長,曼妙玲瓏的身姿隱藏在道袍之下,清麗絕倫之中透著幾分出塵仙姿,眉目如畫,明眸皓齒。


    太子妃蘇氏坐在她身邊,挽著她的素手,語氣恬淡:“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長孫家做得這些事實在是太過分了文德皇後顧念娘家,對他家頗多優待,結果呢?文德皇後殯天,他們先是苛待於你,繼而又連續謀劃易儲試圖廢黜太子,如今更是舉兵起事豎起反旗,簡直忘恩負義卑劣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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