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盧綸


    五個小錢,可以到手兩張胡餅,再加兩錢,可以盛一碗帶肉的魚湯喝。盧綸本能地皺起眉頭,但是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婢女,不由得又心軟下來。


    “三個餅,兩碗湯。”


    “大郎,我不餓。”


    小婢女脆生生地說,盧綸看見她悄悄咽了口口水,心生憐惜,有些愧疚道:“你隨我去了長安一趟,辛苦不少,可惜我並未考取到功名。”


    主子若是得意,底下人又豈會連一碗魚湯都不敢喝。


    當朝的科舉考試還沒舉辦,他赴的是前唐最後一場科舉,隻可惜依舊沒考中。


    時運不濟的人,看事情也更容易悲觀些,權貴們到了江淮的時候,必然會感慨此處溫柔甚好,而在盧綸眼中,他看到的是滿目瘡痍,還有因為戰亂流離失所的百姓。


    江淮造反,朝廷平叛,最後受苦的還是底層人。


    盧綸自嘲地一笑,自己的命運尚且不知落在何處,偏還要這般自作多情去看別人。


    他收迴頭,發現送過來的湯碗裏居然有一整條魚。


    雖然魚的個頭也不大,但傳遞來的,是店家的善意。


    “您......”


    盧綸有些不知所措,店家是個老者,擺擺手,笑道:“男兒出門在外,何須這般。”


    這是看出了他的拮據。


    盧綸心裏一歎,恰老者又問道:


    “方才郎君說,是從長安來?”


    “是。”


    老者沉默片刻,搖搖頭:“小老兒的大郎,前歲永王造反,他被征發去了軍中效力,結果永王兵敗,他也沒了音訊。


    本以為是死了...可,唉,偏偏兩月之前,他托人帶迴了一封信。”


    他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掏出一封已經有些發黃的信,低聲道:“能不能......請郎君你...”


    不用他多說,盧綸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便接過信,慢慢讀了起來。


    老者的兒子說永王之前被打敗了,自己跟著其他潰兵,被編入魏王,也就是現在天子的神洛軍中,而後又跟隨天子入關,做了個捉生將。


    捉生將,算是有些地位的低級軍官,但對於普通人來說,做官已經是難以想象的天大好事。


    老者淚流滿麵,他過去半年也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好不容易迴到家鄉安頓下來,好心的鄉人幫忙把信帶迴給他,可老者幾乎不認得什麽識字的人,就一直拖著,不知道信裏的內容。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他擦了一把眼淚,喉頭哽咽。


    “大郎......”小婢女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繼續吃了,盧綸搖搖頭,把胡餅塞她嘴裏。


    “你吃你的。”


    “哦。”


    老者隻是路上碰見的一個人,盧綸從長安一路迴來,也是為了投奔自己在鄱陽的舅舅,安慰了老者幾句,匆匆把這點餅湯吃完,他便繼續自己的路途。


    “大郎,你怎麽不去從軍呀,以大郎你的才學,做個大官不是很容易嗎?”


    小婢女不是很懂人情世故,隻是看出自家的郎君心裏不舒服,便傻乎乎地安慰道。


    “我?”


    盧綸苦笑一聲,揉了揉小婢女的腦袋,沒有說話。


    投誰的軍?


    安祿山的叛軍,號稱數十萬精銳,也果真一路攻城略地攻入了長安,但偏偏李家的氣運還沒斷,硬生生又從靈武續了條命,甚至鹹陽一戰,硬生生把叛軍給滅了。


    前年的永王,起兵時候勢力大到沒邊,底下的百姓還都以為下一代天子要從江淮起勢了,沒想到,敗的又是那般迅速。


    還有,當今這位......


    盧綸對他的印象其實不壞,從朝廷施行的政令來看,這位天子還是頗有作為的,可如今江淮民不聊生,誰看了都高興不起來。


    到了下午的時候,路邊碰到行人,詢問了幾句,知道離鄱陽已經不遠了。


    但行人隨即又道,官軍和叛軍才在那兒交過戰,把後者給打跑了,讓他小心些。


    盧綸心裏不由得又添了幾分憂慮。


    夜晚到了城門口,照例也碰上了宵禁,城門外宿著不少人,有商賈,也有流民,敢在那嘟囔的大多是後者,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也就是憋著幾句話的氣性。


    罵完了,還得去找個舒適點的背風草垛子睡覺。


    那些商賈、或是官宦人家的車馬,外圍都有護衛巡夜,警惕著周圍的流民。


    “得,得在外麵睡一晚了。”


    小婢女蜷縮在他懷裏,兩人攏共就幾張毯子,也沒法分著睡,外麵天冷,兩人就這般和衣沉沉睡去。


    天明時分,也沒人來叫,他們是被馬蹄聲驚醒的。


    城門打開,一隊隊甲胄明亮的騎兵馳出城門,此時有些見識的人,已經意識到是誰要出城了。


    天子出行的時候,前麵是要有人開道的,何況當今天子是軍功起家,光是從這開道的騎兵身上就能看出些些許血腥味兒來。


    盧綸也忘了之前的事,湊在人群的邊上,趁著天子還沒出來,連忙仰著頭看,旁邊已經有虔誠的人屈膝拜在地上了。


    “不準跪!”


    “不準跪!”


    “陛下口諭,但他所過之處,臣民均不必下跪!”


    騎兵大聲嗬斥,盧綸不由得暗自咂舌,他在京中的時候恰巧遇見過一次天子出巡,自然是李家那位,但那排場,和眼前的這位比起來,嘖嘖......


    旌旗蔽空,隊伍兩側有大量的騎兵和甲士隨行,畢竟就算是為了親民,但自身的防護還是足夠的,之前就吃足了刺客的虧,就算陛下懈怠,他身邊的人也不會放鬆。


    盧綸長大了嘴巴,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天子車駕,可惜的是並沒有有感而發,說一句“大丈夫當如是”。


    他轉過頭,想喊自家的小婢女也來看看,這一迴頭,恰巧看見一個大漢正捂住小婢女的嘴,想悄悄把她拖走。


    “放開她!”


    盧綸憤怒的瞬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邊大吼著一邊衝向大漢,同時從懷裏掏出匕首。


    行走在外,多少有點防身的東西。


    這個時代的文人,還不全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不少人甚至文武兩全。


    但現在無疑不是好時候。


    道路旁邊圍觀的人群裏忽然有人大喊,甚至摸出了一個匕首。


    薛嵩手裏正啃著果子,聽到喊聲嚇得把牙磕了一下,磕破了嘴唇,血當即汩汩流出,他沒顧得上去擦血,連忙吼道:“護駕!護駕!”


    身經百戰的士卒立刻轉向,兩隊騎兵完全沒了剛才克製的模樣,紛紛抽刀縱馬,朝著人群衝來!


    盧綸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兩支箭矢就飛過他的頭頂,嚇得腳步踉蹌一下直接摔在地上。


    那個大漢兀自不死心,還拖著小婢女往後跑,被趕來的騎兵一箭貫穿頭顱,小婢女跌坐在地上,不顧騎兵的警告,爬向自家的郎君。


    “怎麽了?”


    從天子車架裏走出的,是北郡王,她臉上帶著清晰的怒意。


    “薛將軍,你就是這樣帶兵的?”


    按資曆按功勞,北郡王都沒資格這般當麵嗬斥,而且薛嵩現在臉上還沾著血——但碰到刺客則又是另外一番情況,更何況,她剛才的事幾乎快成了。


    “怎麽了?”


    天子在裏麵問道。


    “我不是刺客!”


    盧綸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做了多魯莽的事,他被士卒一把按倒在地上,狠狠啃了一口泥巴,外圍的人群則是被立刻驅散。


    顏季明苦笑一聲,身上還帶著一點脂粉的香氣,聽見李宜奴在外麵發脾氣,他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然後踏出輦車。


    “陛下不可!”


    李宜奴下意識就護在他麵前,手裏按著劍柄,被顏季明按住肩膀,輕輕推開。


    “你要行刺朕?”


    聽到最後一個字,盧綸身子顫抖了一下,勉強抬起頭,看到一身黃袍,然後再看到那張臉,心裏竟鬼使神差地想,陛下果然如傳聞那般,長得好俊...


    “怎麽不說話?”


    “陛下長得...額,好英明神武,小人不敢......”


    盧綸嚇得結結巴巴,還把心裏話給說出來了。


    完了完了...


    顏季明覺得有趣,轉頭看向身邊的將士。


    一番簡單的詢問後,剛才發生的事差不多就理清了。


    那邊躺著的大漢,應該是趁著人多大家注意力都在天子車駕依仗上麵的時候,想要偷偷拐走那個小婢女。


    這個年輕的書生,是情急之下莽撞了。


    “陛下...”旁邊響起薛嵩的聲音,他怒視著盧綸,冷聲道:“此愣吃利刃犯駕,不闊方鍋...”


    (此人持利刃犯駕,不可放過!)


    “你說話聲音怎麽迴事?”


    顏季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薛嵩不吱聲,剛才他不僅把嘴唇磕破了,還狠狠咬了一口舌頭,現在正疼得要命,自然深恨這個年輕書生。


    不光是他,旁邊的北郡王也是目光不善。


    “你叫什麽名字?”


    “迴陛下的話,小人...叫盧綸。”


    “盧綸?字什麽?”


    “允言。”


    還真是他?


    顏季明笑了笑,那這家夥還真不是刺客,而且因為當年語文課本的原因,雖然盧綸不清楚,但對於顏季明來說,他們倆也算是熟人了。


    “起來吧,帶著你的...婢女。”


    盧綸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天子沒打算追究,激動地跪下磕頭,過了一會兒,有騎兵走過來,說陛下有請。


    小婢女被安排到了另外一架馬車上待著,盧綸這次是全身都被搜了個徹底,他進輦車的時候,發覺那個女人正跪坐在裏麵,給陛下沏茶。


    這個女人,周圍士卒稱唿她為大王,那麽其身份就可以猜出來了。


    當今天子封了一個女子為王,應該就是那位了吧?


    看著很漂亮,但是脾氣似乎不大好。


    她看到盧綸過來,立刻又瞪了他一眼,慌的盧綸隻好立刻又跪下。


    “坐過來說話。”


    顏季明指了指盧綸,皺眉道:“倒茶。”


    啊?


    盧綸有些懵,還以為是叫自己倒茶,但一旁的北郡王聽到這種略帶嗬斥的語氣,臉上反倒是冰雪消融一般露出了笑容,立刻沏茶,眉眼裏流露的柔情像妻子。


    盧綸默默喝了一口清茶,顏季明看出了他的不安,笑道:


    “你從何處來的?”


    “小人去長安赴科舉試,隻可惜才學微薄,不得中,隻得迴鄉來,投奔娘舅。”


    “本朝似乎也有科舉吧?為何不試試?”


    盧綸不敢說話,片刻後,顏季明微恍,隻好喝口茶掩飾尷尬。


    這話倒是自己問錯了。


    雖然一早就宣布了科舉的消息,但因為幾次事多,又碰上江南叛亂,這事也就暫時耽擱住了。


    盧綸的家境似乎不是很好,時間一長,他等不下去也是正常的。


    “你想考嗎?”


    自然是想的。


    科舉本就是寒門晉身之路,但天寶年間的科舉早就跟青樓裏的花魁一樣,在窮酸書生麵前看似不可褻玩,實則早已在某些人身下喊了千百聲爸爸。


    爛透了。


    朝廷上的位置,就像是蘿卜坑一樣,每家都要占住一個,權勢大些的,甚至還不止,能勻出來的官位自然就少。


    不僅少,而且有些甚至也已經被預定了。


    天寶末年,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就算沒了李林甫,也還有楊國忠和楊家。


    現在情況稍有改變。


    雖然舊人盡沒落,滿朝皆新貴,但殺的也實在不少,而且自當朝天子登基以來,上下奉行的幾乎都是嚴厲打擊地方大族充實中央權柄的政令,儼然要成為“祖製”了。


    盧綸的遲疑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新朝的第一屆科舉看似名頭不少,但就怕也是虎頭蛇尾,最終還是便宜了朱門大戶,不妨先觀望一陣子。


    “朕給你兩條路子,可以聽聽。”


    天子的威嚴並沒有那麽重,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親切,當然顏季明的顏值也是其中的一點重要因素,


    堪稱男女通殺。


    “一個,朕派人送你去河北的寒士居讀書,讀兩年,可以直接出來任官。


    二個,你留在朕身邊,等迴去的時候,你正好可以跟朕迴去,參加科舉。”


    “陛下厚恩,小人是感激的,隻是,小人不過是一介黔首,為何陛下這般...厚愛?”


    “嗬,朕看你有眼緣,這難道還不夠麽?”


    盧綸默默點頭。


    這個,自然也說得過去。


    天威難測,天恩難測,實際上貴人也就是這般了。


    看你順眼,順手就賞了個大機緣出來。


    隻是...


    “小人鬥膽,有話想進諫。”


    “說吧。”


    “小人...乞陛下,早息戰亂,讓天下人能夠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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