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西征,北伐,南下,東進(二)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顏季明就閉口不談自己那套和平與發展的觀念了。


    長久的和平消磨銳氣,無休止的戰亂導致社會秩序的崩潰。


    府兵和募兵能夠同時進行,主要還是依靠那一整套已經趨於完備的軍功製。


    一邊內部發展,一邊向外開拓,就好像是是揮舞鐮刀向外,腰裏別著錘子。


    百姓和士卒們的熱情被極大激發起來,軍功製的核心就是多勞多得,而且隻要你付出,魏王府還真的給你迴報。


    可惜這幅熱火朝天的場景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河南的雨季到了。


    黃河沿岸的堤壩都需要加固和增築,河南的水係較多,因此不隻是黃河,不少河流在暴雨來臨時水位暴漲,當地官衙不得不發動起大量人力物力修築堤壩。


    做到這一點其實不難,當地人都知道水淹的是自家種的地,肯定會賣力氣去修築堤壩,官老爺們不用跟在後麵抽著小皮鞭剝削他們,但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也得加入到救災的人群中去。


    以往這最多隻是道德上的要求,就算唐律上對此有一定的標準,同時也可能會在災後懲罰做事不力的官吏,但,誰在乎那點名聲呢?


    這個年代的秋名山,比的是後胎和靠衫。


    後胎夠大,靠衫夠硬,也就不可能翻車,或者是摔下車的時候最多擦點皮。


    但現在,洛陽那邊派出了四隊官僚,說帶頭的人是朝廷欽點的河南監察禦史劉晏。


    朝廷欽點四個字直接被人忽略,讓人下意識就注意到的,則是他們都是洛陽官僚這一點。


    惹不得。


    “聽說滎陽那邊又被查出了三個。”


    “唉,何苦呢,都做到那位置了...”


    “你不懂,老兄,我跟你講...”


    裴凝喝的酩酊大醉,但那種河北大漢的豪爽隨即就湧上心頭,開始眯著眼睛胡咧咧。


    “家父...先父當年可是大將軍,你知道大將軍三個字怎麽寫麽?我教你...”


    “他在做官的時候呀,弟兄俺也看到了不少事,不敢說,不敢說啊...”


    兩壺酒喝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和沽酒的老者拱手作別,提著一斛打好的酒,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洛陽住的那個小宅子是租的,每月得給錢,好在房東知道了他萬花密探的身份,嚇得隻敢每個月要點銅錢意思意思,平日裏還送些菜蔬來討好他。


    這小日子過的太夠意思了。


    裴凝很感激那位魏王,現在的生活,比以前在西域刀口舔血或者是被指使著當刺客要好多了。


    但他還是覺得心裏有些莫名的空洞。


    習慣了在西域用黃沙洗麵,河南的天雖然也陰晴不定,但對他來說,已經溫柔的像是少女的手。


    說到少女,他那被酒精麻痹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


    不久前城裏還有些地方,養著所謂的“暗娼”,從高檔到低端、從上流到下流的各種服務全都有。


    隻不過,它們很快就被取締了。


    之前房東和他閑聊的時候,對方還滿臉諂媚的說有機會一定替他說門好親事,裴凝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想想,卻又覺得有些必要。


    老頭子大概是五十多歲才有了自己,自己可沒必要像他。


    想到這裏,他停下腳步,拔出腰間的“裴將軍劍”想看看,但在劍刃拔出的瞬間,他身後傳來動靜。


    “誰?!”


    裴凝醉意消散了許多,霍然轉身,持劍對著周圍的黑暗。


    片刻後,破空之聲響起。


    ......


    “昨夜至少有十六名萬花在路上受到了襲擊,”陳溫站在顏季明身旁,讀著手裏字條上的內容。


    “死了兩個。”


    顏季明寫字的手停頓下來,將筆放到一旁。他低頭看著剛才寫的東西,問道:“抓到人了嗎?”


    “沒有。”


    陳溫摸不準魏王是重視還是不在乎這事,便老老實實地迴答:“有幾個人反應快,中箭的時候受傷較輕,但還是沒追到刺客。”


    “又是刺客。”


    顏季明敲了敲桌子,神情平靜。


    “那麽多錢糧俸祿,發給誰了?”


    陳溫低頭沒有迴答。


    “那麽大的權力,是給狗拿去裝威風了?”


    “臣...”


    “挨打不知道還手?”


    “臣明白了。”


    就算陳溫性子再好,這時候也忍不住在心裏痛罵昨晚搞事的那批人,本來魏王就因為洛陽萬花出了陸培那批人而心生不滿,再這樣下去,估計坐鎮洛陽的得換成明教那批人了。


    陳溫一路小跑出去,到了門口的時候,撞見一個手裏拿著信的文吏,平日裏與自己算是熟識,便喚住他,問道:“誰的信?”


    “朝廷送來的。”


    那人神色匆匆,也顧不上和陳溫說兩句話,便趕緊朝裏麵跑去、


    陳溫搖搖頭,趕緊離開魏王府去做事了。


    “朝廷給河南這邊塞了三個...節度使?”


    崔佑甫把信放下,覺得實在荒謬。


    “不光是河南,河北除了魏博鎮外,新增了兩個鎮。”


    範陽鎮、成德鎮,再加上顏季明的魏博鎮,就是臭名昭著的“河朔三鎮”。


    但魏博鎮已經養出了顏季明這麽一個魏王,朝廷那邊肯定不是打著再捧起來幾個魏王的念頭。


    “分割,拉攏。”


    嚴莊接過信仔細看了一遍,不屑地說:“早先咱們給朝廷上疏主動要求設立軍鎮,其實就是表示不會和它交戰,但朝廷莫非還當真了?”


    顏季明向後靠在太師椅上,懶洋洋道:“既然都看完了,那就說說,怎麽應對。”


    當初他要表達出來的也就是一個態度:


    你是老大,你永遠都是老大。


    結果人家真的要派馬仔過來接收場子的時候,洛陽這邊已經開始考慮火拚的可能性了。


    朝廷那邊不用多說,已經吃了無數負麵buff,缺糧缺兵缺人,光這三項就足以讓一個朝廷垮台。


    洛陽這邊情況要好上無數倍,但顏季明也不願意現在就翻臉。


    天雄軍在河北跟隨李光弼安定太原府,神洛軍主力在淮南圍攻高適,已經到了最後一步。


    封常清如實傳遞迴了軍報,損傷是有的,但相比於獲得的大片土地來說,這些都隻是陣痛。


    顏季明坐鎮洛陽,手下也有一定的兵力,但要是向西進攻,先並陝郡,再攻潼關——這並非做不到,但卻得不償失。


    鹹陽之戰結束後,郭子儀坐鎮關內,立刻就注意到了潼關方麵的漏洞,緊接著就出兵“收複”了潼關和陝郡,態度格外強硬。


    隨著郭子儀兵權被一步步削弱,李亨那邊著重於從漠北和迴紇身上收迴利益,同時還想穩住西域,所以不得不調動手頭所有的兵力。


    在他和朝臣們看來,潼關堅固無比,所以就算是僅僅把陝郡百裏土地當做緩衝地帶也無所謂,隻要堅守住潼關就好。


    等朝廷喘過氣來,一切都會重迴正軌。


    兩儀殿外,新相張鎬負手而立,看著殿外的風景,輕輕歎了口氣。


    天子越來越喜歡在兩儀殿召見臣子,這表示他不想看到大部分朝臣,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張鎬為人剛正不阿,於文武兩道都有相當的才能。


    這人在曆史上的這時候,應該被派去管河南軍事,兼任河南節度使,督統淮南等道諸軍。


    而現在,河南早失,淮南已棄,淮南節度使高適困守在淮南最後一處孤城內,縱然已經斷了糧,但還是拚死堅守在那裏。


    張鎬不厭其煩地勸說天子,告誡他淮南和江南的重要,可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明白,不是天子沒有銳氣不想收複失地,是如今的大唐已經拿不出更多兵力了。


    吐蕃撤軍的時候被李嗣業趕上,大敗一場,但李嗣業隨即就因為在衝陣廝殺的時候傷口迸裂,死在了亂軍之中。


    戰勝後,其他士卒才驚覺坐在戰馬身上的主將已死多時。


    不是因為天黑看不清,而是李嗣業始終保持著抬頭的姿勢,直直坐在戰馬身上,仿佛仍在目送將士向前衝鋒,兀自威風凜凜。


    從他身上到戰馬腹部,是一條條發暗的血痕,誰也不知道,他的傷口迸裂後究竟流出了多少鮮血。


    隻能看到那一麵猩紅的旗幟在風中飄蕩,殘陽如血。


    突營射殺唿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


    這場襲擊陣斬四千餘,吐蕃人受到驚嚇,連夜潰退敗走,兩名吐蕃猛將在亂軍中被殺,首級被帶迴。


    隻是得勝歸來的將軍,已經無法活著看到這一切。


    天子下詔全城縞素,為李嗣業發喪。


    跪伏在道路兩旁的百姓都在放聲痛哭,並非懷念李嗣業的功績,而是恐懼那個已然黯淡的未來。


    張鎬身為三高官官,也就是實際上的宰相,沒必要替李嗣業舉哀,但此刻,當他看到那個人走過來的時候,就將手抬到頭上,摘下了自己的發冠,然後接過一條布帶,係在額前,縛住發髻。


    作為朋友,這已經算是全禮了。


    “小人拜見張公。”


    “不用這般多禮了。”


    張鎬擺擺手,看著穿著白甲的年輕將軍,問道:


    “何時抬棺安葬?”


    “已經開始了。”


    沉默片刻,張鎬低下頭,聲音有些沉悶。


    “你也姓李是吧?”


    “是。”


    “在安西那邊做事?”


    年輕將軍搖搖頭,更正道:“是西北,早年曾跟隨清源縣公、太子太師王公諱忠嗣征戰吐蕃。”


    王忠嗣手下的舊將?


    張鎬思忖片刻,心裏早有了主意,隨口問道:“既然是西北那邊的,那你可知,這次吐蕃為何會突襲京城?”


    “小的不敢言。”


    “此處隻有你我二人,這有何不敢?”


    年輕將軍平靜地指出一點:


    “您是相,小的不過是軍中一裨將。”


    “我知曉你之前的功勞。”張鎬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或許今日之後,你就不再隻是一裨將了。”


    年輕將軍隻是低下頭,掩住臉上一絲嘲弄。


    自己如今也不過堪堪三十,就算以往有些功績,但,君不見王忠嗣是怎麽死的?


    他生前兼任四鎮節度使,極受寵信,威震天下,而後隻因為天子猜忌,死的比狗還不如。


    自己在他軍中立下了功勞的那幾年,先是李林甫當政,而後是楊國忠把持朝局,又如何得升官?


    聽說,王忠嗣死在任上的時候,地方送給朝廷的奏報裏,隻有簡單兩個字來概括。


    暴死。


    上司死的都那般淒慘,他也因此就收起了些心思。


    反正,留在西北與外族征戰,拚的是一刀一槍的廝殺,若是強要升遷,說不定麵臨的就是來自自己人的明槍暗箭。


    張鎬見年輕將軍沉默不語,也猜出了幾分心思,開口喚了他的名字。


    “李晟。”


    “你與李將軍同姓,也應當以其為樣才是。而且...老夫說的話,從不作假。”


    張鎬聲音沉沉。


    “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也正是爾等武將報效朝廷的時候,賞罰必信...”


    李晟現在卻是也就是個年輕的小將軍,地位其實不高,但他這十多年來,跟隨上司驅逐羌、黨項、吐蕃,征戰之中,早已立下了大量軍功。


    高仙芝在河東病重不起,李嗣業傷口迸裂死在軍中,仆固懷恩等將領,要麽叛走,要麽因為不滿而另生他意。


    朝廷人才凋敝,不是說說而已。


    現在隻有大量提拔新的官吏和將軍以彌補空缺,而且以李亨的私心來講,他也希望看到這一點。


    前朝的人,終究是用著不放心。


    今日召見李晟,也是他心血來潮,而在長安等待封賞的新一批將領,其實還有不少人。


    李晟忽然抬起頭,直視著張鎬。


    “王公當年走之前,曾跟我們說過一句話。”


    “臣子忠國,猶如稚子愛戀爺娘。就算爺娘不是善人,稚子心裏,也終是存著一分孝心。


    您無需以道理勸誡小人,


    因為,這些道理,小人早已明白。”


    他深吸一口氣,迴想起入宮前看到的場麵。


    發喪的隊伍裏,多出兩人。


    建寧王李琰,新城王李僅。


    兩名皇子出現的時候,立刻就引起了注目,後者不談,前者可是備受天子寵信的,廣平王在河東那邊受了傷,不得不退下來修養,聽說天子有意讓李琰去接手兵馬大元帥的職務。


    當著所有人的麵,李琰開始宣讀旨意。


    “...國家臨危,時局板蕩,唯賴國公以孤勇持軍,今驟聞噩耗,不勝悲愕...


    著加諡號...忠勇!


    追贈...武威郡王...”


    旨意讀完後,他和弟弟跪在靈柩前,然後站起身,在身旁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建寧王和弟弟將棺槨抬起,擔在肩頭。


    “起棺!”


    他喊道。


    李嗣業的兒子淚流滿麵,早就跟著將棺槨擔在肩頭。


    雖說於禮不合,


    但他,還有看到這一幕的將士們,已經將之前的芥蒂放下。


    武威郡王下葬,皇子親自抬棺送行。


    “這就夠了。”


    李晟聲音有些嘶啞,他察覺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仔細看去,立刻低頭躬身。


    “小的拜見郭公!”


    “不必多禮了。”


    郭子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從兩儀殿內走出來。


    “天子已經決定,任你為朔方行營節度副使。”


    他輕輕歎了口氣,神色有些陰鬱。


    “朔方軍,交到你手中了。”


    郭子儀向前走了兩步,深吸一口氣,頭也不迴道:


    “替他,報此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活在天寶十四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山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山至並收藏活在天寶十四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