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玩意是什麽?”


    顏季明在一個小攤前駐足停下,指著攤位上一樣東西問道。


    “是素紗。”


    攤主是個中年女子,見顏季明感興趣,便又翻出兩匹顏色不同的素紗,殷勤道:


    “都是用上等蠶絲做的,不妨要幾匹,給夫人做一身衣裳,也是極美的。”


    顏季明隨意挑了一匹素紗,用手指撚了撚,又舉起來對著陽光看了一會兒,眼裏露出莫名的笑意。


    這素紗很輕,紗料的透明度較高,甚至還有相當的彈性。


    這讓顏季明想起了一件被毀的文物。


    馬王堆漢墓的那件素紗禪衣。


    同時,他也想到了後世的一件東西。


    “這素紗,是你織的麽?”


    “是民婦織的。”


    “那你也會用它做衣服嗎?”


    “會。”


    “包起來,全都要了。”


    顏季明點點頭,掏出個錢袋,放在攤主的麵前。


    中年女人已經不少天沒生意了,見顏季明出手很是大方的樣子,笑容不由更加熱情,她一邊解開錢袋想數數裏麵的錢,一邊笑道:


    “其實,還有更輕的,但是......這位公子,您的錢...不夠。”


    “不夠?”


    顏季明手裏的動作一滯。


    錢袋裏的錢確實不多,大概兩貫錢的樣子。


    但要知道,現在常山民間所兜售的麻布,用銅錢換算的話,大約五百錢就能買到一匹布。


    在這時候,因為缺銅嚴重,所以一貫錢往往不足額。


    正常情況下,一貫錢便是一千銅錢,亦是一緡。


    唐代天寶年間鑄錢爐最多時候有四十九處,盡管如此,每次鑄造出的銅錢,遠遠不夠流通和使用。


    且因為不足額情況的存在,所以民間更多偏向於用實物交易,便是所謂的“布本位”。


    最簡單來說,人們更喜歡用布匹之類的東西以物易物。


    這並不是個好現象。


    “好道教公子您知曉,這製紗手藝是民婦的家傳,曆來又都是賣給貴人和大戶的,要是公子您喜歡,第二匹布算是民婦送的,隻求公子以後多來照顧。”


    中年婦人心裏歎息。


    若非家裏已經到了實在揭不開鍋的地步,她也不會這麽胡賣的。


    這兩年年成不好,再加上這門手藝本就容易餓死人,大部分人就算是覺得這素紗料子確實不錯而且還新奇,但一問價錢,其中九成九的人都會望而卻步。


    實在是太貴了。


    顏季明還在思索的時候,旁邊忽然飄來一陣脂粉的香氣。


    抬頭看去,是一個打扮妖豔的女子,正倚在一名青年的懷中,兩人連走路時都恨不得膩在一塊。


    青年相貌白淨,穿著一身華服,氣質輕浮,看樣子就知道他生活優渥,是那種二世祖類型的人物。


    聽到自己的小妾撒嬌,他卻先注意到了顏季明,眼神微微一動。


    “尊兄也是來買這素紗的麽?若是已經買過,那在下就要買了。”


    雖然這青年的作風不大好,但還懂得禮貌。


    或者,是看顏季明也不是好惹的樣子,他便主動先傳遞出善意。


    顏季明微微搖頭,笑道:


    “但請自便。”


    “好,多謝尊兄。”


    青年看向賣素紗的中年婦人,見她還沒動作,不由皺起眉頭。


    他看顏季明一身氣勢不凡,再加上穿的衣服也明顯是好料子,必然不是個凡俗人物,才對他客客氣氣的。


    但你一個啥也不是的老婦,


    憑什麽也跟我磨磨蹭蹭的?


    “放心,錢不會少了你的。”


    他忍住怒意,手中又多揉捏了幾下小妾,惹得後者嬌嗔一聲。


    中年婦人有顏季明剛才的前車之鑒,怕這個青年也是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人物,便提醒道:


    “一匹素紗,若是以錢來付,須得三貫。”


    一匹三貫?


    青年倒抽一口涼氣,趕緊又揉捏一下小妾壓壓驚。


    三貫...


    著實貴了。


    就這,還是中年婦人暗唿倒黴,又特意降了些價錢。


    無奈之下,他看向自己的小妾。


    “奴隻是覺得,若是夜裏,奴隻穿著這一身素紗做的貼身衣裳,給您跳舞取樂,那也是極好的......”


    荒唐!


    有幾人在這時候路過,先聽到那小妾說的話,又瞥了一眼攤位上擺著的素紗,眼裏頓時露出向往之色,但嘴上卻是趕緊批判了一下這種不良的社會風氣。


    青年咬咬牙,又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連同自己的錢袋一起,遞給中年婦人,道:


    “給我扯...一匹。”


    顏季明也看到了那小妾的容貌。


    平心而論,長得還行。


    但他心裏想的,卻是李十三娘穿上這種素紗做的貼身衣衫,又或者,是公主...


    嘶...


    再者,顏季明覺得這些人的思路還是不夠開闊。


    這種程度的素紗,不僅能做貼身衣衫,也能織成那種絲做的襪子...


    顏季明再次拿起素紗看了一會兒,問道:


    “我聽說隻要向官衙申請,就可以得到本錢去開工坊,工坊裏出來的貨物,隻要合格,就能直接獲得官衙的一部分預付款,同時將貨物按照不同的渠道幫你賣出去,根本不愁賣。


    你手藝這麽好,就算是隻賣給那些貴人,也必然能賣出不少,為何不去開個工坊?”


    聽到顏季明的問話,青年心裏微微一動,更加確定他不是普通人。


    中年婦人苦笑一聲,道:


    “您說的工坊,民婦也曾聽過,但這畢竟是家傳的手藝,家中長輩有訓,此法不可外傳。


    所以,就算是開了工坊,也不過隻有民婦和家人能做這素紗,一個月也織不出幾匹。”


    顏季明思考了片刻,道:


    “這樣吧,你家裏誰是說話算話的,我要跟他談談。”


    “您的意思是...”


    旁邊那名青年已經拿到了一匹素紗,正準備走,聽到顏季明的話,當即又停下腳步,笑道:“尊兄可是囊中羞澀麽?”


    他猶豫了一下,將已經包好的一匹素紗遞向顏季明。


    “我與尊兄一見如故,若果真如此,此物便奉送給你了。”


    他的小妾這時候也沒作妖,隻是故意咳嗽了一下,表示不高興。


    顏季明笑起來,道:


    “果真送我?”


    “莫非當我是說笑麽。”


    青年見顏季明負手而立,索性放開小妾,將包好的素紗強行放在顏季明手中。


    “你我一見如故,一匹布又算的了什麽,以後若是有事,可去蘭陵蕭氏找我,說是找三郎的就行。”


    這人有點意思。


    顏季明眼裏露出一絲笑意。


    他點點頭。


    “好。”


    青年等於是平白丟了個玉佩和一些錢財,卻故意裝出豪氣,擁著小妾滿不在乎地離開了。


    中年婦人這時候苦笑道:


    “家裏男人都不在了,民婦也算是能做主的,有什麽話,您就直說吧。”


    雖說賣的價錢都不盡人意,但好歹也是開了個張。


    之後半個月內能有吃的東西下鍋,中年婦人的心裏已經很高興了。


    她心想著這位年輕公子找當家人又能有什麽事,無非是喜歡素紗,想要再講講價錢罷了。


    顏季明卻直接掏出了一枚代表節度府屬官身份的牌子,放在中年婦人麵前。


    “實不相瞞,您這素紗不錯,在下想將您引薦給節度,讓他跟您談,可以嗎?”


    “這...”


    中年婦人看了看牌子,委婉道:


    “叫公子見笑了,民婦不識字的。”


    “......”


    顏季明深吸一口氣,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道:


    “拿著這東西,到節度府門前,可以直接見到節度。你自己想清楚,


    去了,你家中從此不僅是不愁吃喝,而且將會成為巨富之家,節度府就是你的靠山,你和你的後人,不再是苦苦叫賣素紗的手藝人,而是貴人。


    不想去,也隨你。”


    中年婦人握著玉佩,呆呆站著。


    顏季明拿著青年送的那匹布,喊上陳溫,繼續往前走去。


    得益於顏季明的大力推崇,常山的商業,開始漸漸發達起來。


    常山這兒本就是交通要道,同時本身土地較為貧瘠,沒法在耕種上做太多文章,便另辟蹊徑。


    就算自己是在常山發跡的,但若是它始終得靠著其他地方的輸血才能維持下去,那顏季明隻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它。


    魏博鎮。


    即是從最北麵常山起,


    順序依次是常山、博陵、趙、巨鹿、廣平、魏六郡。


    其中,魏郡還有部分城池,還被掌握在叛軍的手中,顏季明打算讓軍隊在常山修整一段時間,再出發去收複魏郡。


    因為大軍在此處駐紮,


    城中街道上,時不時就能看見巡邏的天雄軍兵卒,得益於此,城中的治安向來極好。


    在城中心的位置,節度府特意劃出幾塊區域,在其中開設了三個坊市。


    百姓們在工坊裏做工也能拿到不少錢,養活家人之餘,還能來這兒逛逛,買一點新奇的物件迴去。


    其中大多數讓人眼前一亮的商品,則都是出自節度府。


    有些是小玩具,有些東西,則是叫香皂、花露水之類稀奇古怪名字的東西。


    但這些東西有一個共同優點,那就是價錢便宜。


    顏季明拿起一塊香皂聞了聞,因為製作香皂時需要用到大量的動物油脂,所以為了降低成本,常規擺出來賣的香皂都是隻有巴掌三分之一那麽大。


    尋常人家買了香皂也不會舍得用幾次。


    至於說有錢的客人,則可以買到更大更好的香皂,反正他們給得起。


    “節...公子,那邊出事了。”


    顏季明把錢丟給店裏夥計,拿著一小塊香皂走出去,隻見店鋪外麵的人群忽地都聚向一個方向,裏裏外外擠了三層都不止。


    普通人兩大愛好。


    白嫖,看熱鬧。


    “出什麽事了。”


    顏季明漫不經心道。


    聽到他的聲音,旁邊一漢子轉過頭,很是熱心道:


    “您可聽說過常山一霸?”


    常山最大的霸就是我,還能有誰?


    顏季明搖搖頭。


    “那是曹家的公子。”


    大漢神情激動,見顏季明無動於衷,便補充道:“他父親,可是深得咱們魏博顏節度信任的那位曹太守。”


    顏季明當即了然。


    因為顏季明的提拔,曹得意等一批忠於他的官吏占據了不少重要位置,其中曹得意被朝廷補任為新任的趙郡太守。


    當然了,曹得意現在還在太原府。


    “他的公子做什麽事了?”


    “無非是搶了些東西唄。”


    大漢搖搖頭,道:


    “剛才有個極美的女道士在買花露水,被這曹公子瞧見,想搶她迴去,女道士自是不願意的,就在這時候,有另一位公子挺身而出。”


    “他把人救下來了?”


    大漢搖搖頭:


    “那公子身邊就帶了一個妾侍,他正被曹公子的手下人按在地上打呢。”


    聽到這裏,顏季明有點猜出了挨打的是誰。


    他看向陳溫,後者會意,當即拿著身份信物轉身離開。


    顏季明站在原地,聽著人群中議論紛紛,神情裏隻剩淡然。


    “讓開讓開!”


    “天雄軍來了!”


    大量甲士出現在街頭,強行驅散了人群,人群迅速分開,又在遠處圍聚,人們的眼中,又是圍聚,又是興奮。


    那群甲士,身上甲胄有些陳舊,能清楚看到武器劈鑿留下的痕跡,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身上反倒露出一股格外兇悍的氣息。


    這便是身經無數次惡戰的天雄軍兵卒。


    曹公子麵貌一般,身邊圍繞著數十名下人,在他們身前,則是幾個被打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男子。


    其中一人,果然是那名青年,他的妾侍這時候慌忙跑過來,跪在他身邊哀哀哭泣,見那些下人獰笑著走過來,她慌忙伸手護住青年,但臉上的恐懼則是極其清晰。


    “天雄軍...”


    曹公子見到為首的那名校尉,認得那人,當即笑著走過去,躬身施禮道:


    “鄭伯父...”


    下一刻,他腹部猛地一痛,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卻發覺剛才那一拳,就是這位鄭伯父打的。


    “住嘴!我不認識你!”


    鄭校尉怒喝道:


    “此人無視魏博法度,肆意妄為,左右替我拿下!”


    “我父乃是趙郡太守,誰敢拿我!”


    站在遠處的顏季明,此刻微微搖頭。


    都說高門大戶不可能教出紈絝和蠢貨,但這隻是個概率問題。


    窮人家一朝得勢,家族裏難免會有不成器的子弟。


    高門大戶嬌生慣養出來的。也多的是那種不明事理的後輩。


    但曹家,因為顏季明的提拔,前後崛起時不超過半年,現在所有的權勢和地位,全仰仗顏季明的存在。


    曹公子有這樣的素質,並不令人意外。


    “全部拿下,押入牢中。”


    鄭校尉怒喝道,他看向身旁的青年人,諂媚笑道:


    “陳將軍,您以為如何?”


    鄭校尉,便是當初常山的守門校尉,顏季明空手套白狼的時候,也曾對他多有籠絡。


    但後來,鄭校尉怯於征戰,不敢出去廝殺博軍功,幹脆就繼續做自己的校尉,而且也能與太守府、甚至是現在的節度府都有一份人情存在。


    鄭校尉手下的天雄軍,並非正軍戰卒,而是類似於後營一樣的存在。


    新近招募的兵卒,除非是本事很好,否則都得在後營訓練一段時間,然後再根據相關製度,經過選拔才能成為正式的天雄軍戰卒。


    但因為這位陳將軍,城頭駐防的一部分天雄軍戰卒直接就被拉了過來。


    “當然是不行。”


    陳溫還沒來得及迴答,鄭校尉忽然眼神一凝,看見有一個俊美的年輕人向自己這邊緩緩走來。


    “你是什麽人?”


    鄭校尉腦子不笨,看見這人氣度不凡,沒敢瞎說什麽,隻是警惕問了一句。


    而這時,陳溫則已經對著那人半跪了下來,大聲道:


    “末將,拜見節度!”


    節度?


    不光是周圍人群,就是那群天雄軍士卒,此刻也猛地看向那個年輕人。


    有些老卒,忽然麵露興奮,跟著半跪下來。


    “拜見節度!”


    周圍響起了山唿海嘯般的聲音,所有人都直接跪下,對著顏季明行禮。


    縱然顏季明總是認為自己的行為毫無高尚之處。


    但他施行的很多政令,則是切切實實讓無數百姓得以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好好活下來。


    節度...


    曹公子早就被人拽著跪在地上,麵露絕望。


    之前送顏季明素紗的那個青年,這時候掙紮著抬起頭,看見那個節度的麵貌,忽的倒抽一口冷氣。


    他不顧疼痛,翻身跪在地上。


    “蕭府君,拜見節度。”


    顏季明點了點頭,道:


    “鄭校尉,別來無恙。”


    “末將...小人拜見節度!”


    “但我現在對你有些...失望。”


    按照魏博的律法,強搶、拐賣人口,是可以直接拿下當眾斬殺的。


    顏季明倒是很想看看,是否有人會在明知道刑罰慘烈的情況下,依舊觸犯律法。


    如他所見,像曹公子這樣的狂徒,基本上沒有幾個。


    鄭校尉喝令將曹公子關進大牢,看似要行懲罰,實則是在保人。


    鄭校尉改半跪為五體投地,直接跪伏在地上,用力將頭磕在地上,留下清晰的血跡。


    顏季明對他的選擇並不意外。


    自己隻是通過利益將大量的官吏籠絡在自己周圍,他隻要這些人老老實實替他做事,忠心於自己就行了。


    但對於手下官吏的品行品德,以及他們家屬的作為,顏季明並沒有辦法去做出多少約束。


    這也就導致任人唯親、貪汙腐敗的現象在不斷出現,且幾乎無法避免。


    曹公子不過是個個例,恰巧被顏季明看見了而已。


    但現在才半年時間,


    魏博鎮初立,自己還需要這群官吏的繼續效忠以保持正常運轉。


    當街殺了他,


    固然可以一快人心。


    卻容易讓那些跟隨他的官吏心寒。


    曹得意似乎還有個兒子吧,那就不礙事了。


    “這事讓我有點不舒服。”


    顏季明止住了不停磕頭的鄭校尉,輕聲道:


    “但曹得意替我做事,不能讓他沒了兒子。”


    “是...”


    曹公子聽到這裏,麵色頓時從絕望變為狂喜。


    一旁跪下的蕭府君,眼裏露出些不甘。


    “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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