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外,風塵撲麵。


    城門自打開那日起就沒再關上,出城的隊伍絡繹不絕,每天都能看到夫妻分別、父子同行的場麵。


    城頭,獵獵旌旗下,兩人對坐,一人烏衣,一人青衫,看著城外漫長的隊伍。


    “哥舒翰出城了。”


    “我知道。”


    封常清看著杯中渾濁的茶水,沉聲道:


    “我之前去找過他,請他允我留在軍中效命,他拒絕了。”


    “他跟我們說過很多次了,他覺得這時候不應該出城。所以,他應該是不希望你去送死。”


    高仙芝緩緩道。


    兩人又是一陣默然。


    城外隊伍中喧鬧的聲音清晰地傳了上來。


    “兒啊,你去了,留娘孤身一人在家裏,娘又怎麽辦啊,不求你殺賊,你一定要活著迴來...”


    “此去征戰辛苦,君且珍重,現在天冷著,要曉得給自己添衣裳......”


    “阿弟,你已經是男兒了,要替為兄護好家裏人...”


    “我走了。”


    封常清再抬頭時,眼眶已經紅了。


    “那個監軍宦官來的那一日,我就應該死的!”


    他站起來望著城外的隊伍,狠狠錘了一下城牆,隻覺得心裏無比難受。


    他們兩個,是活下來了。


    那一日,高仙芝聽到對自己不利的風聲後,給來監軍的宦官邊令誠送了大筆錢財,


    除此之外,


    他對著邊令誠跪下,


    賠禮,


    道歉,


    承認自己沒有聽邊令誠的“正確”意見。


    心滿意足的邊令誠迴去改了說辭,勸說玄宗,最後使得後者改變心意。


    也給了兩人活命的機會。


    “你懂不懂,我寧可我被那個閹奴殺了,我也不要你用這種法子讓我活命!”


    “我知。”


    高仙芝平靜說道。


    “那個顏季明,後來又給我送了一封信。”


    他沒看封常清,


    繼續道:


    “他在信裏問我,如果現在的叛軍能被平定,條件是,我要受最瞧不起的人羞辱。他問我能不能做到。”


    “我起初還不明白,直到有人告訴我,邊令誠在陛下麵前告我的狀。”


    高仙芝看向麵露愕然的封常清,笑道:


    “瞧瞧,那麽一個十幾歲的小兒,看的都比你清楚,怪不得人家這麽小就能做太守了。”


    “哥舒翰這次若是出征順利,那顏季明,或許就會更......”


    “顏季明此人,要麽得大富貴,要麽就是不得善終。”


    高仙芝毫不猶豫道。


    “如今也就是他碰巧了,賞個太守給他。若是叛賊被哥舒翰平定,最多過一年,他就得被罷官。


    而你我二人,以後最多混個閑職,也就罷了。”


    封常清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問道:


    “那我們如今在潼關等什麽?”


    “若是哥舒翰敗了......”


    高仙芝像是沒聽到封常清的問話,他眼裏閃過一絲悲哀之色,片刻後,輕聲道:


    “當年東吳都督周瑜也問過這句話。


    你問我等什麽。


    我在等一股東風。”大營裏,顏季明凝視著被吊在旗杆上的幾具屍首隨風飄蕩,笑了聲:


    “今天刮的是東風。”


    他心情挺好。


    從抓到的叛賊口中,他得知了相同的消息:


    史思明要突襲常山。


    但實際上,常山境內各處都沒發現叛賊的蹤跡,


    或許這就是個迷惑人的煙幕彈。


    另一麵,他收到了河北南麵叛軍發起猛攻的消息,


    那邊,大概是叛軍的主攻方向?


    顏季明搖搖頭。


    若是李光弼在身邊,他倒是可以問問李光弼的看法,但直至今日,李光弼仍在外領軍,連派去給他送信的人都沒迴來。


    “太守,李先生來了。”


    李萼應聲出現在營門處,遠遠地就對顏季明喊道:


    “為何這麽早迴來?”


    等他稍微走近了些,顏季明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跟李萼說了一遍。


    “你說連續抓到兩夥叛賊,都說的是史思明要突襲常山?”


    李萼皺眉問道。


    “是。”


    “但我始終在常山內,就沒聽哨騎說過發現叛賊的事。”


    “逢壁那邊呢?”


    “逢壁的事,也就是這兩天,事實上你剛迴來的時候,哨騎和探子已經把消息送給我了,逢壁縣,差點又被...”


    上次史思明率軍攻打常山,就挑了逢壁作為目標。


    他屠了逢壁縣。


    李萼沉吟了一會兒,道:


    “若這是假消息,


    其真實目的是為了吸引招討使派兵馬迴援,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官軍不像叛軍那樣,丟了範陽和河北,就等於是退路被斷絕了。


    顏真卿的身後還有半個河北,


    若是常山丟了,他也還可以向北撤退,最多是河東援軍很難再幫上忙了。


    叛軍等於是付出十二分力氣去做一分的事情。


    “或許是其他地方。”


    李萼有些苦惱道:


    “做了一天事,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


    “明天給你一天時間不用做事,快點想。”


    “哎喲,那可感謝太守您了。”


    李萼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道:


    “沒給我個正經官職也就罷了,每天除了管飯吃,連俸祿都沒有,哪怕是長安裏的什麽大臣,隻怕都沒在下這般替國分憂。”


    李萼真的來氣。


    過去幾個月裏,他天天用愛發電,自費“上班”。


    幾個月下來,他和娘子攢下的盤纏被花的一幹二淨。


    “你也沒說啊。”


    “得了,我要是把叛賊究竟在想什麽給你推測出來,你以後必須給我發俸祿。”


    “行。”


    顏季明無所謂,反正花的都是府庫裏的錢。


    要是李萼現在真能思考點什麽出來,他甚至還可以給李萼他娘子也發一份俸祿。


    “叛賊現在鬧出了這麽大動靜,不可能是為了河北。”


    李萼停頓了半餉,忽然道:


    “潼關。”


    “太守!”


    旁邊喊了聲,顏季明隨即轉過身,看見薛嵩快步走過來。


    “趙郡急報。”


    “欒城失守了,趙郡發現大量叛賊兵馬的蹤跡。”


    李萼沒忍住,驚愕道:


    “趙郡怎麽可能有叛賊?不應該是叛賊佯攻河北,引誘潼關守軍出關追擊嗎?他來趙郡幹什麽?”


    他開始懷疑起自己剛才有沒有用腦子思考。


    “算了,既然發現了叛賊,那就準備迎戰吧。”


    顏季明搖搖頭:


    “興許答案就著落在這夥叛軍身上了。”


    排除那些守城的兵卒,常山內可以直接拉出來的戰卒,至少有一萬五千人。


    常山郡也不是以前的常山郡了。


    “你往常山增兵了?”


    安祿山站起身,肥胖的身軀投射出一片陰影,籠罩向跪在地上的嚴莊。


    “陛下不是說了,隨臣去做事嗎?”


    “況且,潼關那邊的守軍已經悉數出城,隻等那邊消息迴報過來,咱們這邊就可以趁手圖謀常山,在顏真卿老兒後方撕開一個缺口,豈不是......”


    “放肆!”


    安祿山重重跌坐迴去,病痛和過度肥胖讓他眼前一片昏暗,隻能看見地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嚴莊不過是為自己辯解了幾句,就讓安祿山更加心煩意亂,同時也控製不住地暴怒起來。


    “違抗朕,一個個都違抗朕!若非朕帶你們走出範陽那個破地方,爾等能有今日高官厚祿否!”


    “嚴莊,你原本不過是河北一個庸奴,若非朕,你永遠都是個廢物!”


    安祿山指著那團陰影,吼道:


    “拖出去,給朕著力打這個不聽話的蠢材!”


    嚴莊瞪大眼睛,直到被宮人揭開衣服準備下棍的時候,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宮外響起了慘叫聲。


    “陛下,嚴公乃是國之重臣,豈可如此羞辱他!”


    安祿山猛然抬頭,


    他看見一團黑影站在自己麵前,過了許久,才想起那聲音是自己的次子安慶緒。


    “把他也拖出去,把他也拖出去!”


    他尖聲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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