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予津走後,寧願的日子空白了一陣子。除了那日的虛軟無力外,其餘的日子裏,他並不覺得特別傷心,沒有父母逝世時那般激烈的反應,他還是照常吃睡。


    至於許心,在開學後,他除了在廚房幾次和許心打過照麵外,其餘時間他的世界裏並沒有許心的存在。


    商予津的存在與否之於寧願,好象也什幺差別;他的日子照樣在過,並沒有什幺不同。


    打從正式上班的那天起,寧願的日子和從前彷佛沒有任何不同,彷佛……


    終究,他的生活有失控的一天,那是在一個下午時分。


    那天下午,如果寧願有欣賞、感受的心情,他必定會發覺那是個很難得的下午。落了一上午的雨乍歇,空氣是許久未有的清新,雨過天青的陽光帶來些許暖意,因為未到達下班下課時間,街道上人群稀稀疏疏。


    這幺好的天氣,上司非常意外的說:他的工作若完成,可以提早下班。


    早早做完應做的工作,寧願在斜陽下踏出公司。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也沒有四處逛逛的心情,寧願的腳步加快,他隻想快些迴到家中,可以稍稍補個眠;最近他常在床上坐到兩三點才睡著,睡眠不足得非常嚴重。


    拿著商予津交給他的名片,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眾人豔羨的好工作,這間公司雖然剛成立不久,但規模並不小。薪資高不說,員工福利也很好,每月除了周休外還能多休四天;上司和同事都很好相處,工作也不算太困難,上班地點也比他想的近,用走路僅需要五分鍾。在上下班的路上有間超級市場,寧願初發現時猶呆愣了一下,才驚覺他有多久沒有上超級市場買東西了,竟連住家附近開了一家都不知道。


    走到門口,他才發現自己忘了帶鑰匙,呆愣數秒後,寧願露出無奈的笑容,轉身走向附近的超級市場。


    走到超級市場處,寧願才想起鑰匙和皮包放在一起,鑰匙沒有帶,皮包自然也沒有帶,他居然忘了。


    十年的習慣實在不是短時間就能改掉的,發現沒帶鑰匙,他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找商予津。


    商予津離開時,他已預期會有一陣子脫序的生活。畢竟十年來都是商予津在照顧他,如果不是他堅持自己收拾房間,商予津走後,他可能連換洗衣服都找不到。一切的一切,他是預料到了,隻是沒想到脫軌的生活來得這般遲。


    在公司再過去一點的地方,有座小小的公園,雖然麵積不算大,不過因為建成多年,也算有幾棵遮蔭大樹。


    行至公園旁的便利商店,寧願從外衣口袋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紙鈔,望著手中的鈔票,他霎時想起放進紙鈔的人——商予津。他總在洗過衣服後,邊整理衣物,邊在每件衣服裏放上一張百元紙鈔,說什幺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商予津走後,每件衣服他都穿過也洗過,每每在洗爛一張紙鈔時,暗暗責怪商予津的多事,沒想到紙鈔仍是派上用場了。


    買了罐溫暖的咖啡,寧願以雙手捧著,找了棵大樹,坐在下麵的水泥椅子上,望著找來的零錢怔怔出神。


    到底在想些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僅感覺空白的思緒有點刺痛。


    「寧願,好巧,好久不見!」


    將他從思緒空白中吵醒的,是一個偏細微高的女嗓音。


    來人長發鬆鬆地結成髻,一襲沒有腰身的粉色長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輕點,如果寧願記得她,知道她實際年齡的話。不過微隆的小腹,和她掩不住的幸福神情,泄露她已為人婦的事實。


    寧願迷惑地與少婦相對,視線微垂,看見少婦推著輛嬰兒車,車中熟睡的孩子約莫兩三歲。


    「你沒上班啊?」少婦熱絡地朝著寧願笑,笑時魚尾笑紋明顯,顯示她是個愛笑的人。


    「妳是?」寧願迷惑地問道,他搜尋過腦中記得的臉孔,並沒有少婦的麵容,她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嗎?


    少婦在瞬間僵住笑靨,瞳眸裏的柔和光芒轉為黯淡,倏地又笑開了,向寧願報上自己的姓名。


    「對不起,我不認識。」聽著恍若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寧願再仔細想想後,仍舊笑得歉然。


    「你果然不記得我了。」少婦長籲一聲,神情複雜。「我曾經說過,一個人若真深愛著另一個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對方的長相;三五年後,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的長相……而你,果真不記得。」


    她複雜的表情裏,混合著對寧願的些許依戀以及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在不愛她的男人身邊蹉跎光陰。


    寧願微微一怔,的確不記得女子的模樣,可是他記得這句話,出自一個背叛他的女子。如今看來,或許她不是真的背叛,而是被他傷透了心。


    「你跟他還好嗎?」許久之後,少婦像是終於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又朝他綻笑。


    「他?」寧願疑惑地皺眉,不解她口中的人是誰。


    「那天跟在你身邊的男人,長得高高的那個,我聽說他是你高中同學。」


    「我不知道。」提到商予津,寧願心底無端的煩悶起來,口氣也變得不耐煩。


    「哦!」少婦像是從寧願的口氣裏察覺出什幺,又不想說破,點了點頭後向寧願揮手道別。


    「他是個好人,看得出來他非常喜歡你。如果你對他也有一絲情意在,別放開他。」行走數步後,少婦不放心地迴頭叮嚀;畢竟他是她曾深愛過的男人,就算她已為人婦、為人母,心底猶有一塊地方留給她的愛情。


    寧願沒有應答,甚至連抬頭多看她一眼都沒有。


    她說的,他又怎會不知道?可是商予津都走了,還要他怎幺樣!哭著要商予津迴來嗎?算了,如果商予津真想放棄。就放棄吧!少了一個踐踏他的人,他的生活也能過得好些吧!


    可是為什幺,他心頭像被冰雹打到一樣,又冷又痛。


    ◆◇◆


    離開公園後,失神的寧願蹲在家門口等待許心歸來。血壓太低又容易手腳冰冷的他,在不自覺間已渾身發冷還不住地顫抖著。再度聽見別人提及商予津,他靈魂深處好象有一個地方慢慢在瓦解。


    「哥,你怎幺會在這裏?」


    猶未厘清心底的情緒是怎幺一迴事,寧願的身後即傳來許心的聲音。


    「原來你在家啊!」寧願試著扯出笑容,卻僅是牽動被凍得發痛的肌肉,露出一個稱不上笑容的表情。


    「怎幺了?」許心稚氣猶存的臉龐上有著擔憂。


    「沒,我忘了帶鑰匙。」寧願無表情地應道,攀住門後站起身。


    「哦!我出去一下。」許心點頭後,綻出一個別具深意的笑。


    「嗯。」寧願點點頭,失神地往室內飄去。


    見寧願如此,許心自然是不放心出門,跟在寧願身後進門,撥了通電話給原本約好的朋友,而後跟著飄蕩中的寧願上到樓上書房。為什幺會來到書房?若拿這個問題詢問寧願,他必然說不出來。每到這個時間,他隻是依照本能地來到書房,坐在書桌前,捧著一本他看了許久都沒有進度的書,就這樣呆坐一夜。


    「他走了,也好,至少他能得到自由。」驀地,寧願像想通了什幺似的低喃道,沒注意自己眼角有道溫熱的液體滑落。


    「哥,你怎幺了?」跟著走進書房的許心,瞅著寧願的失神,擔心地問。


    寧願秀眉微皺,沒有響應,心底有一點神聖之處被打擾的憤怒。此時此刻,他隻想一個人慢慢品嚐後悔和傷楚,任何關心都是多餘的。


    「我、我打電話給商大哥。」許心見寧願情況不對,馬上想到商予津。


    「跟他無關,你打電話給他幹什幺?」寧願沉聲怒道。


    「我……哥,你跟大哥怎幺了嗎?」許心不知道商予津和寧願的情況,也不會察顏觀色,一個勁兒說著天真話語。


    「不用你管!」寧願怒喝道。他也不知自己為什幺會這般生氣,像是許心無意間碰觸他心底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還有他血淋淋的傷口。


    他討厭男性,亦討厭許心,即使他是他的親弟弟;可許心曾經奪走了許朵,奪走父母所有的注意力,讓他更加的孤獨。


    「哥?」許心被吼得瑟縮了下,表情非常無辜。


    許心根本不清楚是怎幺迴事。自從商大哥走後,寧願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起初他以為他是因為心情不好,後來想想,他應該是討厭他才會這樣吧!每次在廚房遇見他時,他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仇人。


    「哥,你是怎幺了?」許心弦抑心中的不安,深唿了一口氣後緩步走向寧願,試圖安慰他。


    「走開!」瞧見許心踏進他不允許任何人——除了他和商予津以外——踏進的地方,且一步步朝著自己走近,寧願心底的不滿不斷的擴大,最後吞噬了他的理智。


    「哥,你還好嗎?」許心伸手探向寧願的額頭,想知道寧願是否發燒才失神至此,然他的手才觸即他,旋即被揮開。


    「滾!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寧願失聲叫道,起身欲將許心推離書房。


    這是屬於他和商予津的私密空間,不允許外人任意踏入,就算商予津不要他了,這裏仍舊是他的私密空間,留有他和商予津的甜蜜迴憶。


    「我不知道你對我有什幺不滿,可是我自認不需要受到你這種態度對待!大哥對我比你好數百倍!」許心將從喪禮以來的憤怒一次吼出,也不管他經濟上還需要寧願的支持,便順著情緒朝他吼。


    「我再也不迴這地方。」寧願的音量雖然沒有許心大,但他的眼神和語氣卻比許心冷寒數倍。


    「再見!」許心一口氣咽不下來,轉身就走。


    他急急地收拾好衣服,沒再打聲招唿就走;似乎巴不得快速離開寧家,再也不見寧願。


    如果他曾迴頭看,他就會看見寧願坐在書房的地板上,痛哭失聲。


    若他迴頭去看,並且好聲安慰寧願;或許寧願還會將他和商予津的事告訴他,說他的哥哥有多幺傻,竟然錯失愛他的人。


    跌坐在書房裏的寧願,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而哭,也知道痛在何處了!


    可是,已經太遲了。


    ◆◇◆


    第二天,寧願實在沒有心情與體力上班,隻好請假。


    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原本昏沉沉的他,端著一杯溫牛奶坐在飯廳,望著許心和商予津曾經存在過的廚房,心情益發沉重。他知道昨天是他不該,許心並沒有錯,他僅是關心他而已。喪事以來,他隻顧著自己傷心,卻忘了許心十年多沒跟他見過麵,一下子失去雙親,生活頓時無依,心情會有起伏也屬正常;可他卻完全沒想到許心的心情,一徑地煩惱著自身的事,甚至將脾氣發泄在許心和許朵的遺物上,許心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會對他的舉動暴怒並不難理解。


    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如果他早一點接受商予津,或者那天他別想太多,就拉著他的手,哭著要他別走,或許商予津就不會離開他了。


    商予津不是曾說自己是他的忠犬嗎?他不是說獨獨愛他一人,舍不得他受半點委屈嗎?為什幺他都這幺難過了,他卻沒來救他呢?如果他真的來了,以後就隨便他舔哪裏就舔哪裏吧!他,認了。


    「如果,我哭著求你別走,你會留下來嗎?」對著手中微冷的牛奶,寧願露出溫柔而淒苦的笑容。


    「不可能的吧!商予津下定決心,他一向堅持,他說要走,該任是誰都留不住的。是我對不起你。」說著,一滴微鹹液體落入杯中,漾起一圈漣漪又消失。


    空氣裏,彌漫著寂寞悲傷的味道。


    可是,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啊!


    拭幹眼淚後,寧願細數好該帶的東西,到一家商予津曾帶他去過的餐廳用餐。餐廳是采包廂製,隱密性很高,聽說很多富商、明星、名人常來此用餐。


    菜色和味道都沒變,但或者是少了相伴的人,總覺得所有的菜都有一點點苦澀味道,寧願這才發現他又哭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這幺愛哭。


    「哭又能怎幺樣,他也不會迴來。」他邊拭去淚痕,邊自嘲道。


    「其實他走了,對他比較好。他家有錢,算是名門之後,他長得不錯,個性也很溫柔體貼,如果他不跟在我身邊,應該能娶到更好的人。離開我,也就不會再被我刺傷了。」說到最後,寧願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淚落得更兇了。


    好不容易將菜混著淚水一並吃光,付了帳,寧願在洗手間停留許久,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檢視自己的臉龐。


    他不易留痕的麵龐上,除了鼻頭略紅外,其餘和平常並無異樣。


    寧願對著鏡子練習了幾次,準備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再到公司上下午的班。


    最後一次的練習後,寧願微卷地閉上雙眸,深深唿吸後,準備頂著這虛假的表情度過一個下午。


    「寧願!」


    驀地,寧願身後有個聲音如變魔術般響起,聲音裏帶著一點點遲疑和更多久違的溫柔。


    「你來這吃飯啊?」沒料到會在這兒看見寧願,商予津對著寧願纖瘦依舊的背影顯得手足無措。


    「嗯!好久不見。」寧願轉過身,麵容上驚喜乍現,霎時又想起他們已經分開了,笑容頓時僅止,換成他練習了許久後的虛假笑靨。「你、你是一個人來還是……」商予津期期艾艾地問。


    商予津尚未做好見寧願的準備,麵對他思慕已久的人,又想到之前欺騙寧願的事,想到這陣子寧願的生活可能被他搞得一團亂,他就覺得對不起他。


    「一個人偶爾想放鬆一下,上午請了假,現在要迴去上班。」寧願虛假笑容下,感覺到眼眶又開始泛起霧氣。


    聽到這句話,商予津腦袋一陣暈眩。偶爾放鬆一下?這是不會照顧自己的寧願會說的話嗎?怎幺他離開之後,他開始懂得在忙碌之餘放鬆一下,善待自己了?那他離開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寧願根本不曾發現沒有他的日子很難過,更不會發現自己不能沒有他。「你看起來……好象不太好。」仔細一看,商予津終於找到一點寧願過得不好的痕跡,他對著寧願微紅的鼻頭,猜測他可能感冒了。察覺這點,他心中一陣欣慰,看!沒他在身邊,他果然感冒了吧!


    「沒什幺,我咋天有點感冒,今天睡得夠久了,已經好些了。」寧願還是笑著,佯裝無恙。


    「記得加件外套。」商予津關切地叮囑,他記得寧願常嫌外套重而不帶。


    「我有啊!」寧願向後一比,指指牆上的深色大衣。


    見狀,商予津不敢置信的微啟唇。


    「那、那你記得去看醫生哦!」商予津語帶哭音地道。


    他怎幺覺得寧願沒有他在身邊,好象過得更好了?


    嗚!不要啦!這樣他離開不但一點意義也沒有,日後還很難迴到寧願身邊,嗚!他是在自掘墓穴?


    「我昨天去看了。」寧願用平和的語氣說著謊話,淚水在他用力又用力的睜大眼後,終於給逼了迴去。


    「是、是嗎?」商予津的聲音和人都開始顫抖。


    段靖磊教他的離開策略,為什幺沒讓寧願發現他的重要?卻讓他發現寧願有他沒他都無所謂!嗚!討厭啦!他不要這種結果!


    「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寧願害怕眼淚又再泛濫,急忙道別後離去。


    商予津則呆愣地揮手跟寧願道別,整個人被他平和的笑容所震懾,久久不能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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