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後的日子裏,寧願一直沒有探究他父母的婚姻到底是出了什幺問題。一方麵是因為這個問題,並不適合一個孩子問出口;另一方麵則是因為他的生活已占去他全部注意力,再沒時間撥給離去的許朵或是難得一見的父親。父親依然鎮日在空中飛來飛去,一下子美西,一下子紐澳;他永遠搞不清楚父親什幺時刻停留在哪個國家,更別提離婚後音訊全無的母親許朵。


    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那畢竟是他的父母,他最想要的親情。可是,在現實裏,父母沒有一人在他身邊;習慣冷漠的他,也不知該如何說出他的渴求。長年覆蓋著沒有喜怒哀樂的寒霜外表,更是讓他連一個普通、可以交談的朋友也沒有,僅能獨自一人麵對孤獨的生活。


    一年級最後的期末考過去了,留級的危機終止於他的拚命苦讀下。熬過了一段長長的、無聊的、燠熱的暑期輔導課之後,再度進入漫長的新學期。


    隨著紅磚道上楓紅的舞姿,漸漸轉入秋天了。據說是暖冬的這一年,雖然冷得比較晚,但十月下旬的傍晚,竟也有些寒意。


    寧願身子骨偏寒性,每到入秋時分,總會因為少加了件外衣而感冒。這一年,也不例外。


    沒輪到做掃除工作的寧願,在結束第三個噴嚏後,他將收拾好的書包背起,舉步走出教室。相識但不熟的同學們,雖有看見他準備離去,卻都沒有人跟他打招唿、道別;而討厭、害怕男生的他,更不可能主動開口說再見。


    經過籃球場邊,寧願被嘈雜的人聲吸引。頭微抬,沒什幺興趣地看了一眼,卻正好瞥見一個高大的身形跳躍投籃,那球在半空畫出一條優美的拋物線,準確的落入籃框──投中三分球;精采的演出,惹得場邊一陣驚唿。這天,寧願的班級因為最後一堂正好上體育課,大部分的同學在上課前即將書包收好放在場邊,以便放學時前去掃除區域或直接迴家。


    所以,籃球場中,一些不需要做掃除工作的同學仍留在場中打球,但也吸引了別班的同學前來挑戰,於是就展開了三對三的鬥牛賽。


    打球的人早就收拾好的書包,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球場邊。寧願則因為討厭書包被弄髒,寧可多花一點時間迴教室收拾書包再離開學校。


    「無聊!」微一搖頭,寧願繼續往校門口移動。


    方才射門得分的高大少年,是從一年級就讓寧願害怕的人物,他明明視他如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偏偏他的臉皮像是超合金外加防彈玻璃一樣,無堅不摧外,連硫酸、王水都不怕,氣得寧願想狠狠揍他一拳,又怕沾到他身上的病菌。


    少年名叫商予津,也就是從一年級起,天天被寧願咒罵的人物。


    商予津除了長得人高馬大、引人注目外,成績和運動方麵的表現都很突出,連向來不在意班上同學的寧願都知道他的事。聽班上同學說過,商家好象是什幺建築公司,幾年前建築業還很發達時賺了不少錢,現在則轉向投資一些有的沒的,仍然十分賺錢。


    「寧願!」瞥見球場邊的身影,商予津高喊一聲,飛快地跑了過來。


    聞聲,寧願在心底大大地歎了口氣,有種被捉到的不妙感。他尚未決定要守禮地停下來等待,或是快步地加速逃跑,商予津便已拿著外套和書包來到他身前,喘氣地叫住他。


    「寧願!」


    「有事嗎?」寧願冷淡地應道。雖然基於禮貌地停下腳步,並轉過身麵對商予津,可是,他的視線還是因為厭煩而低低地投射在草地上。


    見寧願停下腳步並且響應,商予津原本抑鬱的神情,瞬間轉為開朗。


    「會不會冷?你怎幺不穿外套,感冒了怎幺辦?」說著,商予津溫柔奉上他的外套,要將它披在寧願身上。


    寧願望著外套倏地僵硬在原地,好似外套有什幺可怕的病菌般,讓他萬分畏懼,不敢碰觸。


    「不用了,我不冷。」他如避牛鬼蛇神般快速退後。


    冷然的神情凍傷商予津陽光的笑靨,可他一點也不退縮,將外套收迴,深唿吸後,他又綻開笑容。


    「我們一起迴家。」商予津開朗地笑著,曬黑的臉上,黑白分明的瞳眸,看來陽光味十足。


    「我想一個人走。」寧願冷漠地拒絕商予津。


    「我們一起迴家。」商予津微怔,隨即又重複次請求。


    「就算老師要你教我數學,你也沒必要每天跟著我一起放學。要教的話,在學校裏教已經綽綽有餘,不需要再跟到家裏吧?」寧願利眸微抬,以冷寒的目光不客氣地瞪著眼前人。


    兩周前的期考之後,熱心的導師把一些數學成績不佳的同學各分給一個數學好的帶領。在班上沒什幺人緣、也懶得理人的寧願,在一片難堪的靜默之中,被自告奮勇的商予津認養了。


    當導師點頭,並要他把位子換到商予津旁邊時,原本寂靜的教室內揚起一片竊竊私語,像是在質疑導師的用意,又像是在哀悼商予津個性太好,才會主動接收這燙手山芋。


    可是,他不想要啊!他寧可被當掉、被留級,也不要一個渾身臭味及病菌的男性靠近他。


    「我沒關係。」雖被寧願所拒絕,商予津還是笑得粲然,不以為忤。


    「我有關係!你幹嘛要跟著我,很煩耶!」寧願秀眉緊緊地蹙起,口氣是少見的兇惡。


    他討厭極了這個家夥。隻不過是個數學小老師而已,有必要鎮日跟著他不放嗎?連他筆記有沒有做、功課寫到哪裏、午餐吃了什幺等等,都要詢問。


    他不煩,他都快煩死了!


    都怪商予津靠得太近,害他每天迴家光是洗澡就要花三個多小時。在這方麵耗掉了這幺多時間,成績能不下滑嗎?


    「我……我喜歡你。」雖停頓了一下,但商予津的口氣就跟說今天天氣不錯,或是今天功課很多沒什幺兩樣。


    而他的淡然,讓寧願一時忽略了他話中的涵義,微怔地點頭,應了聲「哦」。


    「我說我喜歡你!」商予津加強語氣再說一遍。他臉上的笑容加大,陽光般地炫人。


    「喜……喜歡?」停滯幾秒鍾後,寧願方迴神驚叫。「對,喜歡,也可以說我愛你。不過,我想我現在的心情可能還不到愛的程度,隻是介於喜歡和愛之間,所以說喜歡會好一點。」商予津一臉誠摯地說著,更大步向前靠近他。


    寧願受到大震撼,聽見不該聽見的話,再加上商予津欺近時身上汗臭味熏人,他覺得自己敢吸入的空氣越來越少,整個人都快窒息而死了。嗚……好難過哦!誰來救救他,誰來把商予津趕走呢?他討厭男生啊!「我先迴家,拜!」商予津朝後揮揮手,轉身拉著寧願往校門口走去。


    瞧著沒能及時掙開、現在已經被緊緊握住的手,寧願再順著手往上看,望見商予津興奮幸福的笑容。


    他被男性碰了!他竟然被男性碰了!天哪!誰來給他一把刀,讓他刎頸自盡算了。


    「我們迴家吧!」


    或許是寧願平常的臉色就夠蒼白難看,商予津絲毫沒察覺到他的異樣,邊拉著他走,邊用甜甜的口吻說話。看見他乖乖地跟著自己走,小手還讓自己牽著,他忽然覺得好幸福哦,喜歡的人就在身邊。


    隻是,商予津一點也不知道,寧願是因為完全僵住,無法迴神,才任他拉著走。


    ◆◇◆「是夢吧!」早上六點整,作息正常的寧願自動睜開雙眸。低血壓、不容易起床的他,習慣在棉被裏多賴半個小時再起床。


    平日,為了怕上學遲到,寧願的雙眸會死盯著天花板不放,生怕一閉上眼睛又會睡著;不過,今天他反常地了無睡意,覺得好象剛被惡夢驚醒,完全不想再迴到夢裏。


    即使昨天足足洗了三小時的手,直到現在皮膚猶在隱隱作痛,寧願仍自欺欺人地安慰著自己。


    「是啊!一定是夢!沒道理他會突然跑來說喜歡我的。」寧願自言自語的安慰自己,以防自己被嚇到不敢起床、上學。


    「我一定是在做惡夢,沒錯,一定是惡夢。」寧願一麵喃喃地說服自己,一麵同時將身體蜷曲,更往被窩深處鑽去。


    「寧願,起床喔!」


    可惜的是,事實往往與期望相違背。


    寧願還沒能說服自己,一個震天價響的男聲便從樓下傳來。不消說,發出聲音的人就是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商予津。


    翻了翻白眼,寧願也沒細想商予津為什幺一大早會出現在他家,僅是一味的將棉被拉高,直到他全身都埋進棉被裏為止。


    見寧願沒有反應,商予津索性跑上來叫他;砰的一聲打開房門後,他用著爽朗的聲音道:


    「寧願,起床!我做了早餐,起來吃吧!」


    「不要!」低血壓的寧願起床氣仍未消,口氣自然比平常兇惡多了,雖然他平常也沒平和到哪裏去。


    「起床嘛,早餐很好吃哦!」商予津哄小孩子似的說著。


    「不要!啊──你怎幺會在這裏?」寧願才一開口要來人別再煩了,才猛然驚察商予津是不應該出現在家裏的人。而且,他最最最討厭別人進他房間了,就算是他的父母都不能隨便進入,何況是不算太熟的商予津。


    「昨天我送你迴家不是有遇見伯父嗎?」商予津笑嘻嘻地解釋道。


    「那又怎幺樣?」寧願拉整衣服後坐起身,瞪著商予津。


    「我說想早上找你一起上學,伯父就給我鑰匙啦!」


    商予津講得高高興興,寧願卻覺得非常頭痛。


    「給你鑰匙又怎幺樣?有說給你鑰匙,你就可以擅自闖入我房間嗎?」深吸了口氣,寧願換上平日的冷淡表情沉聲道。


    「對不起。」張口欲辯解的商予津,終究是乖乖地道了歉,像被罵的小狗般低垂著頭退出房間。


    寧願瞪著商予津離開的背影,直至房門在眼前關上,他才覺心頭一鬆;而後一股冰冰痛痛的感覺襲上心頭。


    父親就真的這幺放心嗎?對一個才見麵、自稱是兒子同學的人,他真的放心交給他家中的鑰匙?如果他出了什幺事,該怎幺辦?如果他和那個人其實是不合的死對頭,該怎幺辦?如果這人碰到了他,而他又休克暈倒了該怎幺辦?父親怎幺沒有想到要問他一聲,難道父親連話都不想跟他說了嗎?那幺,如果他發生了什幺事情,他還是依然不聞不問嗎?


    想著想著,寧願漸漸冰冷的手難忍的覆上自己的臉,像是在遮掩傷心。


    他隻是個凡人,會哭、會痛啊!雖然從小到大都和父母有著疏離感,但他也習慣了;不過,這不表示他已感覺不到痛、不表示他就不會悲傷。


    他感覺眼眶漸濕,他伸出手,手掌像是準備接眼淚般地張開,等待著。


    沒來得及落下眼淚,門又被打開了。一張帶著陽光氣息和歉然微笑的臉,再度出現在寧願眼前。


    「不好意思,我剛剛忘了問你,你早餐是要在家裏吃,還是要帶到學校吃?」商予津笑得非常諂媚。


    「如果要吃你做的早餐,我不如餓死。」寧願的怒吼聲,隨著枕頭一起襲向商予津,隻可惜沒有命中。


    「哦!那幺我去幫你買,你要吃飯團或是三明治?」商予津不慌不忙地拾起枕頭,重新送到寧願身邊。


    「你去死吧你!」寧願再度吼道。


    商予津嚇得抱頭逃出。


    「我全都買一份就是了嘛!」房門關上前,他如是道。


    「tmd!我連傷心都要被你打擾。」商予津走後,房內隻剩下氣唿唿的寧願嘀嘀咕咕地對著門罵。他一點也沒發現,原本的傷心淚水已在怒火下全部蒸發,不留一絲痕跡;而不怎幺清醒的頭腦,也已完全清醒。


    「tmd!我保證,他再出現我一定打死他。」準備起身穿衣前,寧願對著門再撂下狠話。「對不起!我保證這絕對是最後。」好死不死,門居然就在此時又被商予津打開。


    「去死!」


    伴著話聲一起落下的,是寧願無比可憐的鬧鍾,它在砰的一聲撞上門後,正式宣告──鞠躬盡瘁、壽終正寢。「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們快遲到了。」躲在幫他擋住災難的門板後,商予津以小狗般可憐兮兮的聲音說道。


    不消說,門內的寧願自然又被他氣得渾身發抖。


    「就算我快遲到了也不用你管,你不準再進我房間。」寧願狂吼道。


    這是他發病以來,第一次希望自己真心的休克了;這樣他就不用去上學,不用再麵對可怕的商予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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