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張藝珍二十歲時是標致的美人,一頭細軟的瓔珞似的長發,垂在如同雪樣的肩膀上,柔嫩的仿佛要被頭發壓出紅印。


    最迷人的是那雙一汪清冷如水的藍眼睛,以及在兩片微啟、濕潤而又性感的紅唇之間,閃爍著兩排光潔的牙齒。


    她美得受到上天的眷顧,沒有男人不為她神魂顛倒。


    張藝珍估計怎麽也想不到,十六年後的今天,她的美貌全被剝離走了。


    那頭瓔珞似的長發如同雪花消融,隻剩下顆鋥亮的光頭,雪白的肩膀卻變得暗淡無光,那雙藍眼睛混濁的就像包裹了標本的琥珀,就連嘴唇也枯萎了,牙齒剩不了幾顆。


    三十六歲的張藝珍躺在病床上,積蓄了滿肚子憤鬱,傷病讓她痛不欲生。她後悔在十六年前結識的男人。


    記憶就像緊鎖的門,無論關得再緊,也會迴頭懷疑自己是否關上了。


    對那個痛恨的、深愛的,曾經堅信不疑的男人,現如今就連長相也記不得了。


    唯獨記得的是他宛若太陽的笑容,越來越刺眼越來越刺眼,最終自己融化在那抹光輝之下。


    張藝珍平坦而滑嫩的肚皮,慢慢鼓了起來,可是燦爛的笑容卻消失不見。


    “我有未婚妻了。”那個優秀的男人滿懷愧疚。事後張藝珍才知道這個男人是李家的長子,那個龐大的財閥,貌似自己所用電器產品的牌子,背後都有它們的影子。


    “我會彌補你的。”


    張藝珍沒有理會男人的補償,默默的離去。她時常認為自己是個蠢貨,被男人弄大了肚子迴家,被人家指著鼻子嘲笑,被街坊鄰居偷偷議論,說她是個破布。


    親戚不齒,父母捶胸頓足,朋友紛紛遠離。


    張藝珍感覺天底下沒有比自己更蠢的蠢貨了,居然背井離鄉,還把孩子生了出來。


    一個女人在異地還得打工賺錢,還得養個剛出生的孩子,沒有比這更加艱難的事。她拒絕的太多了。


    拒絕男人的補償,拒絕同事的求愛,明明隻要把這個孩子拋棄掉,完全可以拿著男人的補償,去另外找個老實人就可以重新開始。


    張藝珍有男人的聯係方式,但是在懷孕時沒有要他的,養孩子時也沒有要他的,直到現在生了病也沒有要他的。


    她並非絕症,如果早醫的話,就能有機會痊愈,但需要一大筆錢。


    張藝珍仍然拒絕,但心中不可避免的對孩子充滿了怨恨。她混濁的眼睛微微發紅,瞪大眼睛望著床頭守著的孩子。


    那個不過十六歲的男生,名字叫作李智現。哪怕年紀不大,已經能看出日後的長相了。


    他繼承了母親年輕時的容貌,以及那個男人所有的優點,幹淨的就像初雪,耀陽的就像初陽,總是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這份溫暖。


    男人會覺得他毫無可稱讚之處,女人會覺得他毫無令人討厭之處。


    硬要說得缺點的話,李智現因為長期營養不均的緣故,不是那麽壯碩。


    李智現注意到母親瞪著他,還以為她受到了病痛的折磨。


    他想找個水果給媽媽吃,他知道水果是甜的,每次失落時,吃甜食總能減少痛苦。


    可是他翻來找去,幹淨的床頭櫃找不到一粒灰塵——更別說水果了。


    他在來的路上也沒有帶,因為他是在毫無知情的狀況下突然接到了醫院的電話,也是突然告知了他母親的一切。


    在來不及從晴天霹靂中恢複過來,他就已經匆匆忙忙地跑到了醫院裏來。


    “你在幹什麽!”


    張藝珍不滿的說,因為李智現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李智現烏黑的眼眸是那麽澄澈,“有我在。”


    張藝珍哽住了,滿肚子的怨言全部消散了。


    過了良久良久,她說:“小現,如果有人來了問起來,你就說是你打的電話。”


    “什麽電話?”李智現搞不懂母親在說什麽。


    張藝珍沒有迴答這個問題,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從來沒有求過他……我從來沒有……”


    “媽媽你在說什麽,求誰?”李智現因為聽不懂母親的話而惶恐,以至於沒有聽到背後的推門聲。


    “來了!”


    李智現聽到母親的唿聲,其中夾雜著點憤鬱,轉過頭看去,是一位麵容看著就會感覺到他是個十分嚴厲的中年男子。


    李智現搜腸刮肚想找個形容詞來形容他。


    可惜一時之間還真找不到,隻能幹巴巴的說上一句,令人有懼意的。


    對於他來說,不太想接觸的一類人。


    “退下吧。”


    男子命令旁邊的兩個西服大漢,他們緩緩的退出病房,順帶將門輕輕帶上。


    男子盯著病床上的張藝珍,嚴肅地問道:“是你打的電話?”


    張藝珍緊閉嘴唇。


    李智現這才反應過來母親剛剛交代的話,他站了出來,“是我打的電話。”


    “你?”男子一臉嚴肅地詢問著李智現,他的氣勢就像是在審問似的,冷得讓人害怕。


    李智現忍不住想要退後,但背後就是母親,他硬著頭皮與他對視,“是我!”


    男子有些驚訝了,多少有膽量之人都要在他這氣勢下退避三舍,沒想到一個未成年的毛頭小子居然有勇氣跟他對視。


    他語氣微微柔和,“不是你。”


    “是我!”李智現站在母親麵前,打算守護住承諾。


    “是他打的,他不希望再過這種苦日子了,什麽也不需要,隻需要讓他過上正常孩子的生活。”張藝珍開口了,眼睛帶著乞求。


    男子卻能看到張藝珍眼中所隱藏的恨意,“你恨少爺?”


    “我恨他!他不敢來見我嗎?躲在你背後!”張藝珍緊咬幹巴巴的嘴唇,“他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舒服吧,瞧瞧我,要死了,他終於滿意了。”


    “你想錯了,少爺看著你如此這般肯定也不會高興的。”男子帶著一點憐憫地說道。


    “是我想錯了,還是怎麽樣,你們最清楚,沒有我這個見不了光的人,他甭管有多開心了,因為他這樣就少了一個弱點了。”她躺在病床,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慢慢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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