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安排妥當的時候,那麽意外就會先來,


    曉鏡已經拚盡了全力,難道還是不能讓爺爺看見自己走進婚姻的殿堂?


    父親開著車,打著哈欠,不時還偏過頭來確定曉鏡是在發呆,還是生氣,或者繼續做夢,


    剛才為了夜芸如何迴去的問題,忍不住和父親爭執起來,


    那麽大一個帳篷,她一個姑娘很難輕易搞定,


    就這麽把人家丟下,怎麽可能過意得去,


    但是父親的抱怨打敗了一切,為什麽跑那麽遠,為什麽要在婚前關掉手機,為什麽要和陌生姑娘待在一起,


    一句話都懶得搭理。


    他難道還不知道,正是他和母親兩個人無窮無盡的威力,才倒逼曉鏡走得遠遠,並且,二十幾歲了,依然保持著孤高的叛逆之心,


    好吧,父親的威力其實不如母親的百分之一。


    不過,這一次,父親安光寒稍顯不同,甚至講話都不利索,情緒相比以往,反而多了一絲黎明前的寧靜,


    看來爺爺確實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人生啊,


    如同天邊的暗沉,生命在爺爺這裏落下去,不知道會從誰那裏升起來,


    宇宙就很好,仿佛不用考慮生死的問題。


    汽車加足了馬力,寄希望於發生一個迴光返照,讓曉鏡給爺爺一個大大的擁抱,


    那是作為孫子可以做到的最後的事情。


    任憑父親在耳邊如何叮囑和打氣,曉鏡是如何都提不起勁來,


    因為,從小,他就不喜歡爺爺,


    長大以後,才知道那種否定式的教育給他造成了一生的陰影,


    後來父親在這種否定之上,火上澆油,養成了他頹廢沉鬱的性格,


    最開始,求助於誇張的表達方式,結果發現那是討好型人格,


    後來,企盼於冷酷的行為舉止,哪知道被人嘲笑是虛假的朋克,


    接著,請教異性朋友,如何才能融入這個社會,並被她們喜歡,答案是幾無可能,


    現在是明騷的時代,悶騷不得好死,


    剩下一地雞毛,以及更多的自暴自棄。


    小時候的創傷,會跟著一輩子,而爺爺,正是那個當仁不讓的劊子手,


    從來不會說‘抱歉’的父親,大概也知道,


    所以父親一直在觀察著曉鏡,他心裏清楚,爺爺的死,如同一條手機推送的信息,並不會對曉鏡造成多大的影響,


    但是這一次,曉鏡也很奇怪,為什麽心裏會劃過一絲絲悲慟,


    也許人之將死,還是看著自己長大的爺爺,


    遺傳基因總會在想不到的時候開工,


    不,


    爺爺這輩子都沒疼過自己,


    他不懂,也不會,


    世界殘酷物語,不就是別人愛我多少,我也愛別人多少麽,


    爺爺不配。


    曉鏡懷疑父親的淡漠多少也有對自爺爺的遺傳,


    連同對晚輩的責備,也如出一轍,


    千錯萬錯,都是曉鏡的錯,


    生來起跑線都差了這麽多,結果還要道歉一筆,真是糟心。


    有些東西早已注定,


    好比行星圍繞著自己的恆星打轉,


    衛星又圍繞著行星,


    無法逃離,


    一個潮汐無情地打過來,很難分清楚是地球,還是月亮,抑或是它們聯合發生的絞殺,


    可是人呐,畢竟不是一塊石頭,


    區別是有的星星有生命,有的則無,


    曉鏡何嚐不想換個星係,


    至少換條軌道,好爬出點生命的欲望來,


    父親的嘴巴一刻都沒有消停過,看來不是害怕曉鏡睡著,是害怕自己。


    一聲怒吼,


    曉鏡終於還是把父親給鎮住了,


    連同一個力度不小的扣在車窗上的拳頭,


    煩。


    曉鏡感覺不是爺爺,而是自己要死掉了,


    沒有顏色的生活,和死掉有什麽區別,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快亮了。


    爺爺是肺病,因為兩個月前摔了一跤後,就再也沒有從床上下來,


    非但不愛去醫院,還倔強地自誇可以活到一百歲,


    為了方便,特地在一處老舊平房區租了個房間,路口進去第三間即是,


    走過去的時候,曉鏡已經預感不佳,


    門口一邊三米遠的地方,站著一位經常來看爺爺的老先生,他正在抽煙,


    當家人不在的時候,不知道爺爺有沒有偷偷抽過,如果屢教不改,那等於自尋短見,


    那位老先生正抬起頭看著牆壁的某處,笑嘻嘻的樣子很投入,像是在跟蜘蛛密謀,


    本來還想打個禮貌的招唿,


    算了。


    沒有其他人,看來父親隻是通知了自己,


    門開著,


    房間裏是請來的護理,桂芬,


    她幾乎同一時間和曉鏡對視,然後就讓出了個身位,露出床上已經蓋上的白布,


    曉鏡立馬站住,


    腳底發硬,小腿發軟,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他是第一次,


    還是要往前走,


    那位老先生似乎注意到了,把身體轉過來,對曉鏡扔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笑容,


    一股冷寒。


    曉鏡裹緊了大灰狼睡衣,徑直鑽進房間,差點打了個噴嚏,


    還好,手及時捂住,沒有打出來,


    空調的溫度不高,


    那塊白布隻有被空調風偶爾吹拂的擺動跡象,


    唿吸機製氧機還有一些其它機器,全部停了下來,


    晚了。


    爺爺躺在那裏,不會比曉鏡的身體更僵硬,


    父親走進來,手一揮,示意桂芬先出去,


    車已經開得很快了,怎麽……


    怎麽非得在今天,


    今天下午就是曉鏡的婚禮,


    爺爺毫不客氣地躲過了曉鏡的盛裝出席,


    父親看懂了曉鏡的表情,詢問需不需要立即調整婚禮的日期,


    這個問題,用三種語氣和三種表達,接連問了三遍,


    曉鏡沒吭聲,嘴巴微張,把唿吸從地牢放出,同時為了安慰發冷的雙腿,後退一步,坐了下來,


    父親示意出去買幾瓶水,讓曉鏡自己一個人跟爺爺告個別,


    告別,


    大哭一場,


    抑或下跪磕頭,


    曉鏡倒是記起來爺爺生前不知道多少次,在觀音麵前跪下來,祈求他參與的偷工減料的工程不要被業主發現,


    唯獨不怕被曉鏡偷看到,


    有一次甚至還把他拉過去,幫他在香爐前發誓,什麽順利過關,萬事大吉,小孩子的才頂用,


    爺爺的解釋是,賺錢嘛,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你不去騙人家,人家就會來騙你,


    爺爺不僅是一個質量信譽都低下的裝修人員,還強迫父親子承父業,


    這個家差點全部陪在了爺爺手裏,


    好在父親沒有強迫曉鏡,


    這是他少有的感謝父親的地方,


    曉鏡坐在那裏,因為白布蓋上了爺爺的臉,以至於曉鏡反而可以盯著那個地方,多看幾眼,


    更加幹淨了,


    塵歸塵,土歸土。


    人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


    哪怕是如此不堪的爺爺,生前居然還在教育曉鏡,


    希望他的生命綻放出一朵花來,


    他怎麽好意思,


    好意思把一攤爛泥澆灌在孫子身上。


    爺爺十分擅長的方式,是借鑒流行語來數落孫子,


    比如,批評曉鏡這個人太油膩了,要不得,


    又比如,指責曉鏡要把‘卷’用對地方,


    上一次,


    也就是最後一次,曉鏡同樣坐在這個椅子上,爺爺用了‘躺平’這次詞,


    “一個人不是不可以躺平,但是他身上需要有地方可以立起來。”


    立起來,


    什麽東西可以立起來,


    曉鏡頭往左偏,看了看房間,桌上的水果都有點發黴,地上有幾個瓜子殼,也不知道是誰的傑作,


    往右偏看了看,一個壞掉的保溫杯掉落在地,想夠也夠不著,


    身後的椅子上已經堆滿了衣服,


    架子上倒是有個東西立在那裏,


    曉鏡站起來,走過去,定睛一看,是幾張撲克牌,上麵還放了個硬幣,


    曉鏡一吹,


    撲克牌沒動,倒是架子上的灰不少,


    他手一拍,


    咚!


    架子的這塊木板直接斷掉下來,


    曉鏡急忙扶迴原處,看了看爺爺,


    爺爺似乎也聽到了聲音,但是沒有睜開眼睛,他再一次把唿吸機的麵罩取下來,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一個人不是不可以躺平,但是他身上需要有地方可以立起來。”


    曉鏡隻好應答,表示自己聽到了。


    迴到座位,曉鏡伸直雙腿,想象著,一個人躺平了,還能有什麽地方可以立起來?


    看來看去……


    那隻能是……


    曉鏡在地板躺下來,把目光從天花板遊弋到自己的身體……


    爺爺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突然從身體裏麵發出了一身怒吼,


    兩個字的發音,但是完全沒有聽清,


    曉鏡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桂芬,畢竟她才是護理,


    哪裏知道,那一聲怒吼,正是爺爺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聲音,


    而現在,一切都安靜了……


    曉鏡看了看床上的支架,上麵有一台平板電腦,


    原計劃今天下午進行直播連線,好讓爺爺能夠瞅上一眼孫子的婚禮現場,


    父親還曾經破口大罵,表示好歹去整一個大屏幕來,


    曉鏡說,做完了連線,平板電腦給父親用,父親這才沒有罵下去,


    看了眼外麵,父親應該差不多要買水迴來了,曉鏡把平板電腦取下來,


    他的粉紅色的書包還在這裏,這是夜芸送給他的禮物,


    父親迴來後在外麵和老先生寒暄了兩句才進屋。


    “他知不知道?”


    曉鏡這麽問,是因為那位老先生是爺爺唯一的好朋友,但是精神有點不正常,


    父親點點頭。


    “那現在怎麽辦?”


    曉鏡肯定要先征詢父親的意見,


    看來父親毫無準備,沒想到曉鏡把問題拋了迴去,


    是通告大家,


    還是婚姻推遲,


    是啊,


    人生大事,


    不僅僅代表著曉鏡人生的拐點,同時也是兩個家庭幸福的源泉,


    人,


    不就是在這些關鍵時刻的不斷選擇,才被迫成為自己,


    畢竟這是曉鏡自己的婚禮,父親交給曉鏡自己拿定主意,


    曉鏡在房間踱來踱去,


    那塊白布是如此的平靜,幫不上半點忙,


    桌上的吊蘭倒是開得異常鮮豔,


    一堆灰黑色的衣物頓時都成了垃圾,


    曉鏡把目光收迴到椅子上粉紅色的雙肩包,


    父親還在等他的決定,眉毛都已經抬了三次,


    人死不能複生。


    “為了記住爺爺,為了記住這一天,我決定,婚禮……按原計劃進行,我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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