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決不退步


    聽聞此言,那人眼神中不禁閃過一絲驚異之色,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作為謝安的兒子,謝琰竟然會親自到這江淮兇險之地訓練新兵。


    而且謝琰在與士卒相處之時,竟然也沒有受到半點特殊的照顧,甚至一路上與士卒一起急行軍,連馬都沒有騎!


    這樣堪稱奇特的情況,幾乎在一瞬間,完全顛覆了他腦海當中對高門士族子弟的固有印象。


    他迴答道:“我乃原彭城內史何謙,表字恭之。此前有部眾曾經與令兄有一麵之緣,知其領兵從廣陵城北上,故而知之!”


    聞言,謝琰不禁眉頭微皺,頗感奇怪地問道:“你既然曾經歸附朝廷,何以複為匪寇?”


    “唉……”


    何謙像是忽然想起了不堪迴首的往事,悵然歎息一聲,頗為無奈地道:“我又何嚐不想一直歸附朝廷,帶著帳下弟兄在疆場建功立業,謀取富貴,徹底擺脫流民身份?!可誰料天意弄人,朝廷爭鬥,高門士族弄權,使我等效力疆場之人徒蒙冤屈,為求保命,我隻得帥帳下弟兄遊居江淮之間,靠屯田與劫掠為生!”


    “朝廷爭鬥?高門弄權?”謝琰暗自嘀咕一聲,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問道:“你是說是大司馬桓溫害了你?”


    在他看來,近來十餘年間,朝廷上可以算得上弄權的人,也就隻有桓溫一人了。


    見問,何謙點了點頭道:“若非他陷害、屠戮庾氏一族,我又怎會落到如此境地!想當年……”


    他本來是庾希任徐、兗二州刺史時,為躲避慕容氏寇掠,從東海郡率領鄉民逃難南下,在江淮之間輾轉求生的流民帥。


    進入淮河以南之後,為求生存,帥眾投靠在了庾希帳下,成為了庾希部將。


    在那之後,他曾在對抗燕國慕容氏入侵中立下過不少戰功,後來論功行賞,被庾希表奏為彭城內史,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朝廷“一府之君”。


    他本以為從此以後,等著他的就是前程似錦,福澤後世,誰曾想後來庾希在燕國慕容厲帶兵入侵兗州之時,未能及時救援,致使魯郡、高平郡等數郡接連陷沒於燕國,桓溫借此以庾希失地、無守境之能為由,將庾希免官,他也因此失去了靠山。


    雖然後來轉在繼任的徐、兗二州刺史郗愔帳下,但郗愔對他並不十分信任,處處防範,使他心不自安。


    所以至此而後,他收斂鋒芒,與人為善,專心任事,不去顯能爭功,也不去招惹任何一方,隻想保住好不容易得來的彭城內史一職。


    可盡管他隻想在彭城內史任上安安穩穩地過平靜日子,但天降的禍患卻接踵而至。


    首先是桓溫侵奪了郗愔徐、兗二州刺史之職,自統徐、兗二州之兵北伐燕國,讓徐、兗二州之兵做北伐先鋒。


    然而,盡管他帶著將士浴血奮戰,接連大勝,建立了不少功勳,但是隻因最後桓溫失策,在枋頭大敗虧輸,便將他們此前的功勳盡皆作廢,抑而不表。


    緊接著袁真叛亂,他們又被桓溫派去進攻壽春,同樣是被用作打開局麵的先鋒軍。


    攻破壽春之後,桓溫也同樣沒有對他們進行應有的封賞。


    最後桓溫前往建康城興風作浪,通過廢立皇帝、誅除異己來挽迴北伐喪師所失去的威望。


    這其中,作為桓溫誅除異己的主要對象,庾氏一族遭受了滅頂之災。


    而偏偏當時庾希並不在建康城中,逃過了一劫。


    作為庾氏一族僅存碩果,庾希自然無法咽下被桓溫滅族的這一口氣。


    所以,庾希偷偷迴到了曾經執掌徐、兗二州時坐鎮的京口城,利用以前在京口積累的威望,召集將士,圖謀報仇。


    他作為曾經深受庾希大恩的部將,在那時自然義無反顧地進行了支持,他先是派了千餘士卒助庾希在京口站穩腳跟,然後與庾希約定,一同舉義,對抗桓溫。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庾希竟然在麵對卞耽進攻之時,連一戰之力都沒有,就以極快的速度被擊敗、被擒獲!


    沒有了庾希的名位支撐,他自知靠他一個武人,已然無法成事,便棄了彭城內史一職,率領隨他輾轉南北的部眾,重新迴到江淮之間,做迴了無依無靠、自給自足的流民軍。


    聽何謙將這些年的境遇一一說出之後,謝琰不由得眉頭深皺,眼神中既是不敢置信,又是無限的同情。


    他感歎道:“庾氏一族被滅族一事誠然可哀,但往事已矣,你也應當向前看才是!如今桓溫已死,朝廷氣象一新,你何不重新歸順,以圖再建功業,何苦再做那無根之浮萍,飄零世間!”


    “重新歸順?我雖然也有此心,但現如今卻還不是時候!”何謙拒絕道。


    他在得知謝文募兵之時,其實就有些心動,但卻在幾番思索、權衡利弊之後,選擇了繼續觀望。


    這一次他之所以會帶著部眾前來“襲擊”,其目的也隻是為了讓謝文不再與他作對,兩方保持現狀,井水不犯河水。


    “你既然有心,何以還不是時候,你在擔憂什麽?”謝琰頗為疑惑地問道。


    “如今的兗州刺史朱序!”何謙正色道。


    “朱序?你怕他會害你?”謝琰難以置信地道。


    “朱序畢竟是桓氏親將,你們受他節製,我不得不為此擔憂!”何謙道。


    “嗯……”


    謝琰沉吟一聲,頗為好奇地問道:“那你今日前來,想要的又是什麽?”


    “我方才已經說過,我要的是你我兩軍互不幹犯,你自在此練兵,我則依舊率領部眾在此間求生存!”何謙正色道。


    “你仍然要以劫掠百姓為生?”謝琰眉頭緊皺,不敢置信地道。


    “我不像你們,有充足的糧草供應,僅靠山野間開墾的幾畝薄田,是養不活帳下這數千之眾的!若不以劫掠為生,我難道眼看著我的部眾餓死嗎?”何謙反問道。


    “若是如此,那可就難辦了!”謝琰歎息一聲,然後道:“家兄一心想要廓清江淮之間禍亂百姓的流匪,就算你今天放了我,家兄也不可能因這點恩情,就放任你劫掠百姓!你我兩軍之間,也絕不可能從此互不幹犯!”


    “那如果我隻劫糧草,不害百姓性命呢?”何謙問道。


    “這……”


    謝琰稍稍一愣,暗自思索一番,仍然不置可否。


    他正色道:“軍中之事,一向是家兄做主,如此大事,我不敢擅自答應!如果你信得過我,你方才所言,我可以轉告家兄,不過家兄意下如何,我也不敢斷言。”


    現在何謙明顯退了一步,他作為弱勢的一方,也不能繼續站在“道德製高點”指責那些為了求生存的流民軍。


    在他看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戰亂時代,為了活命,那些流民軍縱然劫掠了百姓,也不能說就錯得很徹底。


    而且在此之前,不論是“中流擊楫”的祖逖,還是“德高望重”的郗鑒,都有過縱容手下流民軍劫掠百姓的先例。


    他們依舊是青史留名。


    “我若信不過你,又怎會在這裏和你談這麽多!?”何謙感慨一聲,又緊接著道:“我留下一個人來,隨你去見令兄,如何?”


    “如此也好!”謝琰點頭道。


    “那就請郎君稍待。”


    何謙忽然十分客氣地拱手一禮,然後轉過身去,拉著一個人走到旁邊黑暗之處,輕聲道:“你跟著……”


    謝琰看到如此情景,不禁暗自想著:“如果是兄長在此,會如何應對?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如果不答應,他又會如何做?”


    就在他沉思之時,何謙便帶著一個身穿鎧甲、看起來頗為年輕的“將校”走了過來。


    “郎君久等了。”何謙微笑著客氣一聲,然後道:“此人乃我之心腹,可以全權代表我與令兄商談!今夜叨擾郎君美夢,著實抱歉,他日若有機會,何某定然賠罪!如今子時雖過,郎君尚可安睡片刻,何某就此別過。”


    說罷,不待尚有些愣神的謝琰迴話,他就轉過身走迴了流民軍中,騎上馬,一揮手,領著數千流民軍,快速離開了。


    不過片刻之間,天地間又重新變成了一片黑暗,萬籟俱寂,正是萬物休憩之時。


    可不論是謝琰,還是那些已經被驚醒的士兵,都已經難以入眠。


    在危機四伏的野外,經過了這一遭,他們已變成了“驚弓之鳥”,根本不敢就此沉睡。


    於是,謝琰決定索性就先不睡了,他命人點起火把,連夜往迴趕,等到天明之後,再稍事休息。


    畢竟一百多裏路程,不是一天時間就能走完的。


    ……


    第三天,下午,申時末。


    太陽還未落下,謝琰帶著人終於趕迴了軍營之外。


    然後就看到謝文頗為嚴肅地板著臉,一個人背著手在轅門處等著他。


    他滿懷歉意地跑上前,躬身一拜道:“兄長,是我不聽囑咐,擅自在外遷延,害兄長擔心了。我願領軍法,以儆效尤!”


    謝文本來是想好好批評謝琰一番,讓謝琰以後不敢再隨意妄為,但他沒想到還沒開始批評,謝琰就已經如此幹脆地主動上前認錯,還願意領受軍法。


    他不由得頗為好奇地問道:“不知賢弟以為要領受哪一條軍法,方才足以懲戒?”


    “不遵號令,擅自外出不迴,致使部眾險些喪命於外!該當鞭背一百!”謝琰正色道。


    此言一出,謝文頓時一驚,脫口問道:“部眾險些喪命?這是怎麽一迴事?”


    “此次外出訓練,我擅自做主,帶著部眾……”


    謝琰將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了謝文。


    謝文聽完,留下謝琰,跨步上前,盯著同謝琰一起迴來的那個何謙心腹,上下審視了一番,然後十分鎮定地問道:“聽說足下可以全權代表何謙與我商談?”


    “閣下就是謝文?!”那人看著謝文,吃驚地問道。


    “怎麽?不像?”謝文嘴角揚起一抹微笑道。


    “那倒不是!隻是沒想到閣下如此年輕,就能當一軍之統帥!”那人也微笑道。


    “對足下來說,我是年輕還是年老,重要嗎?”謝文笑道。


    “不重要!”那人迴道。


    “雖然剛才我已經聽家弟說過你能全權代表何謙,但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謝文忽然一臉嚴肅地轉移了話題。


    “他沒有說錯!”那人正色道。


    “那如果我不同意你們‘隻劫掠糧草,不傷害百姓性命’的要求,你們會怎麽做?”謝文神情嚴肅地問道。


    “那麽閣下恐怕將無法在此立足!”那人自信心十足地道。


    “足下不怕這麽做了之後,你們也將無法在江淮之間生存嗎?”謝文毫不退讓地問道。


    “既然閣下本來就不想讓我們生存下去,我們為何不賭上一賭呢?”那人皺起眉頭道。


    “哈哈哈……”謝文忽然笑了起來,然後問道:“誰說我不想讓你們生存下去?”


    “那閣下之意是?”那人頗為疑惑地問道。


    “我隻是說不同意你們依舊劫掠百姓,可沒說不讓你們生存!”謝文笑道。


    “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區別嗎?”那人有些沉不住氣道。


    “如果你們有糧可吃,又何必要去劫掠百姓?!”謝文反問道。


    “有糧?你是說……”那人話剛到嘴邊,又轉而問道:“難道令弟沒告訴閣下,我們暫時不考慮歸順官軍?”


    “家弟自然說了,但我又何曾說過要你們歸順於我?”謝文依舊吊著那人的胃口,不一次性將話說透。


    “那閣下是何意?”那人隻得繼續問道。


    “我願意分出一部分糧草供給你們,保證你們不會挨餓,你們也可以在現如今駐紮之所繼續生活,但我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何謙必須到我的軍營中來,做我的部將。”謝文正色道。


    “閣下可知道自己是在說什麽?”那人滿臉吃驚地問道。


    “當然!足下如果不能做決定,可以將我的原話轉告給何謙,讓他來決定。如果他不同意,那麽你最好勸告他,以後要劫掠百姓,最好走遠一點,別讓我知道,如若不然,我一定會讓他為之付出代價!”謝文正色道。


    “閣下所言,絕無退步?”那人再一次問道。


    “要想兩軍互不幹犯,唯此一法,我決不會再退步。”謝文正色道。


    似乎他已經做出了極大的讓步一般。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多費唇舌了!”那人迴應一聲,又像是氣不過,補充道:“不過我還想提醒閣下一句,年輕氣盛並非壞事,但若自視太高,有時候隻會帶來無盡禍患!”


    “多謝提醒。”謝文微微一笑,然後道:“我也送你一句,要求成功,須走正道,若是一味行險徼幸,終將一失足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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