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尚懷猶疑的桓溫


    新亭之內,謝安站立在台階之上,不急不忙地拱手施禮道:“安拜見明公。”


    桓溫聞聲,抬頭看到一臉淡定的謝安,微笑著揮手道:“安石請坐。”


    話音一落,謝安緩步上前,從容就席,將手上的笏板輕輕地放在麵前的桌案上,然後才微笑著道:“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後置人?”


    此言一出,桓溫不由得一愣,暗道:“他是真不知,還是故作如此?亦或是他有所恃?”


    思緒閃過,他並沒有顯露半點猶疑之色,坦然笑道:“正自不能不爾。”


    說罷,他盯著謝安,忽然將手高高揚起,見謝安依舊神色自若,沒露出半分驚異之色,他才下令道:“撤去兵士!”


    “是!”


    王珣拱手迴應一聲,然後朝圍在新亭之外的兵士高聲喊道:“大司馬有命,眾兵士撤至道旁!”


    聞令,將新亭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兵士迅速動作,不過片刻之間,便全都退到了官道之旁,將新亭之內本來“充滿神秘”的“桓溫引見朝士”的情形,全都展現在了在官道上迎候的百官眼前。


    百官看到映入眼簾的桓溫和謝安笑談的場景,每個人的內心都感到無比的震驚,一時間私下議論了起來。


    “舉朝上下,能與大司馬如此笑語之人,恐怕也就隻有謝安石一人而已了!”


    “也不知他們究竟在談論何事?真是令人好奇。”


    “若是輪到我時,大司馬也能笑臉相迎,那就好了!”


    “我看他二人相談甚酣,恐怕已輪不到我等前去拜見了。”


    “是麽?若如此,便更好了!”


    ……


    在百官的注視下,桓溫和謝安笑談良久,直到日頭高掛,午時已至,這一場笑談才走向尾聲。


    隻見桓溫和謝安忽然站起身,一同走出了新亭,在桓溫的四駕安車旁停了下來。


    “與安石笑語,不覺時光易逝,若非煩事纏身,真想與卿晝夜暢談!不知安石可願與我同乘,再續未盡之語?”桓溫微笑著發出邀請道。


    謝安卻笑著拱手拒絕道:“安雖欲聞明公之訓,然位卑者乘坐四駕安車,於禮不合,安不敢聞命!”


    聞言,察覺到謝安言下所含深意,桓溫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一半,不過他仍然保持著風度,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奪安石之誌了。”


    說罷,他便轉過了頭,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踏上了那輛專屬於他的四駕安車。


    謝安看到桓溫乘坐著安車從他的麵前緩緩駛過,他也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邁步朝依舊在路旁等候的百官走去。


    見謝安走過來,百官幾乎全都全都湊了過來,他們迫切地想要知道剛才桓溫和謝安究竟聊了些什麽?桓溫此來的目的究竟是了什麽?


    隻見王彪之上前兩步,首先出聲問道:“安石,如何?”


    “尚未可知!”謝安正色道。


    他雖然和桓溫笑談良久,但也隻能說明流言中所傳的“誅除王、謝”暫時不會到來。


    他仍然沒有把握能看透桓溫的心,更沒有把握能阻止桓溫按心中所想行事。


    當桓溫進入建康城,未來就已經充滿了變數,而能掌握這個變數的那個唯一的人,就是桓溫自己。


    朝廷百官,包括謝安,都隻能靜待桓溫“處置”。


    百官聽了謝安的話,剛剛稍有放鬆的心情,又一次緊繃了起來,臉上也不自主露出了憂愁之色。


    在他們看來,連和桓溫笑談如此之久的謝安,都還不知道桓溫的來意,那隻能說明桓溫想做的事情,不願為人所知!


    而能讓桓溫不願為人所知之事,恐怕也就隻有那件讓在場每個人都心生畏懼之事了!


    謝安見百官神色,哪裏能猜不到百官心中所憂,但他也無能如何,隻能轉移話題道:“諸位若再不上車,恐怕就跟不上大司馬了。”


    此言一出,百官便知道再問無益,也不再停留,紛紛坐上馬車,騎上駿馬,排成隊列,朝桓溫安車進城的方向跟了上去。


    ……


    進了建康城,桓溫卻沒有立刻進皇宮拜見皇帝和太後,而是帶著人馬迴了大司馬府。


    用膳之後,他又接著延見百官,聽百官奏事,直到日暮時分,才讓仍在等候的百官迴去。


    不過百官雖然離去了,但是他卻沒有就此歇息,他命人將一直沒有來見他的郗超給請了過來。


    就郗超來說,他曾經對桓溫產生了極大的失望,自以為如果當初桓溫聽了他的建議,根本不會造成如今這樣的局麵。


    但桓溫終究還是來了建康,雖然桓溫已經錯過了很多的機會,但現在卻仍舊不太遲。


    隻要桓溫想更進一步,就有機會,因為主動權一直就在桓溫的手上。


    所以,郗超還是來了,滿懷信心,帶著期望。


    當郗超在桓溫的麵前坐定,桓溫神情頗為奇怪地問道:“今日朝中公卿盡皆前來謁我,嘉賓何為不至?”


    “朝廷公卿不知明公之心,故而來謁,超亦不知明公之心,故而不來。”郗超正色道。


    聞言,桓溫稍稍一愣,不過轉眼便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嘉賓說笑了!我之心跡,嘉賓若說不知,天下又有誰能知?”


    郗超卻顏色不改,依然一臉嚴肅地道:“若是明公廢海西公時,超或許還可說知明公之心,但自明公移居姑孰之後,明公之心,便非超所能測矣!”


    “……”


    桓溫再一次愣住,用有些不敢置信的眼神看了郗超幾眼,暗歎道:“他明知我意,卻非要我親口說出來,其用心良苦,著實難得!可有些事,哪有那麽容易就能去做!”


    沉默良久,他在內心思量一番,還是決定不正麵迴應郗超,轉而問道:“關於盧悚入宮作亂一事,嘉賓有何見解?”


    “果然還是我自作多情!”


    郗超暗歎一聲,然後正色道:“盧悚其人,據說是京口一妖道,奉張氏五鬥米道,頗有些治病祛疾之術,在江淮之間,信徒達數百家,其入宮作亂,想來是欲趁新舊交替之際,圖謀興複,以求富貴。”


    “僅此而已?”桓溫一臉不相信地道。


    “其謀事不密,倉促行事,轉瞬即滅,恐怕的確是僅此而已!”郗超正色道。


    “可若無朝士接引,他如何能得知禁中武庫所在?又如何隻掠取皇帝甲仗?”桓溫繼續問道。


    “與盧悚一同被誅者,還有殿中監許龍,有許龍相助,要想突入殿廷,也當不是難事。”郗超迴答道。


    對這一說法,桓溫仍然不願接受,問道:“除許龍之外,別無他人?”


    “究竟有無其他朝士牽連其中,這就要看廷尉審問的結果了!不過以超之愚見,朝中公卿奉事五鬥米道者甚眾,有一兩人與盧悚有些瓜葛,倒也不足為奇!”郗超飽含深意地道。


    麵對桓溫現在這個態度,有些話,他已經不好再明說,所以隻能委婉地進行暗示。


    不過在桓溫看來,郗超的話已經接近於明說了,他有意用盧悚入宮一事來做文章,郗超也幾乎明確表示了可行。


    借五鬥米道信眾助盧悚作亂之名,來清除一些對他有異心的朝廷公卿,進而震懾百官,讓他們放棄無謂的抵抗,選擇順從他的意誌。


    但這件事說起來容易,要真正去做,卻絕非易事。


    “以嘉賓之見,兩王和謝氏族人,可會參與其中?”桓溫忽然問道。


    “三族中人,雖頗有信奉五鬥米道者,但盧悚由京口而來,入宮作亂之事,三族必不至於有所牽扯。”郗超迴道。


    其實他也知道,桓溫要的並不是真憑實據,而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隻要有半點牽扯,桓溫就可以對兩王和謝氏三族進行打擊。


    可他卻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好計策,一個盧悚,牽動幾個寒門或者邊緣士族,倒還說得過去,可如果要借此去動這三個根深蒂固的江左高門,其分量卻還是遠遠不夠的。


    如果處理得不好,授人汙蔑於人的口實,才真的會節外生枝,引起動亂。


    “嗯……”


    桓溫沉吟一聲,然後道:“嘉賓之言,我記住了!明日我會將謝安和王坦之召來詢問此事,你早些過來,聽聽他們所言如何。”


    “超謹聞命。”郗超拱手道。


    “在這花甲之年,經這一路風塵,著實使我頗感疲累,如今天色已然不早,我也該歇息了!我就不多留嘉賓了。”


    說話間,桓溫不自主伸了一個懶腰,對郗超主動下了“逐客令”。


    聞言,郗超也知自己與桓溫在見解上已經有了分歧,也不在意,站起身,躬身一拜道:“明公好生安歇,學生告辭。”


    這是今夜他第一次在桓溫的麵前自稱學生,或許也將是最後的一次。


    從今夜和桓溫的談話中,他終於真正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桓溫已經無法再進一步了。


    ……


    在郗超去見桓溫的同時,謝府之中,謝琰也頗為激動地來到了謝文的房外。


    由於張彤雲最近休息得早,謝文卻睡不著,所以他總是會在寢房之外點起燈安靜地看一陣書再睡。


    看到謝琰一臉的神色激動,站在門口就開始朝謝文喊道:“兄長,你果然在這,讓我一頓好找!”


    謝文雖然在謝琰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伸出手放在嘴前,示意謝琰噤聲,但謝琰卻是將口中的話說完後,才發現謝文手上的動作,不由得尷尬了一陣。


    謝文見狀,苦笑了一陣,放下手裏的書,站起身走出了房門,輕聲問道:“瑗度找我,所為何事?”


    “未免打攪嫂嫂歇息,咱們還是到別處去說的好!”謝琰頗為謹慎地道。


    聞言,謝文不由得暗自苦笑:“恐怕你嫂嫂已經醒了過來。”


    畢竟懷孕的人,睡眠本就淺,一點小小的打攪,就容易被驚醒。


    不過他並沒有多言,隻微笑著答應道:“也好,咱們走。”


    不知不覺間,謝琰就帶著謝文來到了翠雲亭中,伴著微涼的春風,謝琰滿心激動地問道:“兄長,你可知今天發生了什麽事嗎?”


    “不知。”謝文一臉疑惑地搖了搖頭道。


    “大司馬入朝之事,兄長不知?”謝琰一臉奇怪地道。


    桓溫入朝之事,在前幾天就已經鬧得建康城滿城風雨了,就算謝文近來和張彤雲足不出戶,但也不至於不知道。


    更何況幾個月前,謝文就曾預料桓溫將會入朝。


    謝文笑道:“若是此事,倒略有耳聞。”


    “那兄長可知今日百官在新亭迎候大司馬,發生了何等奇事?”謝琰神情激動地問道。


    “那倒未曾聽聞!”謝文又搖了搖頭道。


    不過他雖然看起來像是的確什麽也不知道,但實際上他卻心知肚明。


    畢竟史書上對這一段曆史的精彩描寫,早已經刻在了他的心裏,不論經曆多少風雨,他也不會忘記。


    謝琰激動地道:“今日光景,兄長未曾親見,可真算得上是人生一大憾事了!兄長恐怕無法想象,往日裏那些趾高氣昂、神氣無比的公卿,在見了大司馬後,露出了多麽令人驚奇的神情!兄長是不知道,他們臉上露出的恐懼非常、驚慌顫栗的神色,簡直就像是做了虧心事,深夜被鬼敲了門一般!讓人看了,既覺驚奇,又覺可笑!”


    說到這裏,他稍稍一頓,謝文便滿不在意地接了一嘴道:“大司馬向來威嚴,加之入朝之意不明,朝野流言紛紛,又大陳兵衛,群臣有擔憂恐懼之色,也屬正常!”


    “呃……”


    謝琰被謝文這句話搞得尷尬地愣了一愣,然後一臉好奇地問道:“那兄長以為,父親卓然獨立,表現得從容鎮定,還和大司馬笑語移日,也屬正常嗎?”


    “叔父人稱大才盤盤,自然與常人不同,大司馬與叔父惺惺相惜,笑語相談,正說明叔父名副其實,為江左名士之冠!這一點,瑗度自幼聞叔父之教,還會覺得奇怪嗎?”謝文一本正經地道。


    “這……倒也是。”


    謝琰聞言又是一愣,然後滿心疑惑地問道:“兄長是否早已料到會是如此情形?”


    “說不上料到,隻能說是以常理推知罷了。”謝文一本正經地微笑道。


    “那以兄長之見,大司馬入朝之後,將會如何行事?”謝琰好奇地問道。


    其實這才是他今天來找謝文真正的目的,剛才的話,不過是個引子罷了。


    “究治盧悚入宮之事,或掀起大風大浪,或就此偃旗息鼓!”謝文望著天空,一臉諱莫如深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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