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謝安所代擬的詔令再一次送到姑孰城中,桓溫看了,不禁覺得好笑。


    他要仿照昌邑王故事,廢司馬奕為庶人,太後詔令說“情有不忍,可特封王”。


    現在他退了一步,勉強接受授予司馬奕侯爵,但朝廷卻也隻願退一步,要封司馬奕為海西縣公。


    縣公雖然也是公爵,但在公爵中的分量,就如亭侯在侯爵中的分量一樣,處在末位。


    這樣的博弈,在他看來,無異於是朝廷的妥協。


    隻不過朝廷還非要蓋上一層遮羞布,去蒙騙世人。


    他當然可以繼續堅持,然後無情地揭開這一層遮羞布,讓天下人看看皇室、朝廷的真正底色。


    但他卻不屑於這麽做。


    因為那麽做,他不僅不能從中得到更多的利益,還可能受到反噬。


    他這一生都在穩中求進,沒有利益可求卻有風險的事情,他是不會輕易去做的。


    所以,這一場由桓溫挑起的爭鬥,到此就草草收場了。


    在整個博弈的過程中,司馬昱自認為阻止了桓溫的奸謀,取得了爭鬥的勝利。


    而桓溫同樣認為朝廷用這種以退為進的計策來保衛皇權,實則是一種無力扭轉局麵的表現,也是一種變相的認輸。


    在朝廷和桓溫都認為自己是贏家的情況下,這場博弈,其實已經失去了意義。


    隻不過,在這一場無意義的博弈中,最終還是有人受到了難以治愈的傷害。


    那就是廢帝司馬奕,他作為桓溫與朝廷爭鬥的棋子,至此完成了人生地位的三連降,從九五至尊到藩王,再到縣公,從皇宮到王邸,再到吳郡“監牢”般的宅邸。


    從此等待他的,將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圈禁生涯。


    ……


    在收到桓溫遵從太後詔令的第二天,司馬昱便立即將詔令予以了頒布。


    不過收到詔令的司馬奕並沒有立即搬出東海王邸,因為詔令中所說的“築第吳郡”,現如今隻怕連地基都還沒有起。


    但這對於司馬昱來說,並不重要,他要的隻是頒布詔令,蓋棺定論,順利摘下“勝利”的果實。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高興了還不到一天,當夜的星象便給了他當頭一擊,使已經消失了的惆悵感再度襲來。


    上天似乎在提醒著他這並不是一場勝利,而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隻見他憑倚著宮殿外走廊邊的白玉石雕龍欄杆,眉頭緊皺,抬頭注目望著夜空中出現的奇異天象。


    “熒惑何以複現太微星旁?”


    “按此方位推算,難道還是逆行而入?”


    “天象示警,晉祚果難保乎?”


    “朕有何罪,要當亡國之君?”


    ……


    熒惑星出現,自古以來,就被視作戰爭即將到來的征兆。


    而太微星,又是代表著天子之星。


    熒惑星與太微星連在一起,其中預示著什麽,自然不言而喻了。


    司馬昱作為精通玄學之人,自然也懂星象,隻見他滿心絕望,一臉憤恨地盯著夜空,心頭早已開始咒罵,可是出於敬畏上蒼,卻不敢痛罵出聲。


    他在看到熒惑星出現的那一刻,就已經聯想到了上一次“熒惑”出現之事。


    那是在桓溫行廢立之事的一個多月以前,夜空中偶然出現了“熒惑守太微端門”的天象。


    當時他也注意到了這一天象,但他隻以為那是預示著南北將有大戰發生的征兆。


    怎麽也沒想到等來的不是苻秦發起的一場大戰,反而是桓溫廢立。


    這一次,“熒惑逆行入太微”的天象,不可避免地讓他產生了相應的聯想。


    在他看來,比起上一次天象示警,這次更要嚴重得多,更值得重視。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晉祚可能不保。


    可是他卻不能接受,他如此努力,如此戰戰兢兢,勤勞政事,一心為朝廷分憂,怎麽能夠是亡國之君!


    當然,他並沒有忘記,他除了勞心政事,為朝廷分憂,還養出了桓溫這樣一個大權臣。


    “桓溫!他真的敢踏出那一步嗎?”


    “他就不怕桓家這一世奮鬥得來的基業,一旦墜地嗎?”


    “難道他已經決定隻顧生前,不管死後了嗎?”


    ……


    桓溫的心思,他是一點也猜不透,也沒有應對之法,隻能自顧自地做著恐嚇自己的假設。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將目光從夜空移開,皺著眉頭,低頭在走廊上走著。


    忽然,遠方一點閃爍的燈火之光闖進了他的眼中,他抬起頭望向火光傳來的方向,不禁呢喃道:“中書省今日是誰當值呢?”


    不容多想,他跨步朝一旁的太極殿走去,對守在門口的太監吩咐道:“去中書省看看是誰當值,若是郗嘉賓,便召他來見朕。”


    “諾!”


    那太監答應一聲,連忙跑步去了中書省。


    中書省內,當值之人,恰好就是郗超。


    那太監透過燈火映照下窗戶上的人影,一瞬間就認出來了郗超那特有的大胡子,他連忙放慢了腳步,輕輕在中書省大門上敲了兩下,語氣恭敬地詢問道:“請問當值的是郗侍郎嗎?”


    聲音傳入,郗超不禁好奇地轉過頭,迴道:“正是。”


    聞聲,那太監才臉上堆滿笑意地走進門內,諂笑道:“奴婢奉陛下之命,來請郗侍郎,不知郗侍郎可方便?”


    郗超看到那太監拘謹的樣子,不禁笑道:“陛下有召,如何會有不便,還請公公頭前帶路!”


    “郗侍郎請。”


    那太監見郗超如此客氣,一點也沒有外間傳的那般不好伺候,心裏的擔心才放了下來,安心地在前麵帶路。


    一路上,郗超也沒有問司馬昱突然召見他的緣由,隻靜靜地跟在那太監身後,時不時地觀察一下周圍的情況,抬頭看看夜空中的滿天繁星。


    很快,他就來到了太極殿,見到了坐在席榻上的司馬昱。


    他連忙躬身行禮道:“臣拜見陛下。”


    “嘉賓不必多禮,請坐。”司馬昱十分客氣地道。


    郗超依言入座,然後問道:“不知陛下召見,有何事吩咐?”


    司馬昱看向窗外的夜空道:“嘉賓可曾看了今夜天象?”


    聞言,郗超不禁暗歎:“果然不出我所料。”


    思緒閃過,他正色道:“方才來的路上,臣略微看了兩眼,倒未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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