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認知當中,如果真的接連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大雨,導致江河發大水,那麽沿途他遇不到災民的幾率一定很小。


    而且即便他真的“為上天所眷”,走了一條沒有被災民盯上的好路,那麽在會稽城中,他也不該看不到湧入城中避難的災民。


    所以,他對江原的話,持著懷疑的態度。


    江原聞言,心下不禁閃過一絲鄙夷之意,腹誹道:“果然是個養尊處優,不知民間事的公子哥,竟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不過,雖說他心裏對謝文很是鄙視,但卻還是解釋道:“郎君有所不知,會稽雖然也是連日大雨,但並未成災。”


    “倒是臨近會稽的三吳災情嚴重,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橫遭餓死,那些僥幸活下來的災民為求生存,便逃來了會稽。”


    “他們之中,有的順江河漂流而來,有的浮海而至,到了會稽境內,也早已是饑腸轆轆,第一要緊之事,自然是尋食果腹,而最近的去處,便是離水岸不遠的富庶田莊,哪裏還會白費力氣到會稽城中去乞食,郎君自然是遇不到的。”


    聽他說完,謝文頓時明白了過來,道:“如此說來,謝家的田莊裏也接濟了不少災民?”


    “倒也不多,隻有百餘人罷了。”江原迴道。


    “……”


    聞言,謝文忽然陷入了沉思。


    他上一世就對謝氏一族的曆史有過比較全麵的了解,知道謝家在會稽有些產業,但並不知道其規模究竟有多大,也沒有去深究過。


    畢竟就算考究出來,也跟那時的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然而現在卻不一樣了,他已經來到了東晉,成為了謝安的“子侄”,會稽不僅是謝家的大後方,也將變成他未來所依仗的大後方。


    在當前門閥士族掌控天下的形勢下,產業規模的大小,無疑是這個家族影響力大小最直接的表現方式。


    從現在謝家在朝廷中的影響力來看,在會稽的產業規模,雖遠遠比不上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但比之一般士族,還是稍稍過之的。


    畢竟謝家坐鎮豫州長達十四年,所積累的財富名望,讓謝家早已從剛過江時的無名小族躍升為朝野尊重的大族。


    盡管還有一些如顧、陸、朱、張等江左望族看不起謝家底蘊淺薄,嘲笑其為新出門戶,但實力的增長,卻是沒有人可以忽略的。


    所以,當江原說到三吳災情嚴重,而又對接濟百來個災民露出頗為不屑一顧的神情時,他的心裏便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一個足以改變他和謝氏未來命運的想法。


    沉默良久,謝文突然開口問道:“從東山到建康,最快要多久?”


    聞言,江原先是一愣,頗為不解謝文為何會突然這麽問,盡管疑惑,他還是迴道:“若是快馬加鞭,一日一夜之間,怎麽也能趕到。”


    說罷,他才好奇地問道:“郎君可是有急事要迴建康?”


    “那倒不是。”謝文微笑著擺了擺頭,又道:“來,幫我研墨,我要修書一封。”


    說罷,他端坐在書案前,將書案上的信箋紙拿了兩張過來,取下一支狼毫小筆,看著江原研墨的樣子,打起了腹稿。


    不一會兒,墨汁已成,他蘸墨揮毫,在紙上寫到:“敬呈叔父大人,小侄於六月十四日至東山,聞三吳大水,流民四散,心生一計,不知可否,還望叔父斟酌指點。愚意以為……”


    片刻之間,洋洋灑灑數百字的家信就一揮而就,看著信箋紙上還不算“張牙舞爪”的毛筆字,他心頭暗覺滿意。


    默讀了兩遍,自覺意思表達沒有問題,等墨跡稍幹,他便將信箋紙折疊了起來,遞給江原道:“此信所言,事關緊急,須得立即送到建康,交到我叔父謝尚書手中,你即刻派家中親信之人前去,莫要遲疑!”


    江原本是個識字之人,方才謝文落筆之時,他就將信中內容看了個清楚明白,當時還暗中驚歎:“肉食者所謀,固非我等所能!”


    現在聽了謝文的話,更意識到這是個難得一遇的出人頭地的好機會,連忙自薦道:“小的頗精騎術,願為郎君送信。”


    “如此最好,你快去快迴!”


    謝文也不多想,連忙答應下來,催促江原趕緊上路。


    “喏!”


    江原點頭答應一聲,將謝文手中信接過,迴去收拾了下行裝,不顧外麵還下著大雨,戴著鬥笠,穿著蓑衣,便策馬而去。


    望著江原瀟灑的身影,謝文忽然想起了一句詞:“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隻不過他現在卻盼著江原早日歸來。


    ……


    第二日,山雨初霽,煙霧蔥蘢。


    站在東山別墅的庭院之中,望著薄霧之外緩緩升起的朝陽,謝文不禁感到心曠神怡,滿心的閑適自在。


    這二十幾年的日子裏,他為生活所累,幾乎從未想過還會有這般悠然自得的一天。


    就在他沉醉在迷人的朝陽景色之中,暗自感歎之時,遠處忽然傳來的一陣歌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讓他不覺移步到了庭院之外。


    隨著歌聲離他越來越近,歌中所唱之詞也越來越清晰,隻聽那渾厚的男聲唱到:“……招隱士,荒途橫古今。岩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雲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


    聽到悲吟二字,引頸遙望的謝文才終於看到歌者的“廬山真麵目”。


    隻見那歌者一頭鶴發,身穿褐色布衣,手裏拄著拐杖,背上背著書囊,一步一搖的緩緩朝著謝文的方向走來。


    見狀,謝文心頭猜想那歌者多半是謝安請來教授他詩書六藝的劉先生,連忙跨步上前,躬身行禮道:“敢問先生欲往何處去?在下不才,願攙扶先生前往。”


    那歌者聞言,抬頭定睛看了謝文一眼,正色道:“老朽雖行將就木,然猶行動自如,何須人扶?”


    聞言,謝文頓覺好生尷尬地道:“先生所言甚是,是在下唐突了。”


    說罷,他連忙往旁邊退了兩步,讓出道路。


    那歌者見狀,又看了謝文一眼,稍稍打量了一番,便不再看,拄著拐杖繼續向前。


    走了約十餘步,他忽然出聲感歎:“天下將變,謝氏當興,固其數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革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郎君知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郎君知否並收藏革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