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作為為數不多了解內情的人,狄仁傑不會去責怪昌黎王。


    站在昌黎王角度。


    我做錯了什麽?


    滅掉隴西李氏,鎮壓了舊唐的最大勢力。


    之後又火急火燎入侵吐蕃,為大周帝國開疆擴土,天下百姓揚眉吐氣。


    一刻不停歇,接著打叛軍,為朝廷平定內部叛亂。


    迴過頭還得被武家悍卒暗算。


    軍營校尉一氣之下,說出了黃袍加身。


    好,為表忠心,我忍痛殺了心腹,掐滅存在的隱患。


    陛下你不放心,謀劃了一場大戲,立太子來削弱我。


    那可是我的仇人啊,他是儲君,我如果殺他就是弑君,就是讓天下唾罵的反賊。


    不過,為了維護君臣關係,我甘願將兵權交給魏元忠。


    可是你越來越過分了,刻意容忍武三思欺壓監察院,又是縱火又是抓人,還將福利機構弄得烏煙瘴氣。


    完全是踐踏我的心血,將帝王的涼薄血淋淋展現在我麵前。


    我還敢孤身入京麽?


    一頭撞進這裏來,就是無休止的被動,甚至是性命之災。


    假如我願意引頸待戮,願意剖開肚子挖出心給你看看忠誠,願意奉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則。


    可我滿目皆敵,我死後,你能否保我家人無恙?


    你百年後,繼位者會不會保我家人?


    你也不確定吧?


    所以我要拿全家的性命,來守護所謂的忠誠。


    可能麽?


    既然不可能,那我不會束手就擒,總得有底氣來威脅你。


    想到這裏,狄仁傑說不出的惆悵。


    連他都能推測昌黎王的心理變化,陛下肯定可以。


    昌黎王終歸沒有做忘恩負義的事。


    其實站在陛下角度,就更簡單了。


    威脅到皇權就是死路一條,縱觀史冊,多少皇帝殺太子殺皇子?


    帝王談感情是奢侈,雙手沾滿血腥才能稱之為帝王。


    昌黎王有顛覆社稷的能力,不管他有沒有想過造反,都要扼殺在搖籃裏。


    “退朝。”


    心平氣和的聲音打斷了狄仁傑的思緒。


    群臣皆望向禦座,隻見陛下目光深邃,表情無波無瀾。


    看上去從憤怒的情緒中恢複了,但所有人都清楚。


    這般冷靜漠然的陛下,才最為可怕!


    蹬蹬蹬——


    輕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朝殿依然陷入沉寂。


    這半個月的震撼程度,甚至超過他們一生所經曆的事。


    雖然身在事外旁觀,但也都難免心驚肉跳。


    他們又一次感受到昌黎王強大魄力和非凡手段。


    天下都是棋盤,萬物皆可為棋子!


    曾經勢不兩立的門閥望族,也能與其聯姻。


    拋棄神皇恩眷,不再以孤臣形象立足世道。


    “君臣博弈要拉開帷幕咯,陛下終究還是養虎為患。”


    有大臣低聲細語,身旁的同僚相繼點頭。


    就算昌黎王進京,陛下敢輕易殺他麽?


    以什麽理由?


    昌黎王名震天下,不管是善名還是惡名,總之昌黎王是天下人都無法忽視的存在。


    沒有理由,何以堵住悠悠眾口。


    倘若編纂一個借口,借太子之手除患,真的敢動手麽?


    誰知道昌黎王在長安和太原準備了什麽反製手段?


    萬一昌黎王有難,那些暗地裏的東西就會爆發出來。


    來源未知的恐懼,才是最大的威懾。


    “蘇玉城怎麽如此放肆啊,此獠不明白君為臣綱的道理麽?”


    宋之問忍不住滿腔的憤怒,破口大罵。


    群臣聞言冷笑。


    為皇帝寧可去死,這是昌黎王的作風麽?


    何況君為臣綱後麵還有“君不正,臣投他國。”


    要是昌黎王不怕被戳脊梁骨,不怕被千夫所指,頂著叛國罪投奔異族,那大周社稷才是真的危險。


    陳子昂用微弱的聲音感慨:“力主拓新者不得善終,順勢苟活者得以周全。”


    作為寒門臣子,當然不想看到昌黎王跟門閥望族走到一塊。


    但他能理解,陛下借武三思之手如此逼迫,昌黎王不得不反擊保全性命。


    殿中的王循整理衣襟,轉身朝殿外走去。


    刹那間。


    唰唰唰!


    無數道目光都盯向王循。


    昌黎王跟太原王氏的強強結合,必定會掀起驚濤駭浪,恐怕還會造成難以挽迴的波瀾!


    王循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對成為朝堂焦點略微有些不適。


    他還是第一次受到萬眾矚目,而自家那個便宜妹夫每天都活在焦點之中,真不知道他是怎麽走過來的。


    殿前,武三思急急走向崔玄暐,眼下詭異的政治局勢,急需博陵崔氏的幫助。


    他低聲道:“崔相,孤準備了宴席……”


    話說一半,崔玄暐看都沒看他,眼神一直落在王循身上。


    見其離開朝殿,也跟了出去。


    麵對如此無禮的舉動,武三思臉色難看至極。


    群臣也注意到這一幕,眼底露出戲謔之色。


    朝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人家昌黎王一出手,簡直甩你這個小醜十八條街!


    能力上的差距,是怎麽也彌補不了的。


    武三思攥緊雙拳,拂袖離去。


    就算你跟太原王氏沆瀣一氣又如何?


    孤是帝國的太子!


    僅憑儲君身份,便能毫不費力氣的鎮壓你!


    ……


    禦道上。


    “站住!”


    及時追上的崔玄暐怒吼了一聲。


    王循轉過身,似乎並不意外,淡淡道:“崔相有何指教?”


    “為什麽?”崔玄暐死死盯著他。


    要說最受震撼的,非他莫屬。


    蘇玉城對天下世族做過的惡,讓此獠死一百次都不夠償還。


    不趁機殺此獠也就罷了,竟然跟此獠聯姻。


    太原王氏滿門都是蠢貨!


    徹頭徹尾的瘋子!


    王循皺了皺眉,有些奇怪的反問:“郎有情妾有意,長輩應當成全這段婚姻,何必附加更多意義?”


    “嗬嗬……”崔玄暐儒雅的臉龐有些扭曲,獰笑道:“你在糊弄傻子?沒利可圖你們會接納此獠?”


    王循審視著他,輕描淡寫道:“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博陵崔氏還不夠格。”


    崔玄暐深唿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沉聲道:“咱們都在共同抵禦皇權,真要因此撕破臉麽?”


    王循眯了眯眼,沉默了一下。


    崔玄暐順勢問:“蘇玉城究竟給了你們什麽?”


    “此言謬也。”王循淡定自若的闡述:“昌黎王惡貫滿盈也好,舉世皆敵也罷,誰敢否認他的本事?能跟他聯姻就是最大的利益。”


    “別搪塞我。”崔玄暐冷冷望著他。


    王循輕輕頷首,一臉意味莫名的笑容:“那你應該問,我太原王氏會損失什麽?”


    刹那,崔玄暐目露駭然。


    他隱約想通了。


    “最大的壞處,就是讓陛下憎惡,可咱們本就是皇帝眼中釘肉中刺,加深仇恨又何妨?”


    “難道我太原王氏不跟昌黎王聯姻,陛下就會放棄打壓?”


    “更何況一旦聯姻,就意味著昌黎王放棄依附皇權,也就停下針對世族豪強的腳步,何樂而不為呢?”


    “沒了他,誰又敢替皇帝做這些髒事?”


    王循笑容愈加濃鬱,心情很是舒暢。


    其實當自家那個便宜妹夫踏入太原城,說出求親的時候,家族內部像被驚雷轟炸了,震撼萬分。


    族內德高望重的老人,足足商議了一天一夜,最後答應下來。


    崔玄暐臉色難看,啞聲道:“沒有好處的生意,你們太原王氏不會做的。”


    “不錯。”王循點了點下巴,似是想炫耀般,漫不經心的替他解惑:“三種可能。”


    “第一,昌黎王最終還是逃不出皇帝魔爪,瀕臨絕境。”


    “那該棄就棄,我太原王氏迅速撇清關係,隻是嫁個女兒而已,說到底還是利益合作,難道跟他生死存亡?”


    “第二,昌黎王跟皇帝形成僵持狀態,那天下局勢就會陷入混亂,而我太原王氏最靠近混亂源頭。”


    “那便能搶占先機,這就是最大的機遇。”


    崔玄暐的心情一如他臉上的神色,陰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鏽跡啃噬的前朝鐵器。


    王循恰時停頓了一下,他表情慢慢變得惆悵黯然:“第三,蘇玉城一舉之力壓製皇帝,權傾天下再不受掣肘。”


    “以他想打破社會階級的意圖,一定會清剿門閥望族,太原王氏也一定逃不過。”


    “但有了這淺薄的情分,不至於淪落到隴西李氏滿門盡滅的下場,蘇玉城至少會給我們太原王氏留幾根獨苗吧?”


    說到最後,王循聲音有些沙啞。


    崔玄暐額頭青筋綻起,寒聲道:“那為什麽還要給此獠助力,讓此獠有了跟皇帝叫板的底氣?”


    王循笑了笑,反問:“不給,他直接造反不是一樣麽?


    而且也不止我們太原王氏一家。


    前些日子,工部尚書蘇皓告假迴長安,卻沒有迴,而是去了清河郡!”


    崔玄暐表情陡然僵住。


    是啊,真要到走投無路,此獠直接起兵造反。


    若給他成功了,還是存在屠掉門閥望族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當蘇玉城拋出橄欖枝,太原王氏為何不接,這明顯是對自身利益最大。


    千年門閥,每個時代拐點都要做出決定,每次決定都是一場賭博。


    漢末的袁家賭錯了,司馬家賭對了,後來司馬家賭錯了……


    而五姓七望每次都賭對了,實力聲望延續至今。


    隴西李氏僅僅賭錯了一次,被蘇玉城屠戮殆盡,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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