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檀香嫋嫋。


    “臣叩見神皇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三思匍匐在地,虔誠恭敬,近乎於諂媚。


    “起來吧。”


    武則天擺擺手,示意宮婢端來一杯香茗。


    她微微一笑:“朕觀你恭良純善,異日當有天子氣象,閑暇時不妨多處理政務。”


    武三思愕然,忽然湧現出微妙的不安感,他絲毫感受不到可親可近。


    “東宮籌備的怎麽樣了?”武則天淡淡問道。


    武三思剛要迴答,腦海裏卻冒出一個念頭。


    他要試探陛下對蘇玉城的真實態度。


    “陛下,進展不順,監察院一直在拿東宮規格做文章。”


    武三思佯裝惶恐,又夾雜著憂愁和不滿。


    “哦?”


    武則天臉色陰沉,冷聲道:“放肆!他們豈敢幹涉皇家事宜?”


    武三思心一喜,嗓音變得深沉:“陛下,監察院不受製衡監督,才導致這群人勢焰熏天!”


    武則天沉默片刻,似是在征詢:“你有什麽建議?”


    武三思竭力控製情緒波動,小心翼翼道:“陛下,要不再設立一個機構,跟監察院形成競爭,有競爭才有壓力,才能收斂氣焰,更好為陛下辦事。”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喉嚨發幹,心跳有些加速。


    武則天表情微變,起身來迴踱步。


    她眯著眼睛打量武三思一番,突然展顏一笑:“好主意,一家為大始終是隱患。”


    武三思肩膀劇震,內心狂喜。


    他賭對了!


    陛下就是希望蠶食蘇玉城的權力!


    若自己表現得庸碌無為,隻懂得見招拆招,那儲君位置都不穩。


    一定要顯露鋒芒,爭權奪勢,狠狠鎮壓蘇玉城!


    武則天神色莫測,淡淡道:“盡快著手組建。”


    “是!”


    武三思重重點頭,而後恭聲道:“請陛下賜名。”


    “這……”武則天蹙眉。


    武三思見狀,謹慎措辭:“要不就神龍衛?陛下是傲世寰宇的真龍。”


    武則天心中冷笑不已,這裏的龍恐怕指你自己吧?


    她麵上卻很平靜道:“龍出之升天,朕希望神龍衛做出一番成績來。”


    武三思有些難以置信,蠕動著嘴唇謝恩。


    事情實在是太順了!


    對於自己的擴權,陛下竟是無動於衷,連一點點警告的意思都沒有。


    這讓他更堅信蘇玉城徹底失寵,已經是秋後的螞蚱。


    如今掌握神龍衛這個特務機構,就能徹底壓製監察院,何況自家侄兒還是監察院二把手。


    外部打,內部摻沙子。


    這群人還能怎麽蹦躂?


    “對了陛下。”武三思似想起什麽,忐忑不安道:“神都城的福利機構太過混亂,應該好好整頓。”


    武則天略一權衡,沉聲道:“動靜不能太大,倘若影響百姓,朕饒你不得!”


    武三思神情凜然:“臣遵旨,請陛下放心,臣絕不辜負陛下信任。”


    武則天目中無波無瀾,情緒被遮掩得嚴嚴實實。


    武三思沒再繼續提要求,他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引起陛下忌憚就得不償失了。


    “朕乏了,沒什麽事就退下吧。”


    武則天捏了捏眉心,溫聲道。


    “遵命,臣告退。”


    武三思恭敬作揖,趨行離開。


    武則天盯著他的背影,目光一片冰冷,似能將萬物凍結。


    殿外。


    武三思深唿吸一口氣,恐懼彷徨的眼神一片散亂。


    陛下態度之和善,言語之誠摯都是他前所未有的經曆,春風化雨,殷殷可親。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管你在謀劃什麽,既然儲君之位給孤了,可不是輕易就能廢黜的。”


    他喃喃自語。


    站上巔峰,俯瞰世間是什麽感覺?


    泰山封禪,君臨天下又是什麽感覺?


    要想實現這些野心,首先就做掉那隻攔路虎。


    蘇玉城,風水輪流轉,該是孤折磨你的時候了。


    ……


    深夜。


    遠處火光從壁裏瓦間躥出,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築,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


    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


    馬車裏,太平公主掀開車簾,神情陰冷至極:“堂堂儲君在麗景門縱火,丟盡大周帝國的臉麵!”


    車廂內的李煊一反平日溫柔淺笑的模樣,一張臉繃得極緊,目中滿是怒火,身軀因憤怒微微顫抖。


    這場火,武藝傍身的高手應當安然無恙,但衙門被燒毀了。


    於監察院而言,這是打臉,天大的恥辱!


    沒想到武三思的下馬威來得這麽迅疾,無所顧忌,為所欲為!


    “立這個廢物為儲君,母皇昏聵愚昧!”


    太平公主五髒六腑被怒火炙烤,火苗幾乎要噴出眼眶。


    她放下車簾,冷聲道:“又不敢殺他,又要削弱他,用武三思這個玩意來惡心人。”


    “就不擔心遭到反噬麽,萬一……”


    太平公主還有一絲殘存的理智,大逆不道的話終究沒付諸於口。


    但李煊明白。


    如果武則天突然駕崩,那身為太子的武三思順理成章繼位,根本就不需要經曆波折。


    儲君登基,名正言順。


    太平公主目光沉沉,盯著李煊:“煊兒,你覺得陛下有沒有想過立母親為儲君?”


    李煊抿著唇角,“孩兒不太清楚。”


    太平公主審視著她,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謹小慎微不敢說。


    “儲君之位既定,本宮也沒什麽好顧忌的,說什麽也改變不了局麵。”


    頓了頓,她杏眸黯然,喟歎一聲:“把本宮嫁給你父親,不就是三贏的局麵麽?”


    “本宮登基,能將武周江山延續下去,國號不變,一切遵循母皇的既定政策。”


    “你接過大寶,之後每一任皇帝都流著母皇的血。”


    “皆大歡喜,不是麽?”


    原以為這番話會讓李煊震驚,誰料他聽後平靜從容。


    太平公主苦笑一聲,以自己兒子的聰慧,興許早就察覺到自己的想法了。


    李煊略默,突然說道:“母親,你有沒有想過父親也抱著這種想法呢?”


    太平公主精致的臉龐滿是愕然。


    是的,蘇宸或許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李煊的出生就是一個證明。


    “母親,你走進了思維誤區,儲君並非局限於兒女,孫子也極有可能。”


    “當時在李唐宗廟,陛下已經寬恕了相王,父親為何還要將李隆基給劈死?”


    李煊聲線輕緩。


    太平公主紅唇微張,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原來那個男人早就在替她鏟除隱患,也許在他看來,李隆基就是最大的威脅。


    “母皇為什麽就不能成全本宮?”


    太平公主一顆心在胸膛裏翻滾不定,俏臉也似被蒙上了陰影。


    李煊將一切看得透徹,他也沒什麽忌諱,平靜開口:“陛下怕你重蹈覆轍。”


    太平公主疑惑地看著他。


    李煊並沒有解釋的意思,換了一個淺顯易懂的詞:“前車之鑒。”


    話音落下,猶如醍醐灌頂。


    太平公主震驚,鼓脹脹的胸脯起伏不定。


    李煊別過臉,注視著昏暗的燈火。


    李治跟武則天就是夫妻,最後呢?


    武則天改朝換代!


    許多文人喜歡誇讚李治隱忍,擅長偽裝,甚至帝王權術爐火純青。


    但是在李煊看來,荒謬可笑。


    作為一個統治者,治下的國家因他而亡,就是無可推諉的罪過。


    原因很簡單,能力不對等。


    李治弱。


    武則天強。


    弱者最終敗在強者手上,不是再正常不過麽?


    曆史都是相似的,倘若太平公主跟蘇宸結合,完全就是李治跟武則天的翻版?


    太平公主跟蘇宸的能力水平差了不止幾個檔次。


    蘇宸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陛下?


    這一點,李煊再清楚不過。


    他的皇位就是從蘇宸手中接過的。


    一開始是二代女皇登基,昌黎王升為攝政王,三年後女皇禪讓攝政王。


    十六年後,皇帝傳位太子。


    結果三十歲的新皇年輕“不善”政務,由太上皇輔政,一輔就是二十三年!


    太平公主朱唇微微顫動,她似乎更能領悟母皇晦疑莫測的表情之後,那心硬如刀的決絕鋒銳。


    政治就是冰冷的理性機器,沒有人能保證永恆不變。


    她很清楚武則天跟蘇宸之間的感情有多親密,信任突然崩裂,難道武則天不是在承受煎熬痛苦麽?


    可在皇權麵前,人性也許經不起考驗和引誘。


    人性之惡就是一根緊繃的弦,不動則已,即便輕輕一撥,誰也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麽。


    車廂內陷入冗長的死寂。


    李煊很清楚,蘇宸跟武則天走到這一步,不分對錯。


    太平公主也很清楚,所以她平息了怒火,情緒漸漸複雜。


    過了很久。


    她咽下喉中的輕歎,“照這樣看,除非起兵造反,否則……”


    “不一定。”李煊搖搖頭,很嚴肅道:“父親不可能傻乎乎的進神都,他一定會做出反擊。”


    聽著如此篤定的語氣,太平公主心情很不是滋味。


    她最在乎的兩個人要進行鬥法,那就意味著兩人之間關係越走越遠,直至有可能成為仇人。


    ……


    時間緩緩流逝,轉眼就過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發生了太多事,神龍衛突然崛起。


    監察院的權力被加了重重枷鎖,又遭到神龍衛的圍剿,監察院岌岌可危。


    太子權勢滔天,身邊聚攏了許多擁躉,形成一股龐大的政治集團,坊間稱之為太子黨。


    廬陵王和公主殿下像是銷聲匿跡,整整半個月足不出戶,不知是暫避鋒芒還是害怕太子。


    清晨,朝陽升起。


    禦道上。


    群臣班列最前方,站著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紫袍迎風飄揚。


    “蘇玉城還沒迴京,此獠是不是被嚇到了?”宋之問緊緊挨著武三思,神情輕蔑。


    “也許吧。”武三思很是平靜,風輕雲淡道:“孤沒精力關注一個螻蟻。”


    “是極!”


    一眾官員紛紛附和。


    話雖如此,其實他們很清楚。


    神都城上迷霧繚繞,太子黨還沒到歡慶勝利之時,真正的怪獸蟄伏在暗處,沒露出獠牙。


    不少臣子暗暗腹誹。


    裝什麽裝,蘇玉城要是真掀桌子造反,大家一起玩完。


    小人得誌的嘴臉有夠惡心的。


    零丁的寒門臣子都感受到了一種憋屈和難受。


    他們為昌黎王感到悲愴。


    真像極了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曾經何其強勢睥睨的梟雄,世人誰見他不低眉?


    連堂堂吐蕃讚普都忍著屈辱,跪下乞降。


    可現在,就因為莫須有的造反,被武三思這等小人欺壓。


    真有點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


    連親手締造的監察院苟延殘喘,隨時都可能崩潰。


    作為臣子,他們討厭特務部門。


    但相比神龍衛,監察院就好太多了,隻要安分守己,監察院根本不會找上門。


    可神龍衛就是一群野狗,逮誰咬誰,為了展現權勢肆意威脅朝臣。


    簡直可惡!


    宰相狄仁傑審視了武三思片刻,便收迴目光。


    原本他礙於陛下的謀劃,倒對武三思沒有看法,如今他也憎惡這個所謂的“太子”。


    “鐺!”


    “鐺!”


    “鐺!”


    鍾聲敲響,群臣收斂心思,有條不紊走向朝殿。


    朝殿。


    禦座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冷漠麵孔。


    似乎從半個月前開始,陛下就很少笑了,整個人看起來格外陰沉。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武則天環顧大殿,口氣平淡。


    “陛下!”


    陳子昂立刻跳了出來,怒聲道:“微臣彈劾梁王!”


    大殿議論聲嘈雜,似乎並不意味,因為這已經是這個噴子第八次彈劾了。


    每次都無功而返,卻依然鍥而不舍。


    武三思眯著眼,滿腔的憤怒難以遏製。


    他不是為彈劾而發怒。


    而是那尖銳刺耳的“梁王”二字。


    稱唿孤一聲太子很難麽?


    武則天麵無表情,誰也看不出她的情緒波動。


    “昌黎王親辦的福利機構,可謂是功蓋千秋,原本慈幼局等機構運轉良好,梁王卻私自將政策亂改一通,百姓怨聲載道。”


    “這等欺壓百姓的罪人有何顏麵立足朝堂?”


    殿內響起陳子昂慷慨激昂的聲音。


    群臣沉默。


    武三思的舉動不止卑鄙,還惡心至極!


    如果說昌黎王還存在良知的話,就是創建這些福利機構。


    朝廷贍養孤寡老人,養育貧苦人家的棄嬰,給窮百姓提供免費醫館。


    也許昌黎王的出發點是為了聲望,但實實在在做了善事。


    史書的刀筆吏都不敢抹除他的功績。


    如今你武三思想博取民心聲望,無恥的摘桃子。


    也不是不行,畢竟無恥行徑乃政治本質。


    可你他娘的連桃子都不會摘!


    對福利機構絲毫不了解,又要驅逐昌黎王的人,事做不成哪裏有聲望?


    幾乎可以預見,再這樣下去,福利機構養的都是好吃懶做的閑人,這些部門就沒存在的必要了。


    “朕會派人嚴查。”武則天居高臨下剜了武三思一眼,冷聲道。


    聽著機械般的迴複,陳子昂怒不可遏,破口大罵:“讓梁王這種社稷敗類做儲君,嫌國家滅亡得不夠快麽?”


    群臣咂舌。


    這憤青有一顆鐵膽啊!


    不過正因如此,陛下反倒不會治其罪。


    畢竟朝堂需要一個逮到誰就噴誰的諫臣,就如貞觀的魏征一樣。


    武三思麵不改色,眼底卻有一絲譏諷。


    任你罵得再難聽,孤自巋然不動。


    帝國儲君豈會在意一介螻蟻,那不是自降格調麽?


    他轉過頭,對宋之問悄悄使了一個眼色。


    宋之問聞弦知意,持象牙笏出列,高聲道:“陛下,據旨意過了半個多月,昌黎王緣何還未入京?”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


    事實上,所有人都想知道昌黎王的動向。


    他們迫切希望昌黎王盡快迴神都,這樣政治形勢就會明朗。


    武三思如此欺辱你的下屬,還磨磨蹭蹭做什麽?


    直接跟他幹起來!


    讓天下人看看,究竟是坐擁太子名分的武三思技高一籌,還是你昌黎王一如既往的強勢恐怖?


    武則天神色凝重,望向殿前的狄仁傑:“狄卿,政事堂不是派人去迎接了麽,還沒傳迴消息?”


    狄仁傑搖頭:“暫時沒有。”


    武則天眼底有一絲憂慮,蘇宸一日沒迴京,她一日難安。


    就在此時。


    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緩緩出列。


    群臣循聲而望,俱是目露驚愕。


    刑部侍郎王循!


    難道他知道昌黎王的動向?


    來俊臣死後,王循的存在感就變得很弱,在朝堂跟透明人差不多。


    但誰也不敢忽視他。


    天下門閥望族,一隴西二博陵三太原。


    太原王氏也是一尊不弱於博陵崔氏的龐然大物!


    而現在,王循已經能全權代表太原王氏的意誌!


    崔玄暐皺了皺眉。


    雖然同屬五姓七望,但兩家關係很差,在大是大非麵前尚能團結,平常就是相看兩相厭。


    他出列想說什麽?


    就在群臣疑惑的時候。


    隻聽殿前溫和的嗓音響起:“啟稟陛下,昌黎王去太原了。”


    轟!


    猶如平地起驚雷,這句話震得群臣頭皮發麻。


    昌黎王無緣無故去太原做什麽?


    聽王侍郎的口氣,也不像尋仇啊!


    武則天麵孔陡然僵硬,唿吸急促起來,厲聲問:“此去為何事?”


    刹那間,無形的帝王威壓如巨石降臨朝殿,仿佛隨時會落下,砸得群臣粉身碎骨!


    王循沉默片刻,緩緩說出兩個字。


    “求親”


    滿殿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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