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


    涼風拂拂,弦月懸掛夜幕。


    白日裏的畫船簫鼓,此時一概不見不聞,嘈雜喧囂褪盡,還這水天難得的清靜。


    月色下的湖麵仿佛屐廊上嫋嫋走來的美人,沿廊輕紗薄幕重重飄蕩,讓人總是看不清,隻覺得美不可言。


    蘇宸拍著船舷,“遊湖無酒,有什麽意趣。”


    船家操著蜀地方言,大叫道:“有哩,有好酒好果子,但價錢要貴一些。”


    冷欲秋一聽就不高興了,嚷嚷:“爺是缺錢的人麽?”


    俄而,船家放下船櫓,遞過來一壺五斤裝的邛酒,還有幾盤肉脯糕點。


    他好奇掃了一眼那個青銅鬼麵男子,便聽一個黑黝小子厲喝:“看什麽看?”


    “小人失禮。”船家斜肩賠笑,趕緊走出船艙。


    蘇宸環視著裴旻等人,“你們也坐吧。”


    五個家丁裝扮的男子聞言抱拳坐下,冷欲秋主動給蘇宸斟酒。


    蘇宸撩開船簾,看著外麵清涼的水氣彌漫。


    半個月前,他便拋開大軍,輕裝前來益州。


    身邊帶著最頂尖的武藝好手,足以護衛安全。


    至於平叛的八萬大軍,便陳兵劍門關候命。


    “郎君。”裴旻神色有些凝重,說起正事:“執失奉節帶著叛軍守在劍門關,劍門關其勢險峻而磅礴,曆朝曆代的兵家鏖戰,從未從正麵被攻克。”


    蘇宸神色沒有波瀾,雲淡風輕道:“劍門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劍門關險要,但可以采取迂迴的辦法,從小路繞到劍門關背後。”


    “或者大軍走東麵的通道,溯江而上,經過瞿塘峽、巫峽、西陵峽進入巴蜀。”


    “主上很有把握?”冷欲秋抿一口酒,好奇道。


    蘇宸平靜開口:“虺義珣,螻蟻罷了,我拋下魚餌必須釣出大魚。”


    裴旻還在糾結劍門關,忍不住插嘴,“主上,真的能攻破天下第一雄關?”


    “嗬嗬……”冷欲秋輕蔑看了他一眼,陰陽怪氣的說:“少年,多讀點書吧。”


    “你!”裴旻漲紅了脖子,氣得牙癢癢。


    冷欲秋板起臉,用一副敦敦教誨的口吻道:“光武帝劉秀攻公孫述,不足兩年滅之;


    劉備取西川,不足兩年取之;


    鍾會鄧艾伐蜀,五個月滅之;


    桓溫伐蜀,不足四個月滅之,都是一鼓而下!”


    “說明什麽?”裴旻反問。


    冷欲秋怔住:“這……”


    蘇宸漫不經心道:“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


    “對對對,正是某想說的。”冷欲秋忙不迭道。


    裴旻懶得理會他,皺眉道:“先攻破蜀中內部,就能順理成章擊潰叛軍,大軍兵進蜀中。”


    冷欲秋擦了擦嘴邊的酒漬,“孺子可教也!”


    “老陰人還學腐儒掉書袋呢。”裴旻嗤諷。


    說話間,三櫓浪船不知不覺到了運河埠口,付了船家幾貫錢,蘇宸一行八人上了岸。


    夜晚的街道依舊繁華,店肆林立,歌舞聲不絕如縷。


    店中婦人腰係青花布手巾,為酒客換湯斟酒,又有下等妓女,不唿自來,筵前歌唱,然後討些小錢物拜謝而去。


    筵席諸多文人士子吟詩作對,更有富家公子圍著鬥蟋蟀,吆喝聲此起彼伏。


    “天下之盛,揚一益二。”蘇七手持折扇,頗為感慨道。


    蘇宸輕輕頷首,大周經濟最繁榮的州郡就是揚州和益州。


    在他看來,蜀人有些小資情調,注重內心體驗、物質和精神享受。


    不過也是益州沒受叛軍侵擾,李義珣的大軍一直活動在巴蜀邊州。


    “公子,咱們去哪裏?”裴旻低聲問。


    蘇宸悠然道:“打探消息,首選妓院。”


    ……


    豐樂樓,雕簷畫棟,翠簾高懸。


    樓裏有連綿相接的樓亭小榭,香煙繚繞,給人一種似真似幻的感覺。


    旖旎的舞妓揮舞著紅袖魚貫而入,一群群男人扯開喉嚨叫好。


    真是青樓滿座,紙醉金迷。


    高台上,一個女子梳反綰髻,飾花釵,細綾大袖衣,簇花瘦長裙,眉目如畫,麗色逼人。


    嫖客們瞪圓雙目,生怕錯過花魁娘子的每一個動作。


    周遭嫖客當中,一個青色衣衫的男子最為耀眼,此人臉上塗有脂粉鬢發掛紅花,騷包至極。


    “畢公子,今晚必須由您給紫香姑娘摘牌子!”一個綢緞男子阿諛奉承。


    畢祖很讚同此言,得意道:


    “幫她好好疏通疏通,本公子第一個衝進城門頭頂著鮮血出來,讓後來人進出自如嘛。”


    “哈哈哈,畢公子真是助人為樂。”


    一眾嫖客哄然叫好,露出曖昧的笑容。


    蘇宸找位置坐下,他戴著青銅麵具雖然醒目,但人群都在巴結畢公子,倒沒幾個人注意他。


    對桌一個麻臉士子瞥了眼蘇宸,隨口問道:


    “閣下是何人啊?”


    蘇宸啞著嗓音道:“行商,來蜀中進購新樣錦絲綢。”


    聽到是低賤的商人,麻臉士子立馬別過臉去,神色略有嫌棄。


    吾堂堂讀書人,竟與商賈同坐一席!


    不過看在此人氣度不凡的份上,他還是轉過身。


    蘇宸詢問:“敢問公子,那位是何人?”


    他指著被嫖客簇擁的畢公子。


    麻臉士子硬邦邦道:“汝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耶?”


    “相貌醜陋粗鄙,怕嚇著公子。”蘇宸淡聲迴答。


    麻臉士子撇撇嘴,“那還是別摘麵具了,吾可不經嚇。”


    說完看著那位畢公子,目光帶著崇拜,仰慕道:“聽著,那可是益州大都督府畢長史的獨子!”


    蘇宸麵不改色,看樣子自己猜的不錯。


    益州大都督府,大都督空置,由親王遙領,由長史掌握實權。


    “你這種商賈,就不配認識畢公子。”麻臉士子冷笑道。


    他以為又是一個妄圖鑽研的商人。


    蘇宸沒再說話,靜靜觀賞花魁的輕歌曼舞。


    氣氛愈加熱烈,嫖客們紛紛懷擁妓女。


    “諸位,有傳言說蘇惡獠要來咱們巴蜀。”有人開啟話題。


    “這片土地又要遭殃了,此獠心如蛇蠍,兇神惡煞,不知又會怎樣殘害蜀地百姓。”有嫖客黯然歎氣。


    一位敦厚嫖客持不同意見,甕聲甕氣道:“諸位,昌黎王這迴可是來平叛的。”


    此言一出,眾嫖客紛紛推開身邊的妓女,七嘴八舌道:


    “真是荒謬,嗣澤王身為李唐宗室,清君側有何不妥?他乃正義之師!”


    “對啊,蘇玉城海內虛名赫奕,心術奸邪卑劣,必須鏟除此獠。”


    “所謂平叛更是可笑,咱們益州繁華昌盛,需要蘇玉城來做甚?”


    “此獠就是屠夫,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咱們要居安思危啊!”


    眾人義憤填膺,聲音嘈雜得蓋過樂器聲。


    蘇宸麵具下的一張臉徹底陰沉下去。


    此情此景,恍若還在神都。


    很不對勁。


    仿佛有一張無形的手在操控著輿論!


    對桌的麻臉士子咳嗽一聲,吸引注意力,朗聲道:


    “哼!咱們蜀人蠻橫好鬥,蘇玉城敢在這裏放肆,叫此獠有來無迴!”


    “吾身為儒家聖人門徒,不缺一顆赴死之心!”


    謔!


    此言掀起氣氛的高潮。


    雖然眾嫖客知道這麻子在吹噓圖名,但不妨礙他們擊節鼓掌。


    隻要你痛恨蘇玉城,那咱們就是朋友。


    蘇宸情緒恢複平靜,深邃的眸子落在畢祖身上。


    這人的表現大概能代表畢構的傾向。


    畢祖聽到周遭的對話,他嘴角微微勾起,但一言不發。


    他絕不能當場發表意見,畢竟他爹可是陛下任命的大都督府長史。


    蘇宸將此人的臉部動作盡收眼底,當即心中有數。


    麻臉書生被一眾嫖客的吹捧得麵色紅潤,滿臉的麻子都熠熠生輝。


    看見那個麵具男子起身時,他眼神微不可察閃過陰狠。


    ……


    益州不似神都城有宵禁,大街小巷依舊熱鬧,夜市攤上的香味彌漫幾裏。


    蘇宸一行人剛走到百花井巷,卻被堵在巷口。


    沿路百姓見到這群地痞無賴,立刻作鳥獸散。


    蘇宸掃視眼前十幾個人,眸子冰冷至極。


    難道自己的行蹤被察覺了,怎麽這麽快?


    裴旻想拔劍,蘇宸止住他,沉聲道:


    “誰派你們來的?”


    “吾!”


    聲音很是輕佻,麻臉書生大搖大擺從巷口走出。


    他昂著頭,一副居高臨下俯瞰的模樣,慢悠悠道:“吾囊中羞澀,想找你拿點錢財。”


    話音落下,小巷寂靜無聲。


    真的一絲聲音都沒有。


    冷欲秋瞠目結舌。


    裴旻等人繃緊的心弦也鬆開,旋即而來就是極度的荒謬感。


    他們聽到了什麽?


    這麻子癲狂了?


    蘇宸不禁莞爾,似笑非笑道:“公子可是讀書人,怎能這般無恥呢。”


    麻臉書生一臉理所當然:“正因為讀書才需要資助,待吾登閣拜相,一定不會忘記汝的饋贈之恩。”


    他的表情也漸漸猙獰幾分,露出兇煞的模樣。


    對方既然不認識畢公子,那一定是初入益州。


    還是個進購絲綢的商人,那身上肯定帶著不少錢財。


    這樣的肥羊送到嘴邊,怎能不宰?


    書上說的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嗬…”短促的笑聲,蘇宸聲音沒有多少波動:“你搶劫我,你確定?”


    此話,讓麻臉書生怒火陡生,他朝左右使了個眼色。


    十幾個地痞無賴立刻抽出武器,有棍子也有砍刀。


    “藏錢的地方在哪裏,速度告訴我。”麻臉書生厲聲大喝。


    蘇宸負手而立,嘴角的笑容有些耐人尋味。


    麻臉書生憤怒頓時抑製不住,區區一個商賈也敢負隅頑抗!


    實在是放肆!


    他難道不知道死字怎麽寫麽?


    “你是在找死!”


    麻臉書生加重語氣,一步步走向蘇宸。


    出乎意料的是,此人的護衛竟然不為所動。


    難不成已經嚇破膽了?


    他帶著淡淡的嗤笑,抬頭盯著蘇宸:“最後問你一遍,給不給錢!”


    “給不給!”


    身後地痞流氓的聲音整齊劃一。


    還挺有秩序,看來是慣犯。


    蘇宸身子微頃,輕描淡寫的說:“我的錢太重,你拿不起。”


    太重?


    有多重?


    難道是幾萬貫??


    麻臉書生雙目逐漸赤紅,急聲道:“給我,便能饒你一命,往後在益州遇到困難也可以找我。”


    蘇宸麵無表情,隨意揮揮手。


    幾乎是刹那,除了蘇宸,其餘八個人瞬間衝出去。


    麻臉書生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利刃刺進皮膚的聲音,夾雜著慘叫哀嚎聲。


    他驚恐轉過身,那一幕,讓他麵色一下子蒼白無比,神情也變得駭然無比。


    噗通!


    癱倒在地。


    僅僅幾息時間,十三個同伴就死了?


    像是神跡一般,麻臉書生脊骨發麻,全身抖如篩糠。


    這次踢到鐵板了!


    他額頭猛撞地麵砰砰砰,口中帶著顫音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寬宏大量啊。”


    一旁的冷欲秋彎腰摸了摸他腦袋,很是欣慰道:“你會感到驕傲,你是天下第一個敢搶劫他的人。”


    連不苟言笑的羅網殺手都忍俊不禁。


    初到蜀中,就碰上奇葩。


    搶劫主上,這已經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這是吞了整個蒼穹啊。


    蘇宸神情很是冰冷,一腳踩在他腦袋上,寒聲道:“我這個人,從不會給別人悔過的機會。”


    說完拿開腳腳,頭也不迴的離去。


    麻臉書生長鬆一口氣,鬼關門前走了一遭啊。


    可這口氣還沒鬆完,就見寒光一閃,鮮血飆飛。


    撕裂的痛楚襲來,麻臉書生睜開眼看著遠處自己的半截身軀。


    怎麽迴事,難道有兩個我?


    也就瞬間,便失去了意識,頭顱在地上滾動了幾圈。


    長街上。


    蘇宸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幽幽道:“怪不得隋文帝曾說巴蜀阻險,人好為亂。”


    “是啊,聽說蜀中風土人情涼薄,卻不想到這個地步,滿街的劫匪地痞。”裴旻也頗為感慨。


    蘇宸沉默半晌,冷聲道:“必須整改這種風俗,肅清這些蛀蟲。”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循著紙上的地址,找到一處油糧鋪子。


    櫃台上的燈火比較昏暗,一個瘦削的漢子正在查驗賬薄。


    聽到腳步聲,抬眼打量著來人,他神情立刻緊張起來。


    蘇宸不說話,側頭看了裴旻一眼。


    裴旻立刻從袖中掏出鎏金令牌。


    老者看清楚後滿臉激動,立刻跪伏在地,畢恭畢敬道:


    “卑職叩見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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