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格子窗裏照射進來,塵埃浮動。


    溫泉裏。


    蘇宸放鬆了身體仰臥其中,頭枕著一方柔軟的浴巾,似乎已經睡著了。


    水散發著氤氳的霧氣,籠罩了水麵,讓他的麵容也有些朦朧。


    過了一會,隨著一陣嗒嗒的木屐聲,上官婉兒推門而入。


    她像隻貓兒似的輕盈踏入溫泉,軟嫩無骨的手也按上蘇宸肩膀。


    蘇宸把手伸進水下,把玩上官婉兒的腳,她的腳秀而翹,腳踝肥瘦適度,美妙天成。


    “你現在害怕我麽?”


    聲音異常沙啞暗沉。


    上官婉兒揉肩的動作停止,輕輕搖頭,“婉兒永遠不會怕你。”


    頓了頓,臉上浮現紅暈,薄嗔道:“有時候也怕的,跟頭蠻牛一樣。”


    她的調趣打破了壓抑的氣氛,蘇宸側頭望著她:“我冷血無情,死在我手上的人不知凡幾……”


    “蘇郎。”上官婉兒截住他的話,認真看著他:“名利場上的爭鬥無關對錯,從來都是極為激烈的,不死不休。”


    蘇宸沒有接話,


    也許現在隻有權力和上官婉兒,才能讓他那越發冰冷麻木的心跳動起來。


    室內白煙彌漫猶如夢境,上官婉兒沉默一陣,輕啟朱唇:“李唐勢力失去兩個領袖之後,遭受重創,更何況陛下還要清洗朝堂,武家必會借此良機吞掉這些政治力量。”


    “而且,武三思還會坐上政事堂第一把交椅。”


    “嗬嗬……”蘇宸輕笑了一聲,眼神並無波瀾,平靜道:“韭菜壯大了才好割,先讓武家猖狂得意。”


    這次政變,武三思也是受益人之一,沒了張柬之和李昭德的製衡,政事堂或許將淪為他的地盤。


    “對了。”似是想起了什麽,蘇宸隨意問道:


    “你覺得哪兩個能進政事堂?”


    上官婉兒斟酌片刻,推測道:“應該輪到婁師德和崔玄暐。”


    “婁師德……唾麵自幹的那位?”蘇宸笑了笑。


    婁師德曾經說過,別人要是往你臉上吐唾液,千萬不要擦,讓唾液自己幹掉。


    這才是真正的忍者神龜。


    張柬之曾推薦他進政事堂,但並末成功。


    上官婉兒抿嘴,“應該是,他的資曆早該入政事堂了。”


    “不過此人以謹慎、忍讓著稱,為官喜歡左右逢源。”


    蘇宸指尖撥了一下水麵,輕描淡寫的說:“特別圓滑的人,有時候固然能成人之美,可有時候更喜歡助紂為虐。”


    “陛下應該看中他寒門的身份吧?”


    “嗯。”上官婉兒臻首微點,繼續道:“至於崔玄暐,陛下不得不用,打壓一批就必須拉攏另一批。”


    聞言,蘇宸神情不變,他的字典裏沒有妥協二字,但武則天顯然顧忌太多。


    世人講究師出有名,如今正好拿住隴西李氏謀反的罪名,便可以公然覆滅這個門閥望族。


    避免天下動蕩,武則天更害怕門閥望族聯合起來,所以必須分化拉攏,先給博陵崔氏等世族利益。


    宰相位置僅僅是開始,能預料的,等這次清洗完畢,博陵崔氏等世族的力量又會重迴朝堂。


    “陛下真要動隴西李氏麽?”上官婉兒黛眉有些憂色。


    那可不是隨意碾壓的螻蟻,那是一尊龐然大物!


    它身上依附著無數豪強,這是一條利益鏈,想要連根拔起近乎於癡人說夢。


    “陛下?”蘇宸似笑非笑:“她肯定不敢,指望著我帶頭衝鋒呢,我若不願意,她便立刻偃旗息鼓。”


    上官婉兒微愕,一時啞口無言。


    沒有蘇郎,陛下恐怕真不敢動隴西李氏,是蘇郎給了陛下充沛的底氣。


    她審視著蘇宸,問了憋在心裏很久的問題:“蘇郎,你為什麽厭惡世家?”


    其實不僅是她,連公主,甚至陛下都很疑惑。


    蘇宸對世族的厭惡毫不加以掩飾,仿佛是深深刻在骨子裏的排斥。


    可他蘇氏也是長安響當當的世族啊!


    蘇宸拿浴巾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反問道:“你覺得我的誌向是什麽?”


    上官婉兒張了張嘴,竟一時無言。


    相貌俊美似謫仙,根本不需要用華美的詞藻去描述,蘇郎的容貌就像被上天眷顧過。


    錢財?餘慶堂能創造數不清的財富。


    況且福利機構初立,他豪擲七百萬貫,視錢財與糞土的做派天下傳唱。


    女人?可蘇郎覆滅突厥國,連突厥公主都不屑一顧。


    他想要任何女人,或許都能如願。


    甚至是。


    殿下。


    還有……


    上官婉兒不敢想那個俯瞰天下的女人,但她了解,那個女人也是願意的。


    權勢麽?蘇郎以二十四歲的年齡,權勢已達到頂峰,放眼朝堂,誰敢直麵他的鋒芒?


    一切都擁有了,還缺什麽?


    “別想了。”蘇宸開口打斷她的思緒,攏了擾頭發,“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間,又豈能鬱…隻顧自己的榮華富貴,達則兼濟天下。”


    不過得是我的天下,不然像曲轅犁這種東西早拿出來了。


    “我的誌向跟世家形成最直接的利益衝突,這是階級的矛盾,唯有不死不休。”


    “我生,他們死。”


    “他們必將成為我的手中枯骨。”


    那低沉的聲音似乎蘊藏著無窮自信,上官婉兒漸漸癡迷。


    她摒棄多餘的情緒,咬著下唇爬到張易之身上。


    ……


    翌日,天微涼。


    天津橋的行刑現場圍滿了百姓,大街小巷來來往往的黑騎,不時傳來淒厲的哀嚎聲。


    血腥的清洗已經開始,就算那些人多麽無辜,可在謀反罪麵前,沒有寬恕可言。


    斬草除根,不能留一絲一毫的後患。


    馬車緩緩行駛過天津橋,蘇宸靠著車壁,手裏捧著一本《史記·伍子胥列傳》。


    他對外麵的場景絲毫不憐憫。


    倘若李昭德政變成功,那裏死的人應該是自己、張易之皓弟和幼妹,還有蘇家全族。


    連家裏養的狸貓和雪狼都難逃一劫,同樣會血染天津橋。


    放下書卷,他看向車內的裴旻,吩咐道:“你去找鮑思恭,讓他派暗探嚴密監視隴西李氏。”


    “再派人去蜀中探路,摸清那裏的具體情況。”


    裴旻點點頭,俄而又疑惑道:“王…侯爺,蜀中李義珣叛亂很棘手麽?”


    運籌帷幄、用兵如神的侯爺率大軍過去,豈不是輕易碾壓?


    蘇宸笑道:“政變前不棘手,現在就難辦了,那裏將成為生死角鬥場。”


    裴旻摸了摸後腦勺,有些聽不懂。


    “天下人都知道我會去蜀中,隴西李氏,太原王氏也知道,那些仇恨我的人全知道。”


    “他們希望我死,不管是派死士暗殺,亦或是勾結反賊,甚至與吐蕃合作,總之目的就是讓我死在蜀中。”


    “對於他們而言,這是絕佳機會,所以不會任其錯過。”


    蘇宸徐徐解釋,聲音古井無波,沒有情緒起伏。


    仿佛在敘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旻卻如臨大敵,表情也變得極為凝重。


    他知道門閥望族有多麽強橫,甚至還豢養不少武藝高強之輩。


    在遠離洛陽的地方,那些門閥望族便可以無所顧忌。


    “侯爺。”裴旻謹慎措辭道:“您為什麽一定要去蜀中,其實讓王孝傑領兵也一樣。”


    蘇宸撩開車簾,清風拂麵,讓他的聲音也帶著幾分溫和的意味。


    “記住,是他們怕我,不是我怕他們。”


    “我喜歡跟對手逐鹿,因為我知道,不管過程是什麽,麋鹿最後終究會落在我手上。”


    ……


    一座府邸。


    “臨淄郡王”那鎏金匾額早被掀下,殿簷懸著招魂幡,門前燈籠都換成了白色。


    府邸籠罩在一片悲涼慘淡之中。


    李旦蹲在地上,就像寒冷冬天的人在冰天雪地裏蜷縮著試圖取暖。


    他的孤獨,他的傷感,猶如這冬夜的寒風,叫人傷心斷腸。


    “皇弟,節哀順變。”李顯挪動腳步,想去攙扶李旦。


    “滾!”


    李旦神情秒變,瞬間冷若冰霜,他盯著李顯,咬牙切齒道:


    “別來貓哭耗子假慈悲,始作俑者是誰你心裏清楚!”


    說完冷眼掃視著韋玉,李裹兒等人,將這一家子記恨在心!


    我一定會迴來的。


    要為阿瞞複仇!


    殿內披麻戴孝的李唐大臣相顧無言。


    不管廬陵王心機有多深,在如今隻剩一個皇子的形勢下,就算再不情願,也隻能扶持他。


    李顯臉色鐵青,竭力控製憤怒的情緒,哀聲道:“為什麽不信為兄呢?為兄哀求母皇很久,母皇才答應給侄兒舉行殯葬。”


    “哈哈哈哈哈——”聽到這話,李旦直視著李顯,突然笑得很瘋癲:“有本事你讓阿瞞進皇陵,進宗廟啊!”


    阿瞞隻能埋入邙山,這跟孤魂野鬼有何區別?


    “我……”李顯吭吭哧哧,卻是說不出話。


    還妄圖進皇陵?沒被鞭屍已經算母皇仁慈了。


    韋玉杏眸寒光一閃,上前幾步,硬邦邦道:“不管信不信,王爺他對政變毫不知情,更談不上泄密,全是張易之的一麵之詞。”


    話音剛落。


    “韋王妃,背後說人壞話,不太合適吧?”


    略帶溫潤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眾人聞言毛骨悚然,須臾便見兩道熟悉的人影一同負手走入。


    “蘇玉城,你給我滾出去。”


    李旦目眥欲裂,聲音透著無比的厭惡。


    然而,蘇宸壓根並不在意,他搖頭微笑道,“我來哀悼祭奠三郎,順便送一副挽幛。”


    說完身後的裴旻硬著頭皮,將題有挽詞的整幅綢布懸掛於靈堂。


    這一刻,殿內所有人像吞了蒼蠅般惡心。


    此獠完美演繹了什麽叫囂張。


    親手殺了人家,還假惺惺前來吊唁!


    可恨至極!


    此獠完全喪失人性啊!


    李旦牙關咬得咯咯直響,一縷鮮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尖聲道:“你殺了阿瞞,還要讓阿瞞靈魂不得安寧,你為什麽這麽無恥啊!”


    眾人冷眼直視著蘇宸,如果目光能殺人,此刻蘇宸早已承受千刀萬剮。


    施暴者永遠也不會,也不願意去理解受害者的感受!


    死亡還不足以抵消你的仇恨麽?


    張易之跟李旦對視一眼,語氣不輕不快道:“無恥的可不是玉城,另有其人,我知道,被親人算計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滋味很難受。”


    謔!


    聞聽此言,李旦和韋玉雙目圓睜,氣得臉色煞白。


    此獠簡直無恥到極致,都這樣了,還不忘挑撥離間。


    韋玉胸膛劇烈起伏,冷冰冰道:“你以為你的陷害……”


    “住嘴!”


    李旦嘶聲咆哮,他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仰起頭大張著嘴,仿佛在忍受著什麽酷刑一樣。


    張易之身子微傾,拍了拍他肩膀,柔聲安慰道:“暴風雨之後,路依舊要走,怨恨無用,活著的人隻能靠自己走出陰影。”


    “我相信相王不會就此沉淪,往後在嶺南有什麽需要幫忙,盡管開口。”


    說完不顧眾人的目光,踱步到靈牌前麵,點燃三根香插在香爐裏。


    蘇宸目光看著那口楠木棺材,屍體穿著入棺的壽衣,僵硬的臉似乎還帶著恐懼和不甘心。


    張易之當然是特意來挑撥離間,也是很無恥的落井下石。


    而蘇宸……潛意識告訴他,要來看李隆基一眼。


    蘇宸目光轉向悲痛欲絕的李旦,低聲道:“節哀順變。”


    說完邁步離去。


    他走後,殿內那憤怒的氣氛才慢慢消散。


    有些大臣其實很不解,此獠來幹什麽?


    若是羞辱,可此獠並沒有說惡毒的話,一言一行極其符合吊唁的程序。


    難道是後悔?後悔殺了臨淄王?


    不可能!


    此獠這般滅絕人性的東西,怎麽會生出悔意。


    默默站在人後的李裹兒望著遠去的背影,她似乎有些明白。


    也許他殺戮過甚,渾身積累了暴戾之氣,自覺需要各種途徑去平複那些戾氣。


    ……


    走出府邸,蘇宸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眼晴朗無雲的天空,什麽也看不見。


    曆史上注定的事,果然是可以被一個人改變麽?


    李隆基死了,那麽就沒有唐玄宗這個名號,徹底改變了曆史走勢。


    自己還能改變多少?


    能不能憑一己之力改變天下?


    後世史書該如何記載他?


    後人又該怎樣看待他?


    蘇宸都不在乎。


    他隻是享受這種感覺。


    他相信人定勝天。


    相信自己能勝天半子。


    張易之靜靜的看著蘇宸,多年相處,他早已能感覺到蘇宸的情緒波動。


    一個人讓神都城血流成河,覆滅那麽多家族,屠戮那麽多王公大臣,心理怎麽可能會沒有起伏呢?


    不過蘇宸調整得太快,就往身後府邸走一遭,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鐵血和冷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在大唐,謀權篡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夢幽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夢幽篁並收藏人在大唐,謀權篡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