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東麵,地勢崎嶇的關隘。


    放眼而望,麵前起伏不定的山巒,此刻都成了一片火海,火苗躥得老高,似乎要將夜幕燒破。


    箭矢唿嘯,金戈碰撞,殺聲震天。


    兵器碎裂聲,慘叫聲,斷肢聲,還有戰馬的嘶鳴聲響成一片。


    幾裏外,火光映著蘇宸棱角鮮明的五官,幽沉湛黑的眸子映著暖黃的火光,越發顯得冷冽肅然。


    他負著雙手,麵無表情的佇立在戰車上。


    遠方數不盡的屍體,抹不去的血跡與火痕,讓這夜幕多了幾分慘烈與陰森。


    “唏律律~”


    黑甲黑袍的騎兵攜勝而歸,為首的李楷固抱拳迴稟:


    “大帥,一萬反賊盡滅。”


    蘇宸聲音不起波瀾,“鳴金收兵,奔赴屠宰場。”


    此話讓李楷固不禁生出心悸的感覺。


    屠宰場!


    多麽冷血的一個詞匯,要將皇宮變成集中宰殺牲畜的地方!


    這裏鑲助李昭德的一萬兵馬覆滅,皇宮又該死多少人?


    “遵令!”


    他喉頭翻湧,抱拳領命而去。


    蘇宸神情平靜,遙望著洛陽城方向。


    血戰並沒有落下帷幕,僅僅是剛開始。


    我說過,全都要死!


    又一陣如鼓點的馬蹄聲,陳玄禮疾馳奔襲而來,下馬肅聲道:“大帥,可以進城了。”


    蘇宸頷首,側望傳令官,喝道:


    “速度集結人馬,半刻鍾後出發。”


    …………


    通化門。


    侯門海雙手撐在城牆上,竭力控製內心緊張的情緒。


    身旁的李叔鶴隱隱有所察覺,寬慰道:“放心吧,我伯父已經進駐玄武門,大事成矣。”


    獨孤陽曦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惶恐,顫聲道:“別蒙我,就算計劃周全,也不可能這麽順利!”


    李叔鶴沉默幾秒,坦言道:


    “張易之帶著左驍衛、鮑思恭領監察院,兩隊兵馬圍在玄武門下。上官婉兒正帶著洛水三營奔赴皇城。”


    侯門海目光微閃,試著套話,“那李相等人豈不是陷入危險?”


    “嗬嗬…”短促的笑聲,李叔鶴神色輕蔑,淡淡開口:“皇宮都被我們控製了,還能有什麽危險?恐怕現在陛下都在傳退位詔書了。”


    頓了頓,他凝視著侯門海,沉聲道:“讓這一萬兵馬進城,是為了接管皇城城防,肅清負隅頑抗之徒,更何況相王登基過程不能出差錯。”


    侯門海心下冷笑,看來李昭德誌得意滿,都在擬定登基儀式了。


    他神情故意露出鬆快的笑容。


    李叔鶴見狀,撫著美鬢問道:“你不是派人出城了麽,大軍大概還要多久會到?”


    “快了。”


    侯門海話音剛落。


    原本寂靜的郊外,陡然間囂聲大作,火光四起,鐵蹄聲陣陣。


    李叔鶴目露喜色,暢快笑道:“侯守將,你是政變的功臣之一,新君一定會重重嘉賞你,快快……”


    話聲戛然而止,李叔鶴儒雅的臉龐,突然瞬間湧上無限的驚懼。


    遠處無數的旗幟頃刻間被樹起,那一麵巨大的“蘇”字大旗,在上空飛舞。


    “蘇……”


    “蘇玉城!”


    李叔鶴聲音顫抖,整個人如墜冰窖。


    怎麽可能?


    此獠不是在蜀中麽?


    幻覺!


    這一定是幻覺!


    他轉過頭,剛想問侯門海有沒有看清楚,突然刀光一寒。


    噗通!


    一柄橫刀已插進了腹部,李叔鶴瞪圓了眼睛,口吐鮮血:


    “你……你們……”


    侯門海麵無表情,冷視著他:“你剛剛是不是想說快開城門?”


    “如你所願,我這就去開。”


    無視倒在血泊中捂肚子蜷縮著的李叔鶴,他闊步走下城牆。


    一刻鍾後,如黑色巨浪的隊伍站在城牆下。


    轟隆隆——


    京師門戶大開!


    蘇宸居高臨下看了眼侯門海,緩緩點頭,旋即掃視身後如浪潮般的大軍,厲聲道:“沒有任何人有權殺害陛下,除非我率先戰死。”


    “古人雲,計狠莫過絕糧,罪極不過謀反,功高莫過救主。”


    “所以你們能得到多少榮華富貴,全憑手中的刀!”


    “殺多少人,取多少富貴!”


    沉沉的夜色,每個將士都雙目赤紅,包括李楷固等將領。


    那可是救駕之功啊!


    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殺反賊!”


    “殺反賊!”


    “殺反賊!”


    眾將卒高舉武器,聲音震耳欲聾。


    …………


    弑君!


    隻要想到這兩個字,渾身都會顫栗。


    李昭德表情徹底僵硬,他腦海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自己這番布置,不管是時機亦或是方式,都是完美無瑕。


    可破綻還是出現了。


    該怎麽處置這位廢帝?


    原本大家統一意見——囚禁在冷宮。


    可現在還有大批兵馬在玄武門集結,如果廢帝被囚禁在冷宮,那以張易之為首的人必然舉旗造反!


    關鍵還是蘇玉城,此獠雖在蜀中,但聽聞政變必然會趕迴來。


    再跟張易之等人裏應外合。


    那大唐不僅不能平穩接掌政權,還有失控的危險。


    所以唯有弑君!


    徹底打消其他人的執念,她都死了,你們這些忠臣還在堅持什麽呢?


    寢宮氣氛異常詭異。


    眾人麵麵相覷,顯然想通了這一點。


    可沒人敢開口。


    擔上弑君的罪名,那可要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


    不僅如此,誰敢開口,為了尊崇孝道,等大唐複辟後第一件事,相王必須打著為母複仇的旗號殺了那個人。


    這樣沒有功勞,還得身死族滅。


    誰願意做?


    武則天眯著鳳眼,俯瞰著地上所有人,漠然道:“是不是想殺了朕?”


    李旦咬牙閉眼渾身發抖,害怕之極。


    他更不敢擔弑母的罪名!


    想當年祖父六親不認,殺了那麽多兄弟侄兒,可也隻敢把曾祖父囚禁,不敢動他老人家一根汗毛。


    殺父殺母,與畜生何異?


    寢宮氣氛僵持,慢慢如同陰森的墓窖。


    眾人像是修煉閉口禪那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可就在此時。


    重重的腳步聲響起。


    “祖母,下傳位詔書吧!”


    李隆基手裏持一把唐刀,表情猙獰到極致,離床榻幾步停下。


    這一刻,所有人震驚。


    李旦瞬間驚駭過後,眼底閃過微不可察的竊喜。


    張柬之等人僵硬的麵孔也鬆弛下去。


    實在是出乎意料!


    但總歸有人站出來了。


    武則天一雙眸子充血通紅,雙手摁住床榻,目眥欲裂:“阿瞞,你給朕再說一遍!”


    李隆基目光恨意十足,用嘶啞如同被火熏燒的難聽嗓音高唿道:


    “請你下傳位詔書,立刻!”


    日日夜夜積壓的怨恨,恐懼,憤怒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


    殺!


    一定殺了她!


    誰敢阻攔,都要殺!


    李隆基內心已經瘋癲了,母親被殺和李唐被篡的恥辱,足以讓他喪失所有理智。


    這是狗屁的祖母,該死!


    你死了讓父王繼位!


    以後輪到我李隆基!


    武則天被他氣得一股急火上升,登時有些頭暈目眩,慘笑道:


    “好,好,你們很好!”


    望著憔悴絕望的女帝,李昭德轉身走到被扣押的內侍監,大喝道:


    “去拿過來。”


    內侍監身軀顫抖,腳步匆匆離開宮殿,不久去而又返。


    手上捧著璽盒。


    李昭德竭力控製神情的激動,輕輕打開璽盒,一枚寶璽正靜靜地躺在璽盒內。


    皇帝有很多塊寶璽,但加起來都沒有這塊重要。


    曾經遺失在外,但軍神李靖伐突厥將它帶迴中原。


    所有人目光齊刷刷轉向這枚寶璽,李隆基眼底興奮至極。


    璽方四寸,皆又和田玉所鑄,螭獸鈕,上交五蟠螭,隱起鳥篆書: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傳國玉璽就是最高權力的象征!


    曆朝曆代,多少人為了它殺得血流成河,它又經過了多少雙梟雄的手!


    李旦目光像生了根,緊緊盯著玉璽的一角,摔破地方是金鑲玉補成的。


    他曾短暫擁有過它。


    是的,也曾在夜裏愛撫過它。


    可如今,他將徹底擁有它!


    皇帝!


    唯我獨尊的帝王!


    不再受人挾製,真正做到一言可定天下法!


    李旦站在那兒,仿佛騰雲駕霧一般,全身都酥麻了。


    眾人慢慢收迴目光,重新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擁立之功就在眼前,他們不允許這個女人繼續阻止!


    失去皇帝的光環,也就是個普通女人罷了。


    “嗬嗬……”


    武則天冷漠的笑了笑,她輕輕閉上眼睛,不想讓逆賊看到她眼底的絕望。


    爭鬥了一輩子,她有贏有輸,可終究創造了奇跡,以女子之身登頂。


    可今夜敗了。


    這一敗,卻永遠無法爬起來,一手締造的武周帝國就要一世而終。


    “陛下,懇請退位。”


    李昭德加重語氣,往前邁了一步。


    武則天睜開眼,目光躍過李昭德,落在李旦身上:“旦兒,朕有時候都害怕玉城,你不怕麽?不怕他殺你麽?”


    李旦唿吸一滯,那份興奮瞬間被衝散。


    突然頭頂被一座看不見大山,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竭力隱藏的恐懼又慢慢席卷身心,讓他血液都幾乎凝固。


    此獠能覆滅突厥,會不會帶兵殺入神都?


    “王爺!”


    看著怯弱的李旦要被攻心之計所影響,李昭德大喝:“蘇玉城在蜀中,此獠注定死路一條!”


    李旦迴過神,眼皮子微顫,不敢去看武則天,啞聲道:“母皇,您年紀大了何必為國事操勞呢?待在宮殿頤養天年多好。”


    “每隔幾天,兒臣就會率領百官拜謁,有什麽政務都會請教您,皇家祭祀……”


    “不必了。”武則天截斷他的話,臉色平淡道:“先殺了朕,再來搶走這天下。”


    她站起身,目光環視眾人,脊背孤傲而挺拔。


    不少官員聞言,心中痛罵——冥頑不靈!


    走到這一步,當真以為我們不敢弑君?


    再不濟,隨便派個宮婢拿刀刺死你,沒有權力的加持,你能打得過十八歲的小姑娘?


    李昭德深吸一口氣,正要下命令。


    蹬蹬蹬——


    迅疾的腳步聲,幾個親信倉惶湧進了寢宮,仿佛經曆了難以置信的一件事。


    神色驚恐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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