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武則天手指輕叩禦案,用探尋的目光望著蘇宸:“玉城,告訴朕那佛光是怎麽迴事?”


    五毛錢特效罷了……蘇宸眉毛未動,神色淡淡:“也許是臣平日裏行善積德,有幸被佛祖眷顧。”


    “嗬…”短促的笑聲,武則天瞪了他一眼,也沒追問的意思,轉移話題道:“天下寺廟已經徹底屈服了,你上次提的福利機構……”


    “這就屈服了?”


    蘇宸截住她的話,目光帶著譏誚嘲諷:“陛下,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有過兩次滅佛。”


    “北魏太武帝勒令和尚還俗,下令誅殺長安僧人;北周武帝毀滅天下佛寺。”


    “可結果呢?佛教依然活得滋潤!”


    此話,讓武則天陷入沉默。


    半晌,她直直盯著蘇宸:“那你是打算屠殺天下僧尼?”


    說這話時,她都感覺陡然間有恐怖的寒氣,自脊梁骨直竄天靈蓋。


    她這一生,殺伐決斷,不管身處逆境順境,不管是早年作為一個命運操於他人之手的才人,還是如今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帝王……


    一直以來都是無情冷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可眼前這個人,竟然比她還狠!


    蘇宸臉上沒有多餘情緒,平靜道:“屠殺是絕不可能的,世間上百萬僧人,其中至少有幾十萬個壯漢。


    “他們不事生產,每天大魚大肉,比平常兵士更健壯魁梧。”


    “敲木魚是僧人,拿起武器就是反賊了。”


    “如果臣真下了屠殺令,更會成為一些野心家鼓噪謀反的借口。”


    “到時候天下大亂,苦的也是百姓。”


    聽完他理性的分析,武則天滿意頷首,起身踱步道:“宗教一旦失去世俗的管控,所犯的罪孽大抵等於他們宣揚的地獄惡行。”


    “朕想通了,以後會愈加警惕,將佛教圈在牢籠中才不會失衡。”


    頓了頓,她轉頭道:“朕派人估算了一下稅收,整個神都城大概能收三百萬貫,其中兩百萬貫用於加防軍事,一百萬貫著手建立福利部門。”


    蘇宸:“……”


    他凝噎無語,表情僵硬地點頭。


    我在前頭砍人,你翹著二郎腿在後方數錢……


    武則天神情略顯尷尬,也不加以掩飾,直言道:“朕那是信任你的能力,你出馬必定手到擒來。”


    蘇宸不置可否,“陛下,臣讚同你的提議,可以開始在神都城建立福利機構。”


    武則天神色微喜,她承認自己有點好大喜功。亦不滿足於千古第一女皇帝,她不想後世評價她的時候,帶著一個“女”字。


    她要做千古一帝,超越秦皇漢武的大帝!


    就好像周禮社會,禮記中宣揚的——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孝慈之道廣也。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無匱乏也。”


    那不僅能真正贏的民心,更能彰顯她仁君之名!


    不過一瞬間。


    她笑容滯住,旋即逐漸消失,疑惑道:“為什麽隻是神都城?”


    蘇宸沒有正麵迴答,而是輕描淡寫的說道:“維持福利部門,其實隻需要兩個方麵。”


    “繼續。”武則天凝神傾聽。


    蘇宸抿一口茶潤了潤喉,聲音嚴肅道:“其一,錢財,福利機構是沒有絲毫利潤,國家需要不斷去填這個無底洞。”


    “第二,執行力度,倘若地方上陰奉陽違,甚至私底下貪墨救濟糧布,朝廷毫無辦法。”


    武則天臉色陰沉,怒聲道:“沒有辦法?朕將他們剝皮抽筋!”


    “陛下,你還是沒有琢磨出關鍵點。”蘇宸站起身,低沉著嗓音道:


    “貪欲是無法杜絕的,再苛刻嚴峻的律法,也阻攔不了官吏伸手。”


    “不過這倒是次要,主要是——為他人作嫁衣。”


    “何解?”


    武則天思緒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


    蘇宸俊美的臉龐籠罩著寒霜,一字一句道:“門閥望族!”


    他眯了眯眼,繼續道:“其勢力根植地方,他們會不吝嗇錢財投入,就為贏得當地民心,從而鞏固基本盤。”


    “打個比方,朝廷在長安修建一個慈幼局,抬頭看著門前石柱,最上方捐贈人的名字就會皆姓蘇!”


    “到時候百姓隻會對我京兆蘇氏感激涕零。”


    謔!


    武則天臉色更加難看,“跟朕實施的政策一樣,什麽都繞不過世家!”


    蘇宸沉默不語。


    皇權跟世家天然對立,門閥望族掌握了太多資源和影響力。


    這矛盾非常尖銳,唯有徹底打壓門閥望族,甚至是消滅!


    搬走這隻絆腳石,才能在天下貫徹皇權的意誌。


    就比如說這次僧稅變革。


    因為門閥望族是傳承儒家,他們極力抵觸佛教,所以蘇宸大開殺戒時,沒有官員礙手礙腳。


    可一旦涉及到世家的根本利益,那就沒這麽容易。


    武則天洶湧的怒火,幾乎要衝出胸膛,冷笑連連:“朕一定要滅掉門閥望族!”


    “陛下,會有機會的。”蘇宸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一網盡掃!”


    耳畔傳來的凜然殺意,讓武則天心頭微暖。


    她輕輕頷首,眼神變得溫和:“你我君臣協力。”


    略頓,便迴到那個話題,“福利機構先在神都城內試行,也能看看效果。”


    蘇宸嗯了一聲,正待說話。


    武則天似是想起什麽,聲音裏透著冷意:“對了,已經第三天了,還有四天就要開城門,那些豢養死士的反賊呢?”


    蘇宸聞言神情不變,嘴角含著笑容:“讓他們逃出去。”


    武則天沒說話,審視他片刻,重重哼了一聲:“要處於可控範圍,倘若出現任何意外,朕唯你是問!”


    對方好像是一麵鏡子,望著其不懷好意的笑容,武則天就想起了她自己。


    一旦露出這副模樣,必然藏著陰謀詭計。


    ……


    在宮裏陪武則天閑聊了一個時辰,蘇宸告辭迴府。


    馬車裏。


    蘇宸斜臥錦榻,他一直在思考問題。


    麵具男的真實身份,李裹兒不可能無緣無故提起,她絕對知道內幕。


    要不要逼問她知道了什麽?


    倘若不說就用調教的手段,在牢獄裏嚴刑拷打……


    如果她真的知道了麵具下的真容的話,就隻能……


    不過他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


    蘇宸掀開車簾,凝視著街邊巷道的血跡,久久沒有移走目光。


    車裏的裴旻屏住唿吸,生怕驚擾到深沉莫測的侯爺。


    “裴小子,你聞到了什麽?”蘇宸突然問。


    裴旻抽了抽鼻子,滿臉疑惑道:“沒聞到。”


    蘇宸神情淡淡:“血腥味,神都城真血腥,天都是猩紅色的。”


    “是。”裴旻聽得雲裏霧裏,隻能敷衍應和。


    天分明快黑了,也許自己不懂侯爺的思想吧……


    蘇宸放下車簾,半闔著眼休憩。


    這個世道,殺戮永遠是最直接有用的手段。


    他早已站在懸崖邊上,與天下勢力為敵。


    那又如何?


    不管是滿朝權貴,亦或是門閥世家這種龐然大物。


    當他再次舉起屠刀的那一刻,沒有妥協,隻有你死我活。


    蘇宸堅信,就算蒼穹被鮮血染紅,自己依舊會傲然挺立在屍山血海裏。


    ……


    迴到家,蘇宸陪家人在廳裏吃晚膳。


    蘇怡把腦袋湊到蘇宸眼前,瞪圓了眼睛,就這樣直勾勾盯著。


    “大哥,你真是佛祖呀,原來我是佛祖的妹妹。”


    “所以呢?”蕭氏瞪了一眼蘇怡。


    傻乎乎的蘇怡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高傲的揚著下巴:“所以學堂已經配不上我的身份了,這書不讀也罷。”


    蘇宸懶得搭理蠢東西,側頭看著蕭氏:“陛下要建立幾個福利機構,咱家也捐點錢吧。”


    哦?


    蘇皓放下筷子,“捐多少。”


    “這個數。”蘇宸伸出一個巴掌。


    蘇怡掰著手指數了數,驚唿出聲:“呀,要五個金豆子啊?”


    “你要讓咱家出糗是麽?”蘇雲板著臉,眉眼寒霜。


    好歹也是大戶人家,不能落了場麵,至少要捐這個數。


    “五千貫!”蕭氏抬頭挺胸,渾身的闊氣盡顯無疑。


    蘇雲點頭:“附和,這個數目剛剛好。”


    “少了。”


    蘇宸麵無表情:“五百萬貫。”


    “嘶!”


    蕭氏倒吸一口涼氣,滿臉不可置信。


    “沒開玩笑吧,家裏哪來的五百萬貫?”


    蘇雲強迫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但還是忍不住發出顫音。


    這是多麽令人恐怖的數字啊!


    “這個我自有辦法,不過到時候要統一口徑,說是蘇家為了捐錢,已經傾家蕩產。”


    蘇皓神情無波無瀾,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蕭氏惶恐不安,起身快步走到蘇宸座位上,手背貼著兒子的額頭,鬆了口氣道:


    “沒發燒。”


    她生怕這個好兒子遭到邪物附體。


    虧他敢誇下海口!


    五百萬貫,就算發癲也不敢說這個數目啊。


    蘇雲斜眼打量著兩位兄長,不禁挪揄道:“那我拭目以待。”


    ……


    翌日。


    金香樓。


    蘇宸坐在靠窗的位置,裴旻站在他身後。


    以大周朝的購買力來換算,五百萬貫相當於多少人民幣呢?


    接近兩百億!


    極為恐怖的金額。


    但蘇宸非常有把握,他的目標依然對準寺廟。


    這迴是薅羊毛。


    佛廟興盛,長年累月這麽隻進不出,當然都富得流油,但和尚們過得再奢侈,錢也花不完啊。


    因此大量剩餘的財富和土地白白窨藏和閑置,正好可以用來借貸或出租食利。


    於是,寺廟便向社會進行規模化的放高利貸。


    實行交稅政策,隻是清查他們侵吞的良田,還有依靠寺廟勢力的一切商業行為。


    但錢財都藏進密室裏,除非毀廟滅僧,否則很難搜刮出那些巨款。


    蹬蹬蹬——


    陸續有腳步聲傳來。


    幾個綢緞商人剛踏進包廂,見到窗前那個俊美男子,心中咯噔一下。


    “草民何其有幸,竟然麵見侯爺。”


    他們雖然膽顫心驚,但臉上硬生生擠出謙卑恭敬的笑容。


    “以那種方式邀請諸位,實在是不好意思。”


    蘇宸神情沒有變化,端起桌上正冒著熱氣的茶杯,輕酌一杯。


    眾人頭皮發麻。


    昨夜,監察院大駕光臨,威脅他們必須赴會,否則後果自負。


    沒想到幕後主事人竟然是蘇玉城。


    一個聽到名字就令人失禁的存在!


    “侯爺,冒昧問一句,您……”一個富商顫聲開口。


    蘇宸輕飄飄伸手,打斷他的話:“等。”


    仿佛是不容置喙的聖旨,再沒人敢開口。


    氣氛變得極為沉悶壓抑。


    過了一炷香時間,又十幾個商人到來。


    半個時辰後,寬闊的包間人滿為患,足足有上百人!


    每個人都忐忑不安。


    “都來了。”


    蘇宸放下茶杯,緩緩起身:“諸位都是神都城大名鼎鼎的富商,我有一個小忙請諸位幫襯一下。”


    “是不是交稅?”


    有個大腹便便的男子急聲問道。


    此話,頓時掀起了驚濤駭浪。


    所有人臉上非但沒有憤懣,反而是壓製不住的狂喜!


    如果這個男子意圖改革商稅,他們舉雙手讚成。


    蘇宸愣了愣,旋即失笑。


    商稅阻力最大的不是商人,而是世家為首的地主階級。


    受重農抑商政策的影響,商人行商規矩繁多,如果改革商稅,必然解除一些限製,擴大商業的影響力。


    相當於交一貫錢稅,商人可以賺十貫,他們當然願意。


    但此舉侵害了地主階級的利益,而話語權卻掌握在地主階級手裏。


    “不是商稅,而是高利貸。”


    蘇宸淡然開口。


    一陣失望的歎息聲過後,便是驚駭聲!


    蘇宸目光掃視著眾人,“你們之中有沒有向寺廟借貸過?”


    “有。”


    那個大腹便便的男子舉起手,聲若蚊呐道:“草民一批貨被官府扣押,資金出現斷裂,向白馬寺無盡藏借款。”


    無盡藏就是大周寺廟“金融機構”的稱唿。


    蘇宸嗯了一聲,負手踱步到窗前,字正腔圓地說道:“聽清楚,你們每個人都去寺廟借款,能借多少借多少。”


    轟!


    仿佛遭到雷擊,所有人神情劇烈變化,被震得頭皮發麻。


    找寺廟借款,那可是高利貸,借十貫還三十貫啊!


    “可……可是借款需要抵押物,沒有抵押物品不能借啊……”肥胖商人哭喪著臉。


    裴旻從衣襟裏抽出一遝紙,扔過去。


    泛黃的紙張在空中飄舞。


    有人撿起來一看,震驚道:“地契!”


    “還有房契!”


    “竟然這麽多!”


    一個富商盯了幾眼,便滿臉駭然:“偽造地契被發現,要被朝廷處以死刑的!”


    這時所有人都反應過來。


    單拿出來看,這地契絕對是真的,底下還有官府的蓋印。


    但最大的破綻就是,幾百張地契,上麵的筆跡卻一模一樣……


    “嗬嗬……”蘇宸譏笑了一聲,轉頭冷聲道:


    “對,就是我偽造的,可誰敢讓我死?”


    略頓,他眼底閃過陰冷,聲音中透著涼意:“聽清楚,同樣的話我不會說兩次。”


    “一個人拿三張,每個人去不同寺廟借貸,能貸多少貸多少。”


    “放貸的寺廟,你們必須記下寺名,然後告訴我。”


    “你們有行商憑證,又抵押著地契房契,絕對能借一筆大額。”


    包廂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此人分明是想敲詐他們的錢財,向寺廟借款不需要還麽?


    到時候寺廟發現地契不作數,“僧兵僧將”肯定會以暴力手段威脅還款。


    “侯爺,草民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沒錢還啊。”


    一個商人噗通跪地,哽咽出聲。


    蘇宸神色莫測,不辨喜怒,淡淡道:“憑本事借的錢,為什麽要還?”


    謔!


    還有這種操作?!


    眾富商驚了。


    蘇宸冷聲道:“諸位,我給你們撐腰,寺廟膽敢暴力收款,你們就去監察院,讓他們直接找我要錢。”


    一瞬間,所有人都遍體生寒。


    這就是站在神都城頂端的男人。


    錢?


    略施小計謀,就能進賬幾百萬貫!


    是幾百萬貫啊!


    雖然舉動很無恥,且非常不要臉……


    但天下誰敢指責他?


    哪家寺廟還有這個膽量?


    昨天端門的血腥慘狀還曆曆在目呢。


    許多富商感覺淒涼,此人一個計謀,就能賺他們一輩子也不敢妄想的巨款。


    蘇宸掃視著所有人,聲音冰冷徹骨:“諸位考慮清楚,你們是想要我的友誼,還是我的敵意?”


    “我的敵意,你們加起來恐怕也承受不住。”


    說完拂袖離去。


    ……


    馬車裏。


    蘇宸看了眼呆愣的裴旻:“去尚善坊,拜見一個重要的朋友。”


    “朋友?”裴旻微訝,“侯爺的好朋友除了張侍郎還有何人。”


    說完覺得不對勁,連忙補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宸捏了捏眉心:“現在不是,以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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