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侍立在禦書房外的殿廊下。


    房內傳來憤怒的聲音,那聲音尖銳刺耳又顯得格外暴躁。


    “狂悖豎子、尀耐殺人田舍漢,汝是何豬狗,又是何鳥人……”


    鳥人二字被陛下罵的擲地有聲,鏗鏘有力,清脆如擊磐。


    上官婉兒頗為愕然,陛下究竟掌握了多少粗俗鄙語……


    不過她也真心佩服蘇郎這一手,足以載入史冊。


    看起來很輕易,裏麵卻充滿了算計。


    不僅算計了陛下和廬陵王,還算計了文武百官。


    如果當時別人第一個開口,先機被奪,局麵恐難扳迴。


    可官僚皆擅長明哲保身,在儲君這種國本大事,誰也不敢做出頭鳥。


    既是一招險棋,也是一招妙棋!


    禦書房。


    武則天身上穿著極寬大的袍子,罵人時目眥欲裂,手舞足蹈,音調陡升陡降。


    蘇宸埋著頭,凝視光可鑒人的地板,臉上佯裝出格外慚愧恐懼的表情。


    武則天儼然化身為菜市場潑婦,能嫻熟使用鍵盤的噴子。


    除了沒問候父母,沒攻擊下三路,其他罵人俚語都用了。


    要不是自己相貌無懈可擊,恐怕還要被抓著生理缺陷罵。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是罵累了,或許是詞匯匱乏了,武則天雷霆之怒漸漸平息。


    她目光透著一絲嘲弄,沙啞著嗓音道:“寧國侯深諳權術,將朕玩弄於鼓掌之中,不如朕這個皇帝的位置,讓給你來做。”


    “臣不敢。”蘇宸連忙道。


    心下冷笑不斷,會有這麽一天的!


    武則天接過宮婢遞過的茶水,一口飲盡,而後盯著蘇宸尖銳質問:“滿朝文武被你戲耍,心中是不是很得意?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謔!


    蘇宸著實按捺不住,手段雖然不光彩,但結果不是雙贏麽?


    老太婆你龍椅都沒坐熱乎,你會希望立太子?


    我提心吊膽來這一出,其中兩、三成不都是為你麽?


    他琢磨措辭,旋即麵無表情道:“陛下,臣也是為了大周社稷著想,才出此下策。”


    “就算突厥打著反周複唐的旗號,咱們也絕不妥協。”


    武則天聞言更惱怒了,戟指道:“你還敢跟朕頂嘴,朕氣的是這個麽?朕氣的是……”


    說著戛然而止,跟蘇宸大眼瞪小眼。


    朕為什麽生氣來著?


    武則天輕咳兩聲,繼續道:“這次暫且放你一馬。”


    說完朝宮婢揮揮手,宮婢遞過來一杯清茶。


    蘇宸接過,順勢坐在旁邊的小錦墩上。


    武則天眯了眯鳳眼,她現在愈發堅信一個道理——


    遇事不決,召喚寧國侯。


    她坐靠著,腰背墊著軟枕,淡然開口:“你如此明察秋毫,洞悉局勢,眼下河北該怎麽辦?”


    蘇宸沒有遲疑,接話道:


    “河北邊州淪陷,這是大周立國以來,最大的恥辱!”


    “唯有用蠻子的鮮血洗刷這個恥辱,讓蠻子顫伏在陛下腳下!”


    “故此,北伐迫在眉睫,朝廷盡快下通告,招募山南、河南兩道農戶,至少募兵二十萬。”


    武則天表情一僵,很艱難的開口:“朕估計,恐怕招募不到二十五萬。”


    第一,朝廷潰敗,必然讓天下人恐慌,願意上戰場的就更少了。


    第二,春祭將近,馬上就是春耕,春耕本是繁忙操勞的時期,這將是全家下一年的糧食,此時讓家裏頂梁柱征戰,百姓願意麽?


    蘇宸沉默半晌,目光凜然:


    “陛下,勒令各郡縣負責募集,兵源指標成為地方官員政績考核的重要因素,倘若應募者寥寥,強製征兵加以刑罰。”


    “上次戰役陣亡將士,臣建議發放雙倍撫恤金,福利機構負責安頓將士雙親。”


    武則天眸子深沉如水,就這樣直勾勾地凝視著蘇宸。


    她突然起身,緩緩踱步到窗前。


    蘇宸抬眸望了一眼,沒再繼續說話。


    窗外殿簷描繪梅花的琉璃燈被狂風吹得搖曳,武則天負手而立,晦暗莫測的臉色似在沉思。


    曾經兩次機會擺在朕的眼前,可朕不聽,如今悔之晚矣。


    就算再不知兵事的老百姓都知道,下次北伐決定國家命運。


    是一舉將突厥蠻子趕出去。


    還是簽定喪權辱國的條約,割讓河北?


    真要發生割地賠款,她這皇位徹底坐不穩。


    隻許勝不許敗!


    蘇宸一次次創造奇跡,他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失敗過。


    任何匪夷所思的事,他都有能力辦到。


    任何困難,他都能輕描淡寫般處理幹淨。


    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


    就是他了!


    朕的寧國侯!


    武則天下定決心,驀然轉頭,居高臨下打量著蘇宸的臉龐,直到過了很久很久。


    她目光迸射出寒芒,語調清冷,但帶著不容置喙:“朕讓你做河北道兵馬大元帥,率軍北伐!”


    轟!


    蘇宸俊美的臉龐漸漸僵硬,全身血液都幾乎凝固。


    此刻他很懵!


    河北道大元帥?


    麾下三十萬兵馬?


    自己雖然養了幾千私兵。


    但真共帶兵打仗,自己沒這個能力啊。


    蘇宸驟然察覺冷汗滲出後背,瞬間把白袍打濕,他言辭拒絕:“陛下別開玩笑,我不行!”


    武則天一步步走向他,身子前傾,反問道:“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是你不行的?”


    “臣沒學過兵法。”蘇宸啞聲道。


    武則天上下審視著他,平靜道:“為將須隨時運謀,何必拘泥於兵法,這句話誰說的?”


    蘇宸略默,答道:“霍去病。”


    武則天輕輕頷首:“霍去病,一介小吏的私生子,沒學過兵法卻所向披靡,百戰百勝,十七歲被封為冠軍侯。”


    頓了頓,她雲淡風輕道:


    “霍去病可以,朕相信你也能做到。”


    表情鎮定自若,說的胸有成竹。


    蘇宸瞬間錯愕。


    老太婆,中國上下幾千年曆史,能有幾個霍去病啊?


    武則天讓宮婢搬來另一張錦墩,坐在蘇宸身側,推心置腹道:


    “玉城,朕急需這一場勝利來穩固皇權,鼓舞朝野士氣。”


    “軍隊代表著大周國力,同樣也是守衛大周的一道屏障,朕最信任你,所以放心把三十萬兵馬交給你。”


    “戰爭的本質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取得勝利,在朕心裏,隻有你,才能完全詮釋不惜一切這個詞。”


    “北伐失敗帶來的後果朕無法承受,所以……你隻能勝,不能敗。”


    蘇宸一聲不吭的聽著,期間沒有動彈一下,目光也仿佛凝固。


    等武則天說完,他眸光微動,恢複了冷靜:“不容質疑,也沒有商量餘地?”


    語氣也波瀾不驚,似乎接受了這個荒謬的任命。


    武則天拍了拍他肩膀:


    “不錯,你擅長揣摩朕的心意,就該知道朕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反悔。”


    蘇宸胸腔情緒紊亂,他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一道窗戶,讓冷冽的風吹入禦書房。


    他挺直脊背,如定海神針立在那裏,緩緩轉身凝視著武則天:“陛下,君命不可違,臣願北伐。”


    武則天唇角露出笑意,她很忐忑的問道:“有幾分把握?”


    蘇宸:“……”


    “陛下,您不是對臣很有信心麽?”他挪揄道。


    迎上蘇宸的目光,武則天啞口無言。


    說心裏話,她真沒絕對信心……


    隻是感覺。


    憑感覺。


    以及信任。


    “臣先告退。”


    蘇宸拱了拱手,趨行離開,走了幾步突然迴頭道:“陛下,我會把默啜的腦袋放在天樞下。”


    武則天一怔,她能感受到話語間散發的強烈自信。


    可如今嚴峻的形勢下,將突厥驅出河北已經是勝利了,將突厥可汗默啜斬首?


    幾乎不可能完成。


    ……


    半個時辰後。


    甘露殿。


    四個宰相麵麵相覷,坐立不安。


    陛下傳召咱們,難道是打算重新商議皇太子之位?


    也對,被蘇玉城牽著鼻子走,陛下心裏肯定有怨氣,再加上河北淪陷,立太子可解燃眉之急。


    李昭德臉上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輕飄飄瞥了武三思一眼,目光又帶著挑釁的意味。


    “蹬蹬蹬——”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眾宮內侍婢簇擁著武則天入殿。


    四人施禮,整齊劃一道:“恭迎陛下。”


    “起身,讓諸位愛卿久等了。”武則天坐到禦座上,直切正題道:


    “朕要宣布一件事,經過朕反複思量,已擬定河北道大元帥的人選。”


    安靜!


    大殿鴉雀無聲!


    武三思失魂落魄,雙目呆滯。


    李家終歸還是成為儲君。


    兵馬大元帥,最高軍職,總領軍政,一般是由皇帝或者太子掛名。


    如果是臣子領兵,那應該大總管。


    比如王孝傑就是河北道行軍大總管。


    武三思很容易想到,陛下肯定是命皇太子為河北道大元帥以討突厥。


    太子隻是掛個名銜,自然不會出征,由副元帥代行元帥事。


    李昭德微低著頭,臉上的表情看來是很凝重,心中卻異常期待。


    他死死克製著情緒,凝神傾聽。


    殿內足足沉默了十幾息。


    禦座上才響起聲音:


    “兵馬大元帥蘇玉城率軍北伐。”


    此言一出,如巨石掉落湖裏,掀起了驚濤駭浪,一浪蓋過一浪。


    四位宰相身體僵硬,如雕塑般一動不動,那眼神充滿了濃濃的不可置信。


    這個世界瘋了!


    荒謬絕倫!


    簡直要淪為千古笑談!


    如果陛下沒五十年癔症,絕對不可能說出這個名字。


    他們不由想起前幾年。


    陛下命麵首薛懷義為伐逆道行軍大總管,聽起來也很荒唐,但當時有三個宰相作為幕僚,十八個將軍一起出征。


    簡而言之,薛懷義隻是提線木偶,是一具傀儡!


    軍事戰略他根本插不上手,隻等著戰後分功就行。


    但現在蘇宸呢?


    那可是兵馬大元帥!


    不受任何人節製,三十萬大軍他一個人說了算!


    一個人的意誌決定北伐成敗!


    一個二十一歲,從沒上過戰場的世家子弟,卻要主宰河北命運。


    盡管蘇宸有過出謀劃策的先例。


    但他們還是覺得可怕!


    實在太可怕了!


    狄仁傑率先迴過神,他顫抖著語調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陛下,別拿軍國之事當玩笑。”


    武三思已經完全失態,他想強作鎮定,卻被嚇破了膽,索性直接跪地哀求道:“陛下,懇請收迴成命,讓王孝傑繼續擔任行軍大總管,率領三十萬大軍一雪前恥!”


    他此時真的很慌!


    縱觀滿朝權貴,要論誰最希望武周強盛,他武三思絕對是其中之一。


    可蘇宸率軍北伐,在他們看來必敗無疑!


    河北徹底淪陷隻是時間問題。


    那必然要簽訂割地條款,陛下皇位陷入動蕩,到那個時候,他武三思也喪失爭儲的可能。


    張柬之起先有些惶惶,而後慢慢平複紊亂的情緒,閃過一絲絕決!


    如果犧牲蘇宸可以換來李唐複國,那他自然是願意的。


    他低著頭,悄悄跟李昭德交換一個眼神。


    陛下被突厥逼瘋了!


    孤注一擲,下了一步驚天臭棋!


    也許會間接推動李唐複國。


    武則天環顧大殿,表情極為淡然:“朕的命令是用來執行與服從的,不是用來解釋與質疑的。”


    “你們公然質疑誥令,這已屬嚴重違製,朕不希望這種情況再發生。”


    頓了頓,她目光變得淩厲冷冽:“你們政事堂的任務,就是安排物資調撥,軍餉、糧草、馬匹和前線所需各種軍用物資。”


    “從此刻起,涉及到軍需,諸位必須無條件聽從蘇宸的指示,誰敢設下障礙,朕饒不得他!”


    武則天說完略有些疲憊,揮揮手道:“沒什麽事了,都退下吧。”


    狄仁傑皺著眉頭,低聲勸道:“陛下,請為河北百姓著想,請為三十萬大軍著想!”


    望著陛下逐漸森寒的臉龐,狄仁傑繼續說:“臣對玉城沒有偏見,可眼下河北生死存亡之際,玉城對戰爭就是門外漢,他完全不通兵略……”


    武則天怒不可遏,咆哮出聲:“朕意已決,都滾出去!”


    “臣告退!”


    狄仁傑緩緩離去,背影看上去有幾分蕭條淒涼。


    其餘三人也告退。


    武則天背靠著禦座,喃喃道:“朕相信他就行了。”


    …………


    皇城禦道。


    張柬之跟李昭德並肩而行,兩人表情倒有些耐人尋味。


    “依我看,極有可能遷都,張相不南下購置房產麽?”李昭德調侃道。


    張柬之有些疑惑,旋即才反應過來。


    如果蘇宸兵敗,突厥鐵蹄踏破河北,兵鋒直指河南洛陽。


    倘若蠻子不答應停戰簽條約,那朝廷恐怕真需要遷都!


    “唉,此言差矣。”


    張柬之歎了一口氣,板著臉道:“咱們要相信兵馬大元帥的能耐,十八萬突厥蠻子於他而言就是土雞瓦狗!”


    李昭德聞言,跟張柬之對視,兩人神情嚴肅,一言不發。


    僅僅幾息時間。


    兩人徹底繃不住笑容:“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前俯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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